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傅侗文對母親頷首告辭,和周禮巡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沈奚知道到這步境地,她是絕不可能再參與手術了。她把護士喚入病房,囑咐兩個護士要做哪些檢查準備,明日不能進食等等要求。 臨走前,她對傅夫人提到手術日期。 完全的例行公事。 此時的她,心中極為復雜,傅侗文父親的病況,傅家的分崩離散,還有小五爺…… 傅侗文在離開病房后,人在盡頭的窗畔,背對著走廊,從西裝口袋里取出了木質的紙煙盒,這是譚慶項的。因為曉得自己需要這個,他提前問慶項要了來。 這里光線通透,和病房里截然相反,勉強讓他透了口氣。 他從里頭取出來一支紙煙,含在唇上,再去內口袋掏到火柴盒,從里頭摸出來一根火柴,低頭,專注地看著猩紅的頭端摩擦過去。一下,兩下……他像找不到準頭,到第三次才對準了地方。噗呲一聲,火焰燃在了指間。 傅侗文兩指捏著煙尾,深吸了一口。 當初他冒著被禁錮暗殺的危險回到傅家宅院里,后來是重病垂危,戀人離去,五弟下落不明,六妹……最后還是他贏了。 贏得并不光明磊落。當初他的賭注就是父親不會狠心置自己于死地。他利用了父親對自己的血脈深情,是有愧的。剛剛老父那一聲“逆子”烙下去,燒焦了心上血rou,此生難忘。 他們父子情今生走到這里,也算到頭了。 傅侗文曾不止一次想過,倘若他不是生在這種家庭里,會是怎樣看待傅家這一門人。父親和大哥是機關算盡,為虎作倀,欠下人命債無數。四弟自殺時,旁觀的人都在說是報應來了,五弟在戰場下落不明,看笑話的人更多,六妹被強送上出嫁的轎車,也是京城權貴茶余飯后的談資……有人欠債,有人還債。 都是冷眼旁觀樓塌客散,誰管你家里誰是善的,誰是惡的? 到今日傅家散了,好的壞的都埋在了高樓垮塌的磚瓦下,百年后也都在土里。 一宿風流覺,是宦海浮沉,家族興亡皆看破。 他在緩緩吐出的白色煙霧里,雙眼泛紅,由愧生淚。 周禮巡用手肘撞他,笑著揶揄:“怎么,要來一出逆子懺悔的戲???” 他和傅侗文情況相似,家里長輩都是大清朝的遺老遺少,整日里想著復辟,他卻背道而馳。所以他在家人眼里也和傅侗文一樣是忤逆的兒子,忠孝皆拋的敗類。 有時想想,譚慶項那樣家境貧寒的也有好處。 兩個兄弟相視一笑。 “我都戒一年了,陪陪你?!敝芏Y巡掏傅侗文的西裝口袋。 他見沈奚出來了,擋開周禮巡的手,說:“去樓下等我?!?/br> 周禮巡倒也識相,把手里的檔案袋對沈奚揚了揚,當作是告辭,人邊下樓邊說:“還有許多后續的事情,不是我想催你啊,快些下來?!?/br> 傅侗文吸了兩口紙煙,權當沒聽到。 沈奚在這里,他也想多留會兒。 陽光照在他肩背上,漸漸覺出了熱,等耗不下去了,他才取下唇上的煙:“剛剛里頭的狀況你也瞧見了,到這個地步,你就別再堅持了?!?/br> 沈奚搖頭:“我是想問別的?!?/br> “除了這個,還有什么?” “是小五爺……” “快了,快有消息了,”他很樂觀,“幼時家里給他算過命,都說不是短命的孩子?!?/br> 這是他在自我安慰。 當初他送了錢支持蔡將軍,小五爺卻是在攻打蔡將軍的滇軍時失蹤的,沈奚無法想象他知道這個消息時的心情。 “這件事急不得,也沒得急。等有了消息,我會讓人給你個信?!彼炊参克?。 沈奚點頭。 他瞧她劉海下的額頭上,有薄汗出來,于是把香煙咬住,替她撩開劉海,用掌心抹去她額頭的薄汗……這樣又是要親,又給人家女孩子擦汗的,是要干什么,惦記著什么,他心里全是明白的。只是今時不比往日了。 “去吧,”他笑,“我要走了?!?/br> 說完,又道:“今天的事,有做得不妥當的,別放在心里。三哥這個人……” 他低頭一笑,沒再說下去。 第41章 第四十章 相思未相負(1) 三天后,傅侗文父親手術。 他沒出現。 手術從下午一直到深夜都沒結束。 她這回長了心眼,沒去手術室外,而是讓護士長電話她。到凌晨一點,護士長終于通知她手術結束,段副院長先去浴室洗澡了,讓沈奚在辦公室等他。 段孟和的辦公室平時也不鎖門,敞開了任人來去,沈奚到時,幾個參與手術的醫生也都在,段孟和在同他們交待工作。 “你們繼續?!鄙蜣勺谏嘲l上等。 段孟和三言兩語把人都打發了,對她說:“我幾天前就想和你談,但不想影響手術心情?!?/br> 沈奚不懂他要談什么,聽上去和傅家有關。 “沈奚,不要再和他有來往,他今日能這么對他的父兄,明日就能那樣對你?!?/br> 段孟和的醫生服白得刺眼,他是個表面上放浪形骸,在專業上一絲不茍的男人,每日的醫生服都要換干凈的。其實他是嚴肅的人。 平日他對醫院里的醫生護士們也都愛開玩笑,三個月前他求婚被拒絕的窘事情都在醫院里傳開了,起初大家還當是他的痛處,不敢提,后來發現他自己不當回事,全院都在猜他是私底下鍥而不舍,還是求婚本就是沒用真心?于是慢慢地,還有大膽的會問他,是如何被沈醫生拒絕的?何時要再求婚? 真正的情況,只有他和沈奚知道。 兩人達成了協議,倘若再談私人感情,沈奚就會辭職離開。 沈奚沒料到他會越界。 “段副院長,”她不想和外人討論傅侗文的事,“你手術剛結束,今天的話到此為止?!?/br> 沈奚立身,去開門。 “沈奚,”段孟和按住門,“我知道你的忌諱,眼下談的不是你我之間的感情。我也知道你不愛我,但我不想看你往回頭路上走?!?/br> 當初她離開北京城就沒了歸途,哪里還有回頭路? 段孟和道:“我能猜到當年你離開北京,是和傅侗文訂婚的消息有關。沈奚,你可曉得我為什么要給傅家老爺診病,是因為傅侗文和段家的關系沒錯,也是因為那位辜家的小姐,是她要求我堂兄來找我,讓我接受這個病人?!?/br> 她搖頭:“這些我不想知道?!?/br> 沈奚無法直面北京城里的他,還有他的婚姻。 “為什么我堂兄會來要求我?是因為他和辜小姐要訂婚,他覺得虧欠了傅侗文,才讓我來幫這個忙?!?/br> 訂婚?辜小姐?辜家還有別的小姐嗎? “辜幼薇沒有和他結婚,她也是無法忍受傅侗文這兩年的為人,和他取消了婚約,沈奚,從你到辜家小姐,他又何止是辜負了一兩個女人?” 他沒有結婚?!沒有和辜幼薇結婚? “沈奚——” 顛覆性的消息,像撲面而來的火燒了她的臉,沈奚臉漲紅了,握住段孟和的手臂:“辜幼薇要和你堂兄訂婚了?你沒騙我?” “是……”段孟和看著她眼中的淚,辜幼薇取消了婚約?!?/br> 沈奚開門,跑到走廊的盡頭,沿著樓梯向下沖,險些撞翻上樓的值班護士。沈奚全然不覺,跌撞著后退了兩步,肩擦過墻壁,讓開上樓的幾位護士,慌亂無措地跑下樓去。也顧不上大家的詫異和招呼,回到辦公室,鎖上了門。 為什么…… 為什么不告訴我? 沈奚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聽筒,放在臉邊,才發現手指被淚水打濕了。 他的深夜電話,還有那天情不自禁要親吻的態度,歷歷在目,他是心里有自己的,為什么不說明白? “晚上好,請問要哪里?!甭犕材穷^,接線小姐在問。 她哽咽著:“……三三四?!?/br> “好,”接線小姐聽出哭音,遲疑半秒,“請你稍等?!?/br> 電話很快被人接聽了。 “你好?!笔亲T慶項。 沈奚哭意哽在喉嚨口,克制著,慢慢地吐字:“譚先生,我找……三爺?!?/br> “沈奚?”譚慶項遲疑,“現在找他?我幫你問問吧?!?/br> 聽筒被放下,是上樓的腳步聲。 等了許久,聽筒里出現了緩慢的腳步聲,隨后,聽筒被拿起。 但沒立刻說話,那頭靜了許久,傅侗文低聲問她:“你怎么了?” 是她的哭聲被他聽到了。 “你在哪里?”他語調很慢,不十分清楚。 沈奚低頭,眼淚一滴滴地掉在書桌上,最后哭出了聲音:“我要見你……傅侗文,我要見你……” “你在哪里?”他微微壓制著呼吸,耐著心問,“在醫院?” “我要見你,傅侗文我要見你……”她情難自已。 兩年前離開他都沒敢暴露出的脆弱,全都在在今夜,在此刻爆發了。 她要見他,當面問,為什么你沒有結婚不告訴我? “我現在……不是很方便出去,”他道,“你是不是在醫院?我讓司機去接你?!?/br> 這是她坐到轎車上,離開醫院前所記得的最后一句。 除了開轎車的司機,他沒讓任何認識她的人來接,是怕人看到她哭時的窘狀。 醫院離霞飛路不遠,深夜路上車輛少,一路暢通無阻到禮和里,司機為她打開門。沈奚下車,站在昔日住過數月的弄堂口,竟像回到過去的日子。她在路上暫時平復的心情,被石板路兩旁熟悉的建筑再次攪亂。 她身后,不遠不近跟著后一輛轎車下來的三個男人,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沈奚眼底通紅著,站到了公寓的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