第54節
“宛央,”他喚著連她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我愛你?!?/br> 他說著,靜了會兒,又一次說:“我愛你?!?/br> …… 沈奚下半張臉蒙在口罩里,一層布在臉上微微顫動著,呼吸全亂了。 宛央,宛在水中央,很美的寓意。 可也是孤立無援的一個名字,四面環水,無所依傍,一世飄蓬。 …… 蒼白燈光里,她眼里都是水光。 他說愛她,她要如何答? “沈醫生?!弊o士長撕破了這份寧靜。 沈奚忙亂著,說“再聯系”,把聽筒扔下,回到了自己的戰場。 到正午的日光照入病房,她還在想,他說了那樣的話后,被扔掉電話是如何心情? 一切在下午有了轉機,經過前兩個病人的死亡后,醫生們有了更好的對策,小護士幸運地成為了在上海的第一個康復病例。對于那場流感,當時的沈奚以為,中國總是要比歐洲好一些,但事實證明疫病的傳播是全球范圍的,到后來,連中國和俄羅都無法避免。 只是在那個軍閥混戰的年代,沒能留下太多文字和照片資料。 小護士康復后的第三天,沈奚離開隔離樓層。 距收診病人那日,過去了十天。 那個德國少女因為沈奚是主診醫生,對她依賴到寸步不離,沈奚和她語言不通,幸好譚慶項是個洋文通,用幾通電話和女孩溝通,親自攬下了要安撫失去雙親“幼女”的職責。 說是少女,其實因為人種優勢,她比沈奚,甚至比尚未見面的譚慶項都要高一些。 沈奚拜托護士為她準備了干凈衣裙,舊式樣,中式學生裝。 沈奚和傅侗文約定是四點,在醫院候診的一樓見。 三點三十五分,她等不及先帶著女孩到了樓下,未料,在醫院的門內,有人更等不及地先到了。他的車在外頭,吩咐了跟來的保護他的青幫人也都候在外頭,獨自一個,靜立在大扇的玻璃木門邊,兩手倒背在背后,搭在一處。 等得是不急不躁,卻也伴著十二分無聊的神態。 對他看久了只道平常,可在人群里一站,立時又顯出不同了。他一個大男人,站在樸素白漆的醫院大門前,都有讓浮花浪蕊皆失色的本事。 從瞧見她起,他就在望著她,無聊神態盡去。 她一路行,他一面望。 “你幾時到的?”她像被人堵在校門口的女學生,在大廳里護士們和幾個醫生探究的目光里,心虛地問。 “說不準,約莫兩點的樣子?!彼呓?。 “兩點?”這是站了多久……“來這么早,也不告訴我?!?/br> 沈奚鼻尖碰到他西裝了,始才猜到他要做什么,可他沒給她機會考慮,直接吻住了她的嘴唇。 這是在中國,不是在紐約,就算是在紐約,兩個戀人要親吻也并非是隨時隨地不分場合的……尤其還是醫院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 還是,完全失了體統的喉舌深吻。 她被親吻的全然失重,靈魂在身軀里劇烈地晃了幾晃,仿佛被人抽離出去。 親完,偏他還要笑。 “約會這種事情,要先等上一會才有誠意,”他蜻蜓點水似地,親了下她的嘴唇,再是額頭,端的是個輕薄子,“三哥帶你去吃羊排,你最喜歡的?!?/br>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相思未相負(4) 傅侗文安排吃西餐,是為安撫失去雙親的少女培德。 但由于言語不通,氣氛并不算太好。 不到六點時,三人回到禮和里的公寓。 譚慶項和萬安關了上下三層樓的燈,獨獨留了廚房的燈,兩人難得不和傅侗文吃飯,去虹口踩場附近買了食材回來,自己做。那里每天有許多的屠戶、農民和漁民去出售自己的貨品,比別處新鮮不少。 于是,德國少女培德見到譚慶項的第一面,就是他穿著圍裙,一手黑剪刀,一手開膛破肚的大黃魚。這幾日在隔離區里,兩人電話通過幾回,培德獲知的是他是個留洋的醫學博士,精通多國語言,三十歲上下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樣子。 嗯……現在嘛,培德靦腆地用手比了比兩人的身高,綠色眼睛里難得有了笑,父母病逝后還是頭一回。 “這孩子……”譚慶項胸悶,接著收拾大黃魚。 廚房過于逼仄,容得下培德就容不下萬安,硬擠著也不像樣。 萬安識相得很,騰了地方給兩人交談。 “沈小姐,”萬安在廚房門口,對沈奚熱絡招呼著,“是要喝點什么?咖啡?茶?還是別的?”傅侗文替沈奚脫下外衣,遞給萬安:“去泡一壺茶?!?/br> “是要最好的嗎?一定是要最好的?!比f安殷勤地自問自答。 傅侗文摘下帽子,扣到萬安腦袋上:“今日話倒是多?!?/br> “那是自然?!?/br> 沈奚忽然被他拉起手,眾目睽睽下,上了樓。 這公寓樓梯窄,兩人無法并肩走,于是乎,是他在前,她在后,落了半步。一樓的燈懸在廚房門外的白墻上,把人影照到墻壁上,無形被放大數倍。 沈奚想到自己住在這兒的時候,不敢接交好友,連鄰居也盡量少打交道。這里三層樓的小公寓,外加上樓頂的小天臺,就是日常她獨自活動的天地。那時也想過,傅侗文說要來上海接他,自然會有關于未來同居的聯想…… “周先生呢?”她到二樓,察覺曾經周禮巡住的房間是空著的。 “該到北京了,”他說,“正好那間房給培德住?!?/br> “這么快就走了?”她遺憾沒能告別。 傅侗文同她進房,從抽屜里拿出火車票:“我是打算要陪他一道北上的,外交總長那里需要一個引薦人?!?/br> 沈奚注意到車票的日期:“那你為什么沒走?” “這是在明知故問?”他笑。 她支吾:“……引薦給外交總長,是很要緊的事?!?/br> “我打了份電報,托付給了徐品匯。就是那日在廣和樓,你見過的那位徐家四少?!?/br> 是那個人。她記起來:“他這兩年……輸了多少家產了?” 傅侗文睨她,含著笑:“你倒對他記得清楚?!?/br> “你的朋友……當然記得牢,難得認識幾個?!?/br> 他道:“我以為你不喜歡熱鬧,你若想見,日后有的是機會?!?/br> 日后?在如此簡單的詞里,她聽出了情意綿綿。 待不多時,萬安送茶上來。 傅侗文吩咐他:“今夜別再來擾了?!?/br> “曉得的?!比f安笑答。 沈奚立在書架前,在翻他帶來的書,佯裝著,翻去下一頁。 自己也沒說要住在這兒的。 傅侗文倒茶喝。 “我看他們的閑談的氛圍很好,”沈奚惦記樓下的女孩,“譚慶項真是討女孩喜歡的人。就是可惜蘇小姐……” “蘇磬給我二哥做了妾,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再提?!?/br> “難怪?!彼盐?。 她的朋友不多,和譚慶項倒因為共同守著傅侗文身上的秘密,走得比尋常人都要近,雖是交心的朋友了。當年在紐約公寓里初次見譚慶項,他被一幫公子哥調侃,沈奚就看出他在那幫人眼里是朋友、同學,卻難以更近半步,只因為出身相差太遠。 只有傅侗文拿他當自己人。 后來……怎么都不會想到,自己到北京城時見到的第一個女孩,就是他的心上人。胭脂巷里的頭牌姑娘,終究愛的還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嗎?沈奚想到傅侗文給譚慶項在這場愛情里的評價是“首飾匣子,送銀元的凱子”,再想到樓下一手黑剪刀,一手大黃魚的老實男人,為這個好友的情路唏噓。 “那天他說母親逼他結婚,要我介紹個合適的護士給他,我還讓他再試試蘇小姐那里。早知如此,就不說了?!?/br> “慶項的話你也信?” 為何不能信? 他撂下茶杯,到書架邊上,倚在那,從她手里抽出書:“他父親是個裁縫,母親很早去世了?!薄八球_我的?”沈奚詫異。 書本敲上她的頭:“這天下,誰人不騙人,誰人不受騙?” “……我沒騙過人?!?/br> 傅侗文咳嗽著,是有意的。 “我在認真和你說?!?/br> 傅侗文瞧她的眉眼和臉。記憶里的她是鵝蛋臉,嘴唇嫣紅,經不得調戲,一弄就臉紅?,F在的她瘦了,食指刮刮她臉,rou感全無。 他把書插回去,臉靠近她,曖昧地和她臉挨上臉:“當年在胭脂巷蒔花館,你說要給蘇磬診???可是真的?”他聲音放低了,幾乎悄然,“央央再仔細想一想?” 屋外頭,叮叮當當地電車過去。 她心虛,訥訥地說:“那是情非得已?!?/br> “好一個——情非得已?!彼馕渡铋L。 “是要怪你的……”她回想,“你高燒到那種程度了,還要裝沒有病。要不是譚先生想了這個法子,我還以為你不愿見我最后一面?!?/br> “假若真是真是最后一面,我想留給你的,自然是最好的樣子,”他道,“總不見得要三哥在你面前哭,是不是?” “誰要你哭……我是要你日后有病痛,有為難的事情,都能對我說?!?/br> 他笑:“逢人叫苦,那是三歲孩子?!?/br> “我說不過你,”她認輸,郁郁道,“譚先生都能騙人,我以后都不敢信你們了?!?/br> 他笑意更深:“他騙你的事情,你也要算到我頭上?三哥這回是真冤枉?!?/br> 沈奚辯不過他,從來都辯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