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這是傅侗文特有的說話藝術,從不讓她窘迫,這也是他再相逢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兩人本是隔著轎車門,他繞過來,立到她身前。 沈奚一霎以為他會做什么。 他也以為自己會做什么,可只是強壓著自己的情緒,伸手,在她的眼角輕拭了下:“風大,不要哭傷了眼?!彼吐曊f。 沈奚眼上的是他手指的熱度,稍觸即逝,怔忡著。 兩人對視著,真是有風,吹在她臉上,眼睛和臉頰都熱辣辣的疼。果然哭過不能見風,她兩手壓了壓眼睛,對他掩飾地笑著:“我們去哪里?” 傅侗文騰出手,把車門關上,也笑:“介不介意陪我吃一點東西?” 沈奚輕點頭。 傅侗文沒有再上車的意思,同她并肩而行,在梧桐樹下沿著霞飛路走。 轎車緩緩在兩米遠的距離跟著他們兩個的進程。傅侗文很熟悉這里的飯店和西餐廳,挑了最近的地方。沈奚進了西餐廳,透過閉合的玻璃門,注意到后邊不止一輛車在跟著他們,至少有四輛。 緊跟在兩人身后,有五個人守在了門外。 狹小的西餐廳,樓下有兩桌用餐的人,見到門外的陣勢都在竊竊私語,猜想傅侗文的身份。老板也不用傅侗文開口,主動帶他們兩個上了樓。二樓是個開闊的平層,只在窗邊擺了兩桌,中間那里有個長木桌,倒像是進步人士用來聚會的場所。 傅侗文在點餐。 梧桐樹的葉子壓在玻璃上,被桌上蠟燭的光照出了一道道的葉脈紋路。她著葉子,也能看到樓下的轎車,過去從未有過的陣勢。他這次來究竟要做什么?只是為了給父親看病嗎? 二樓從始至終只有他們兩個客人。 窗外風很大,碧綠的樹葉在深夜里,一蓬蓬擁擠著,是一團團彼此推搡的黑影子。 沈奚察覺他沒動靜,抬眼看他。 傅侗文毫不掩飾、不避嫌地望著她。 方才在馬路邊,有人、有車,萬物干擾,乍一相對,眼前的景物都不是景物,是想象。而現在椅子對著椅子,人面對著面,一個四方小餐桌下,他的皮鞋在抵著她的鞋尖。 都是真的。 反倒是她懂得收斂,垂了眼,擺弄著手邊的銀制刀叉。 “這兩年……變化好大?!彼f。 袁世凱死了,張勛又復辟,把清朝的皇帝扶上去……再然后又被推翻,回到民國。 “還是亂糟糟的,”她想用時政上的話題和他聊,但無奈談資少,總不見去分析軍閥們的關系:“你有了許多企業對嗎?你已經拿回自己的東西了,對嗎?你已經有很多錢了是嗎?”她記得小報上說的有關他的每個細節,也記得他的“嗜錢如命”。 沈奚在試圖避開那濃得化不開的感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撿了許多的話題。 可傅侗文不給她機會,也不接她的話。 他在盯著她的臉、眼睛和嘴唇在看,看每一處的變化,把她的臉和記憶里重合上。 “為什么不說話?”她快演不下去了。 他淡淡地笑著:“還有問題嗎?我在等你問完?!?/br> 沈奚搖頭,輕挪動刀叉。 桌下的腳也移開,他卻恰好察覺了,皮鞋又向前挪動,和她挨著。 這樣細微的小心思,不露骨的曖昧……過去兩人同居時他常做。他最懂女人。 沈奚抿著唇角,不再說了。 “那我開始回答了。眼下是很亂,但好在總理也在做好事,比如堅持參戰。只要我們在這場世界大戰中勝出,就有機會在國際上談判,拿回在山東的主權?!?/br> “嗯?!彼J真聽。 “還有你問我,錢的問題,”他默了會,似乎在計算,“我在天津的銀行有九百萬,上海匯豐銀行存了一千兩百萬,在境外的銀行也有六七百萬,有很多的礦,大概十四座,入股的企業更多,超過了二十家?,F在算大約是有八九千萬,也許已經到了一萬萬?!?/br> 沈奚一個月工資是三百六十七大洋,加上醫院給的額外補貼,不到四百大洋,已經算是滬上很高的薪資了,僅次于正副院長。 她錯愕之余,打從心底地笑著,點點頭:“真好?!?/br> 這兩年她時常在想,這樣亂的局面恰好適合他大展拳腳,她不在身邊,沒有拖累,一定會好很多。要不然光是他父親和大哥,就會利用自己來威脅到他。 現在看,確實是這樣。 “真好?!彼滩蛔≈貜?。 高興的情緒到了一個地步就是大腦空白,語言匱乏。 眼下的她正是這樣,她是由衷地為他開心。 “為什么沒有去英國?也沒有去慶項給你介紹的醫院?”換了他來問她。 “我想試試自己的運氣,”她說,“這家醫院是新成立的,要是去仁濟和中山那樣的醫院,還真是要介紹人,保證不能離職,不能結婚。聽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不能結婚?是很不人道?!彼u價。 “所以我沒去大醫院真是幸運的。后來,又是好運氣診治了一個在上海有名望的病人,名聲就傳開來了。又因為我是女醫生,許多名流的太太都要來找我,這時候看,我的性別也占了便宜?!?/br> 她用簡短的話,把兩年說盡,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老板送了前菜來。 沈奚輕點頭致謝,等老板下樓,她想到了要緊的事:“為什么不讓我參與你父親的治療?” “明天我會去醫院,今晚不說這些?!彼辉刚?。 也好,想要說服他改變主意,總要拿著病歷細細分析,還要讓段孟和一起做解釋。還是明天公事公談好。 老板端來羊排。 他還記得她愛吃羊排,他的是意面。 “你還在忌葷腥嗎?偶爾吃幾口,不是很要緊?!?/br> “胃口不是很好?!彼⑿?。 沈奚拿起刀叉,在切羊排時,留意到他吃飯的動作很慢,剛剛前菜時在說他父親的病,沒注意到他吃了什么。此時的傅侗文用叉子在面里攪了兩下后,沒抬起手,已經做出一副沒食欲的神態,隨便撥弄了一口后,擱下叉子。 晚餐過后,傅侗文似乎有很要緊的事要去辦,交待了自己轎車的司機,讓人要親自把沈小姐送到家門口。他在車旁,為她關上車門后,微欠身對車窗內的她說:“今天不能送你回去,抱歉?!鄙蜣蓳u頭:“只有五分鐘的車程,不用送,我走回去也好?!?/br> “回去早點上床,”他在車窗外,低聲說,“愿你有一整晚的好夢?!?/br> “嗯,你也要休息好,”她其實很擔心,“你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br> 傅侗文笑一笑:“還不是老樣子?!?/br> 他招手時,車窗自動閉合。 沈奚頭枕在座椅上,等車開出路口,悄悄向后窗看。 傅侗文已經在幾個人的簇擁下,上了后面的一輛車,她見到的僅有大衣下擺和皮鞋。那輛車門被關上,車反向駛離。 是去公共租界的公館?亦或是回禮和里? 也沒問他這次來上海,是要全程陪同父親治病,還只是來辦手續?是不是確定了治療方案就要回京?她手心按在自己臉頰上,是冷的手熱的臉,涼的風燙的心。 禮和里的公寓門外,守著十幾個人。 傅侗文的這間公寓一直無人居住,只是偶爾會有人來裝電話、檢修管道和電器。今日突然來了人,鄰里起初都在猜測,是不是那位沈小姐回來了,等到晚上又紛紛打消了這個念頭。來的人是位背景深厚的先生,而跟隨保護他的是青幫的人。 身旁人為傅侗文打開公寓大門,萬安早在門內候著,要扶他,被傅侗文擋開,他沿著狹長的木質樓梯兜轉而上,到二樓,譚慶項和沙發上坐著的男人同時立身。 傅侗文笑一笑,瞥見書桌上有信紙,旁邊還有個空墨水瓶。 “是給你的信,我可不敢動?!弊T慶項說著,替他脫大衣,身邊的人也來幫忙。 兩個大男人一左一右,盡量讓他的衣服脫得順暢。 等大衣脫下來,傅侗文單手去解自己的襯衫領口,還是不得勁,只得繼續讓人伺候著。直到上半身都露出來,后背和右側肩膀有大片的淤青腫脹。 “還是要敷藥,”他自己說,“叉子也握不住?!?/br> “那幫學生是下了狠手,”譚慶項也是氣憤,“你還不讓我們動手,要我說,那些人里一定混著江湖上的人,裹了層學生的皮而已?!?/br> 下午他們到了醫院附近的街道,本想順了傅侗文的意思去看沈奚,沒曾想被上街游行抗議的學生組織圍住了。不知誰說了句,哪輛車上坐得是巨商傅侗文,學生們被軍閥背后的黑手、革命和民族叛徒這樣的話語刺激著,砸了車。 傅侗文不讓人對學生動手,以至被人弄得這般狼狽。 譚慶項把襯衫給他套回去,下樓準備冰敷的東西。 “今日疏忽了,感覺是中了圈套,”傅侗文對另外那個男人笑,“萬幸的是,你沒有跟著車,讓你一回到上海就看到暴力行徑,怕會嚇壞了你這個紳士?!?/br> 周禮巡也笑:“在美國時什么沒見到過,不怕的。前個月,美國農場主們還聚眾燒死了一個黑人,鬧得很厲害,我也是在暴亂里去的港口?!?/br> 傅侗文把領帶還給對方:“物歸原主?!?/br> 他方才走得急,在一樓接了電話就走,身上是被撕扯壞的衣服,干凈的西裝襯衫都在箱子里,來不及熨燙,只好臨時借用老友的。襯衫和大衣來自譚慶項,領帶來自周禮巡。 “光是道謝可不行,你要告訴我去見了誰。慶項喜歡賣關子,害得我猜到現在?!?/br> 傅侗文拿起那張信紙,將手探出窗口,抖落紙上的灰塵: “是過去的戀人?!?/br> 佇立在窗邊,這是他少年時候站立的地方,她應該也在這個位置觀賞過窗外風景。 他道:“一個,可以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孩子?!?/br>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今歲故人來(4) 傅侗文展開信紙: “三哥,見字如晤。假若你看到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錯過了……” 這是沈奚北上前留下的,多年后終于到了他的手里。那時她的心情,她的打算和她的忐忑,寫明白的,還有沒寫明白的,傅侗文都能看透。 央央…… 沈奚回到家,房東太太跟她上了樓。 從醫院外的打鬧說到了房東那個在銀行就職的侄子,勸說著沈奚周末和對方見一面。平時的她還能應付兩句,今日實在沒心情,草草敷衍著把人送出門。由于傅侗文的“沒胃口”,她也沒吃多少東西,送走房東太太后,翻找出來新年時患者送來的奶油餅干充饑。 餅干盒子上是一副西洋畫,花園洋房。 她吃一會,想到他說過去山東買一幢洋房,再吃一會,又想到初到紐約時餓得不成樣子,翻找出巧克力填肚子,事后在信上講給他聽后,就收到了當年還是稀罕物的夾心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