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長途而來,他父母都在上海的醫院就診,那么太太也應該是要陪著來的。 于是她折回去,到邊界上掏出租界工作的證件,又回了法租界。到寬敞的路上等了一會,車身通紅的電車緩緩駛來,她上了車。車下,人聲嗡嗡,車上沒人,半途中有三個人跳上車,坐在了前車廂。她就這樣,在車窗外的風和日光里,走神地想,他這兩年會變成什么樣子? 會有孩子了嗎? 這兩年她從不想他,怕一想起來就是江水漲潮,摧毀辛苦搭好的堤壩。 以至到現在,她自己都還沒做好見面的準備。 還是電話溝通好。 她租住的房子在霞飛路上,在顧家宅公園附近,也離當年他的小公寓很近。 兩年前賣掉船票后,她就是提著皮箱子到顧家宅公園坐了一下午,決定要留在剛剛恢復民國,前路仍在迷霧中的祖國,沒幾日租到了這間公寓。 到了家,一樓的房東太太恰好想要借她房里的電話用。 他們這里原本沒有資格裝電話機,就算裝了也用不起。每月五十大洋,趕上尋常人家整年收入了。只是因為沈奚是滬上名流追捧的女醫生,有人特地為了約她診病的時間,破例將電話線排到這里,醫院又負擔了這筆月租的錢,這才有了這弄堂里的第一個電話機。 沈奚是個好說話的,平日電話也常外借。 今日自己要用了,房東太太卻守著電話機不放,等她洗完澡,換了睡衣回到房間,房東太太終于把聽筒掛上去,擼著自己手腕上碧綠的鐲子,上下擺弄著:“謝謝你啊,沈小姐。我給你拿了麻餅和松子糕,味道好?!?/br> 沈奚道謝著,把人送走。 門鎖上,人坐到了電話前。 傅侗文父親的病歷在手臂前,攤開著,她剛趁著房東太太借用電話時,做了萬全準備,一會要說什么,強調什么。 最后,微微呼出一小口氣,她提起聽筒放在耳邊。 “下午好,請問要哪里?!甭犕材穷^,接線小姐在柔聲問。 “三三四?!?/br> “好,請你稍等?!?/br> 接線小姐為她連線。 等待著,沒有人來接聽,她臉湊著對著話筒,提著心。 “三三四沒有人接聽?!笔墙泳€小姐。 不在嗎?公館里沒有丫鬟和小廝嗎? 她鬼使神差地說:“麻煩……再幫我接一次?!?/br> “好的?!睂Ψ秸f。 這次,電話被人接聽了。 聽筒里,有著嘈雜的響動,像有人在搬東西。 “你好?!甭杂械统恋穆曇?,從電話線路的那一端傳來。 沈奚毫無覺察,手已經握著成拳,壓在那份病歷上…… “你好?!备刀蔽脑俅螁柡?,明顯聽出他已經失去了幾分耐心。 “……是我,”她輕聲說,“是我,沈奚?!?/br> 那端突然就沉默了。 是不方便嗎?沈奚忐忑起來,難道是辜幼薇在身邊。她尋思著,自己這個電話應該沒什么不妥,她剛剛……也沒說什么不好的話。 譚慶項的話駁回了她的猜想。他在問傅侗文是誰?怎么不說話?他沒有回答譚慶項。 兩人隔著電話線路,像面對著面,辨不清容顏,卻能感知彼此的呼吸。 譚慶項不再問了,他那樣的一個好奇心重的人,又時刻關心著傅侗文,為何會不問?也許是被他關到了門外去,或是用一個眼神制止了。 沈奚握住聽筒,聽到他咳嗽了聲,心也跟著微顫了顫。 他聲低下來,問她:“你在哪里?” 簡單四個字,倒好似他萬水千山找她,找尋不到……沈奚忽然喉頭哽住。 “剛剛來的電話也是你么?”他又問。 “嗯……我有事想和你談?!彼林鴼庀?。 “好,我剛剛到上海這里,前一刻才進了家門。本來是安排了今天下午到你的醫院,去看一看你……可車在路上被事情耽擱了。你現在是在哪里?醫院還是在家里?” 他解釋著,又笑著道歉,“抱歉,讓你一個女孩子先來找我?!?/br> 哪里還是女孩子,又不是十幾歲的人了。 可他對她講話的語氣和態度,仍像是她的三哥。 沈奚忽然哽咽起來,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病歷上,倉促用手抹去紙上的淚水,淚又滴在手背上。只好將病歷合起來,推到一旁去,手壓在眼睛上。 傅侗文毫無征兆地停下來:“我們見一面,好不好?” 窗口有風灌進來,吹在話筒上。 沈奚微微調整著呼吸,低聲道:“今天嗎?我聽說你明天就要到醫院去了,我們今天在電話里說就好。你剛到上海,要先好好休息……” 況且她還沒做好見面的準備。 他安靜著,良久才道:“不要這樣哭,我現在就去見你?!?/br>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今歲故人來(3) 所有的景物都被淚水晃得變了形,她低頭,想哭,又在笑。 光圈疊在眼前,書架也是,鐘表的也是,連面前的電話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實真正被浸在淚水里的,只是她自己的雙眼。 “你在哪里?”他再一次地問。 “在霞飛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說,“霞飛路的漁陽里?!?/br> 這是個傅侗文一定會熟悉的地名。他那間小公寓也是在霞飛路上,在禮和里,離這里步行只需要十分鐘,走得快的話,七八分鐘足夠了…… 聰明如他怎會猜不到,她租賃的公寓選在霞飛路,是因為他。 聽筒里,有布料摩擦過的動靜,是襯衫袖口蹭過了話筒。傅侗文像換了個手在拿聽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調了姿勢。 沈奚隔著電話,猜測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就在禮和里的公寓?!彼f。 他在這里?為什么不去公館?而回了這里? 她臉挨著話筒,走神著。 “二十分鐘后你再走出來,我會來接你?!彼f。 “嗯?!彼饝?。 聽筒放到屬于它的位置上,這通電話結束,她始終繃著神經在打這一通電話。此刻身體松弛了,傻坐著,像還在夢里。 等到表針跳過十幾分鐘,她終于夢醒,跑去臉盆架上拿著毛巾,對照鏡子擦臉。 鏡子里的她只有黑眼珠和嘴唇的是有顏色的,余下的都是白的,白的駭人。是一日夜沒睡,又哭得太厲害了,像個病人。 她來不及上妝,把毛巾丟下,用手搓了搓臉皮,搓出來一點血色。 幸好這兩年的職業提升了她穿衣穿鞋的速度,跑到樓梯上,鎖上門時,鐘表的指針還沒到最后的時間刻度上。 “沈小姐,你要出去???”房東太太在樓下獨自坐著,大門意外地沒有敞開來。 往日房東太太都喜歡敞著門吃晚飯,順便還能和隔壁鄰居聊上兩句。 沈奚無意寒暄,應著聲,飛步下樓。 “沈小姐……”房東太太又擼了一下她的碧玉鐲子。 沈奚和她接觸兩年,曉得這位房東太太是個心思藏得很深的人,從不多管閑事,每每她想說點什么,都要前后掂量,把手腕上的鐲子擼一會,才肯開口。 “陳太太,你有事情嗎?”沈奚決定先開口,節省時間。 “沈小姐啊,我剛剛給我先生電話,他說你們醫院附近的馬路上學生在鬧事,砸了車,也傷了人,”房東太太低聲說,“你說會不會鬧到我們這條路上來???我剛剛說好要去拿料子,都不敢出門。你回來時,遇到了嗎?是不是很嚴重???” 沈奚意外:“我沒有碰到,我很早就走了?!?/br> “要不,你還是不要出去了,”房東太太又說,“我想早一點鎖門?!?/br> 沈奚看著外邊黃昏的日光:“我盡量早回來好嗎?” “我不是要管你的私事,你曉得我膽小的?!?/br> 再說下去,真要遲到了。 “陳太太你放心,我不會太晚回來的?!?/br> 沈奚匆忙開門,跑出去,不再給房東太太說話的余地。 里弄里,大家都在燒飯。 沈奚起先走得急,到要轉彎的路口,忽然就放慢了腳步。她低頭,兩手從頭頂摸著自己的長發,順到下頭,以捋順頭發的動作讓自己平心靜氣一些。 身側的一戶人家敞著門,老婦人正端著一盆翠綠菜葉,倒進鍋里,水和熱油撞出來的炸響躥出來。沈奚像被這聲音催促著,愈發難以靜下心。 她走出小路的拐角,到弄堂口的一條石板路盡頭,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半開著車門。她出現時,車門被人從內打開。 霞飛路上的有軌電車正從轎車旁駛過去,傅侗文背對著電車,慢慢下了車,他像身子很疲累的樣子,站立不穩,右手扶在車門上。仍舊是立領的襯衫、領帶,可卻沒有穿著合身的西裝上衣,而是穿了件軟呢的大衣。 紅色的石庫門磚,青灰色的瓦,連排的法國梧桐樹,還有他…… 沈奚瞧得出他精神狀態不佳,但比兩年前好了許多?,F在傅家再沒人能壓制他,傅老爺和傅大爺背靠的大樹倒了,單就這一點來說,也有利于他養病。 沈奚終于在他的目視下,到了車旁。 該叫什么?侗文?三哥?還是傅先生? 她嘴唇微微顫抖著,是要哭的征兆,她低頭,咬了下唇,盡量克制。 當年的話未說完,累積到今日,卻不曉得從何處起頭。 “我下樓時候已經晚了,被房東攔住說事情……還是遲到了?!彼诮忉屪约簞倓傆龅降睦Ь?,解釋她晚了的緣由,至少有話來做開場。 “你沒有遲到,”他反而說,“是我到得太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