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但從傅侗文單方面的話來看,對方是有意和他結交的,只是無緣,也無人引薦。傅侗文和對方相談甚歡,從醫院門外的事情,說到了傅侗文在滬上投資的工廠和企業,最后又說到了京城的廣和樓和上海的徐園—— “洋場十里中有此一園,我是愛聽戲的人,怎會不曉得?”傅侗文笑著說,“今日事過后,是要親自登門去道謝的。不如就去徐園?” 于是談妥,靜候調解的佳音。 他把電話聽筒放回去。 “可以了?”不必問,她也能從他的神情里猜到。 傅大爺如今無錢也無勢,屬于“攀附”,傅侗文恰好兩樣在手,屬于“結交”。不說那些混跡江湖的人,就算是讓沈奚來選,也會在傅大爺和他之間選后者。 人情世故,她還是懂的。 傅侗文講電話挪到原位上:“今日,是仰仗你了?!?/br> “我也不過是穿針引線?!彼龘u頭。 傅侗文環顧她的辦公室,說:“能穿針引線到張老板那里的人,在上海都是少的?!?/br> 他也站到了窗邊,在她面前,越過她的頭頂去看醫院大門外圍堵的黃包車和人,不出意外的話,很快所有人都會散去。傅侗文人在面前,從今天見到起他的話就不多,這樣大的事情也是他那個朋友周禮巡和段孟和來解釋…… 沈奚看他今日穿著剪裁合體的西裝,在想,是否傷勢沒想象的嚴重,才不怕布料綁裹著身子?沈奚猶豫著:“你昨天傷到哪里了?要不要我帶你去檢查一下?!?/br> “沒什么要緊的,”他說,“只是砸到了車,沒傷到人?!?/br> “看你昨天穿得寬松……” “是衣服臟了,出來和你吃飯總要像個樣子,”他說,“穿了慶項的大衣?!?/br> 沈奚懸著的一顆心,落回了胸膛,沒傷到人就好。 隔壁辦公室里有人開了無線電,一堵墻的距離,把聲音都模糊了,只能大概聽出是戲。唱腔、戲詞都不清楚。兩人同時想到過去,在廣州公寓里的黑膠唱片機里的曲子。 傅侗文發現她手里盤弄的鋼筆是他送的那支,沉默著,從她手里拿走。 “這個很好用,也沒壞,我就一直在用著?!彼奶摰亟忉?。 其實壞過,在國內能修鋼筆的人幾乎沒有,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拜托一位病人幫自己找到了工廠的里人。最后還是被告知要換里頭的東西和筆尖,至多保留個外殼。 外殼也好,總好過全都扔了。 傅侗文拔下筆帽,觀賞著不匹配的新筆尖,變相揭穿了她的謊言。 沈奚索性裝傻,不再說,他把鋼筆歸還給她。鋼筆落在她掌心的一刻,她的手被同時握住了。他低頭靠過來,是要親她的姿態。 四目相對。 她心頭一悸,屏著息,輕搖了搖頭。 再向后躲,無處可去,早到了書桌邊沿。 他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最后還是選擇了放棄,將頭抬起來,把鋼筆留在她的手心里:“我認識會修mont blanc的人,改天讓人送名片過來?!?/br> 一切仿佛從未發生,話題終結在了這支鋼筆上。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今歲故人來(5) 電話鈴響,救了兩人。 傅侗文摸到電話線,憑著一根黑色的膠皮線把沉重的電話機拖拽到了手邊。他拿起聽筒,放到她耳邊上。這是她的辦公室,自然是要她接聽電話。 “請找沈醫生?!笔菑埨习宓亩烫?。 “我就是?!彼f。 那邊在笑著說,剛剛和自家老爺聊著這樁事,老爺吩咐說要在徐園定下位子,傅三爺和沈醫生都要請到。一道去赴宴?傅侗文去這種場合,該相伴而去的是辜幼薇,而不是她。沈奚不知線路那端的張家公館里是如何評價 “醫院里事情多……”她想從他那里接過聽筒,他沒放手。 “說定了,說定了,帖子下午送到醫院去?!?/br> 二姨太撲地掛斷了電話,好似怕她回絕。 “和這個二姨太很熟?”他問她。 “不算是,其實她就算和我沒交情,想掛我的門診也很容易。他們這些人總有自己的門路?!币驗檫@些權貴去年占用了所有的門診時間,她才會將公開門診的日子縮短,將權貴和普通患者分開來。 “都不是好人,不要有深交?!彼?。 明明是他深陷其中,卻來提點自己。 沈奚想提醒他這里盤根錯節的關系,青幫不止有黃金榮、杜月笙和張嘯林三位名聲外在的老板,還有更老一輩的人。她還想提醒他,他結交的那位杜月笙,早年來到上海,就是進了黃金榮的公館,掌管著法租界的賭場,由此起步立業。喝水不忘掘井人,若是真鬧起來,杜月笙一定會給黃金榮面子。 所以,傅大爺背靠著那個黃金榮是真有手腕的,輕視不得。 可再想,又覺得是自己多慮,這些都是那些老板的女眷們閑聊出來的,皮毛而已,皮毛下的骨骼血rou,盤根錯節的人情脈絡,傅侗文會比她更清楚。 倒是給他父親診病的事才要緊。 “你父親的病,為什么不讓我參與?”她趁此處沒外人,直接問,“現在可以說了嗎?” “我猜你已經被我父親拒絕過了?”他反問。 他竟然知道? “你父親見到我時情緒非常激動,趕我出了病房,”這也是她困惑的地方,“我當初做過什么讓你父親不高興的事?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他道:“是因為我?!?/br> “就因為我和你過去……”是戀人? “我這兩年挪空了傅家家產,稍后還要帶著律師去,讓他簽署最后一份有利于我的家產分割文件,”他說,“你要他信你,很難?!?/br> 他說得有道理。 沈奚將臉頰邊的發絲捋到耳后去:“你是猜到了他會排斥我,才要拒絕我參與治療?” 他沒做聲。沈奚猜他是默認了。 傅侗文瞧得出她的所有想法。 他從送父親來這家醫院,就料想到了今日的對話,也準備了完美的答案。 他是絕不可能讓沈奚插手的,一分一毫都不可以。他不想她日后得知了沈家滅門的真相,會在家仇和醫德之間不斷地拷問自己。他不能讓她受到這種傷害,對不起她,也對不起和自己有深交的沈大人。 沈奚還在猶豫。如果患者明確拒絕了一位醫生,她無權勉強人家接受自己的治療。如果真如他說的,她也只好放棄:“可是從醫生的角度來說,我看過你父親的病例,十分復雜,不止是一處腫瘤。假若我能加入到治療團隊,會對他有幫助?!?/br> “你看過病歷,應該會清楚,”他道,“如今他的情況,不管誰上手術臺都沒有用了?!?/br> 這點她承認。傅老爺的身體狀況,能熬過今夏就是萬幸。 辦公桌上有一個西洋式樣的座鐘,他在看時間:“如果你還不死心的話,可以跟我去一趟病房,看看這位病人的態度?!?/br> 也只好這樣了。 沈奚讓護士去叫了段孟和,四個人去了傅老爺的病房。 因為昨日的不愉快經歷,沈奚有意走在段孟和身后,病房門被打開,沒聞到西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的味道,反倒撲面而來的中藥氣味。 看來,看來老人家雖不得不求助西醫,卻還篤信老祖宗的東西能救命。 “為什么不通風?”沈奚輕聲和段孟和耳語。 段孟和努努嘴,暗示地指沙發上的傅夫人。沈奚猜想到,應該是老輩人的觀點,認為不見風和光是對病人好。屋內沒亮燈,只有一盞燭燈擺在沙發前的茶幾上。 好好的一個病房,弄得像抽大煙的廳堂煙鋪。 也許是因為室內昏暗,傅侗文父親見到他們,沒了那日的激動,暮氣沉沉地靠在床頭。 沈奚在段孟和身后,只能瞧見傅侗文的背影。 他自己搬了椅子在床畔,落座。 “侗文回來了啊?!备刀蔽牡哪赣H喃喃地說,老太太端坐在沙發上,遙遙地看著床那邊的人,似乎是不愿摻和這場父子爭斗。 傅侗文接了周禮巡遞給他的文件袋子,攤開在腿上,從西裝口袋上取下一支鋼筆:“父親啟程來滬前,我們就有了口頭協定,今日不過是補上一份文件。這份文件簽署完畢,我會按照我的承諾,為父親負擔所有的治療費用?!?/br> 他把鋼筆遞給傅老爺。 “我就只剩這兩處宅子了,還有股票,侗文,你拿得太多了,這兩年你的身家有半數都是傅家的,”傅老爺顫抖著腫脹的手,壓在白色的棉被上,“侗文,你為何要將傅家逼上絕路?” 傅侗文不答,微笑著說:“對于傅家的人,我也會按照這份文件上所說的,把各地公館分配給各房,還有每個子女十萬銀元,這些都不會少?!?/br> 這是他給兄弟姐妹的交待。 “父親很清楚,把它們交給大哥,父親的其它子女都不會受惠。倒不如交給我,”他耐心地勸說,“我對自己的弟妹,還是會照顧的?!?/br> 傅侗文一句句的“父親”,擲地有聲,在這暗昧的病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縱然是見過傅侗文被他父親關在宅院里的慘狀,沈奚也被最后這句“侗文”觸痛。 家破人亡,這四字沒人比她更了解。 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沈家的牌匾,沈家宅院,沈家的家眷仆從在歡聲笑語地逗趣著,小姐小姐地喚著她,一雙有力的臂膀把她抱起來,是哪個哥哥?她辨不清。太久了,久到忘記了自己的家人,反而只記得傅侗文。 那個坐在病床右側,以后背面對自己的男人。 “你賣了北京城里的院子,傅家就真散了,完了……”傅老爺試圖睜眼看清面前這個只認錢不認人的兒子,卻是眼睛腫脹,眼前盡是花白雪影:“侗文啊……” 傅侗文打斷父親:“光緒三十年,我求這父親去救侗汌,父親不僅不顧侗汌的性命,還把我困在宅院里三日,那時傅家就散了;兩年前,我讓父親給侗臨個機會,父親卻將他送去滇軍戰場,”他頓了一頓,笑了起來,“后來,父親將六妹送去給人做十六姨太,傅家早不是傅家,父親又何必執著那宅院?” 傅老爺搖頭,只是喚著他的名字,奢望著他能心軟。 傅侗文不為所動,從紙袋里掏出來一摞紙,將鋼筆的筆帽取下,調轉了筆,遞給傅老爺。 傅老爺抗拒著,推他的手腕,不想要簽這些東西。他知道傅侗文對自己的怨,也知道沒有家產的牽制,大兒子和三兒子遲早要分出個輸贏,定下個生死……傅老爺不愿,也不想看落敗的大兒子往更慘的地步走,更不想讓傅家在自己的手里沒了。 可最后,傅老爺還是接了鋼筆。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傅侗文手里,沒有他,自己也不會被送來上海治病,更不可能請的動段家公子親自手術…… 一片寂靜里,傅老爺緊握著筆,在幾份文件上簽字,畫了押,拇指的紅印子在文件上按上去的一刻,他低低地自喉嚨口咕噥了三個字:“逆子啊……” 段孟和旁觀這一幕,心中憤懣,不齒于傅侗文違背孝道的行徑,直接離開了病房。 在他走前,暗示性拽她的衣袖,沈奚佯裝未覺,沒跟他走。 她也是心中復雜,一面憐憫老人家,一面清楚這就是傅侗文要做的事。他和父親、大哥的博弈,在今日終于有了個結果。 傅侗文把一疊紙張整理妥當,收入文件袋子里,立身在床畔,望了沈奚一樣后,問父親:“這位沈醫生很想參與父親的手術,父親以為如何?” 傅老爺一聽姓沈,看都不看就猜到是哪位醫生,擺了手,不屑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