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手術室門外,任珂纖瘦的背影,筆直而僵硬。 她像是剛從手術臺上下來,淺綠色的手術服被汗水浸濕,緊貼在身上,腳上穿著灰色的洞洞鞋,卻只剩下一只。她手上緊緊攥著一只小小的手術帽,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明晰。 “阿珂?!?/br> 程等行至她身邊,隔著口罩低聲喚她名字,待她眼中重新焦距,他伸手,一根根分開她近乎摳出血的手指,十指相扣,取出她手中的手術帽。 “沒事的?!?/br> 他傾身,將渾身顫抖的姑娘緊緊按在懷里,沉穩的聲音喚回她無措的靈魂,“爺爺,會沒事的。別怕,我陪你?!?/br> 丁成悄悄背過身去,急忙給程等的助理楊昭遞了一個眼神。 楊昭會意,快步向外走去,防備著有記者跟拍。 等丁成轉回身,程等已拉著任珂并排坐在墻邊的椅子上。 眼看兩人終于不抱著了,丁成也松了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未喘勻,空曠的走廊里竟多出一道雜亂的腳步聲。 丁成剛落下的心再次提起,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小護士手拎著一只灰色洞洞鞋,快步跑來。 眨眼間,已奔至身前。 丁成輕咳一聲,忙攔下她,“你好?!?/br> 小護士將目光從任珂身上轉移到面前人的臉上,懵了一秒,而后瞪大雙眼,猛地看向丁成身后,那坐在任珂身邊的人,“……等……” 剛叫出一個字,又倏地頓住,不必丁成動手,已徑自雙手捂住嘴巴,將余下的尖叫全都吞了回去。 仿佛生怕打擾到對方。 見此,丁成還有什么不明白。 以程等這些年居高不下的人氣來看,在醫院里遇到他的粉絲,實在不是一件新鮮事。 他微微一笑,提醒對方,“請問,你有事嗎?” 小護士一怔,果然被提醒,“哦哦”兩聲,緊張到結巴:“我我我來給任醫生送鞋子,她她剛剛跑得急,掉路上了?!?/br> 說罷,還將手里的鞋子舉高,示意丁成。 丁成點點頭,伸手,“好的,謝謝你,給我吧?!?/br> 小護士懵懵地遞上鞋子,懵懵地看著他,“我,我叫小苑,是等等的十年老粉,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今天在這里見過等等的?!?/br> 十年老粉。 丁成恍然,難怪對方會在見到他后,就料定程等在附近。 想到這,丁成態度越發真誠,甚至再次伸出手,微彎腰,“謝謝你?!?/br> 小苑臉紅紅地輕握住丁成,搖了搖頭,然后飛快跑開。 可是剛拐過走廊,到底心里舍不得,又頓在原地。 好不容易見到自家偶像,說不上話沒關系,就是難免想要悄悄地多看他一眼。 就一眼,只想看看他最近好不好。 然而就是這一眼,她竟意外地看到她的偶像,她的男神,她們等等,竟然單膝跪地,在給任醫生穿鞋子? ??? ?。。。?! 小苑一秒捂住嘴,生怕自己被人發現,再次快步跑開。 可…… 可她剛剛看到的一幕,卻清晰地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啊啊啊啊??! 怎么辦? 她好像發現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好想告訴全世界! 凌晨一點十分,手術室的燈終于熄滅。 心外大主任和陸梓楠同時走出來,任珂起身迎上去,目光細碎,聲音沙啞,“怎么樣?” 陸梓楠和心外大主任對視一眼,前者點點頭:“我來說吧,您先休息?!?/br> 后者也不推辭,輕嘆一聲,抬手拍拍任珂的肩頭,先行離開。 等到走廊間只剩下他們幾人。 “手術很成功?!标戣鏖驴谡?,“任爺爺腦出血的面積不大,并且送醫及時,出血量已基本控制?!?/br> 任珂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深知還有后話。 果然。 “但任爺爺患有心臟病多年,又有高血壓、高血脂。雖然這次心臟支架手術很成功?!彼活D,繼而輕嘆,“但老人家的身體狀況并不樂觀?!?/br> “不樂觀?” 顫抖的聲音幾近破碎。 “任珂?!标戣鏖谅暤溃骸澳阕龊眯睦頊蕚??!?/br> 話音剛落,任珂眼前就是一黑。 “阿珂!” 程等慌忙扶她靠在自己肩頭,任珂緩過那一陣暈眩,臉上已是慘白一片,她捂住眼,卻哭不出來。 “還有多少時間?” 陸梓楠抬眸看向程等,后者同樣看著他,他思忖一秒,“平時多注意一些,還有三到五年?!?/br> 這已是老人家的極限。 任珂也明白,可心理上卻難以接受。 那是她的爺爺,從小把她養大的爺爺。 小時候,爺爺把她背在身上,教她說話認字,陪她玩耍騎馬。長大一點,爺爺拉著她的手走街串巷,逢人就夸。 “這是我家珂珂,漂亮吧!可聰明了!” 她自小在爺爺身邊長大,看慣了爺爺為她遮風擋雨,習慣了每次回家都有他等。 她還記得五歲那一年,爺爺親手為她在小區花園里種了一顆松樹??扇缃?,松樹越加挺拔繁茂,她的爺爺,怎么忽然就只剩下不足五年的時間了呢? 任珂終于一點一點彎下腰,好似再也承受不住這消息的重量,直至蜷縮著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張著嘴,大口吸氣,再慢慢吐氣,雙眼憋得通紅,卻怎么也哭不出來。 —— 七十二小時后,任爺爺順利從特護病房轉入普通病房。 而這期間,爺爺的棋友白爺爺告訴任珂,任爺爺昏倒前,曾接到任珂姑媽的一通電話,并與之發生激烈口角。 隨后任爺爺起身時,突然暈倒,他們幾個棋友見狀后,急忙撥打了急救電話。 白爺爺說得含蓄,任珂卻瞬間明白了這件事的前因后果。 姑媽打來電話的意圖,不外乎一個“錢”字。 姑媽年輕時長得好,卻一門心思喜歡上一個地痞,甚至不惜與之私奔。 幾年后,地痞不知所蹤,姑媽帶著一個小男孩回到b市。 自此,她的每一次到來,甚至打給爺爺的每一通電話,都只有一件事——要錢。 給錢就笑,不給就鬧。 之前任爸爸在國內,多少還能管一些,現在任爸爸常年在國外,想來無人壓制的姑媽,恐怕是越發無禮了。 看著病床上,渾身被插滿導管儀器的老人,任珂緊緊閉了閉眼,心底暗怪自己疏忽。 如果她早一點察覺這件事,爺爺是不是就不會躺在這里。 想到這,她冷靜片刻,起身走出病房。 電話鈴響到三聲,被人接起。 隔著電流,中年婦女的聲音透著疏離與防備,有些陌生?!罢l呀?” “是我,任珂?!?/br> 電話那頭的人似是在回憶般,頓了一秒,才道:“哦,小珂啊,你爸爸什么時候回國???” 任珂不答,反問:“爺爺病了,姑媽知道嗎?” “病了?什么???”姑媽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話剛說完,又急道:“老爺子病了你找你爸啊,給我說做什么?我可沒錢!” 任珂心底一寒,淡聲道:“姑媽,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她還記得小時候,爸媽時常不在家。是姑媽給她買蝴蝶結,給她穿漂亮的小裙子,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帶她去公園里玩。 “我以前怎么了?”姑媽厲聲打斷:“別和我提以前!老爺子病了也別找我,我還要照顧你弟弟呢!你們不是有錢嗎?把老爺子送醫院,去請護工??!你不是醫生嗎?怎么照顧老爺子的?現在想起我了,你……” “夠了!” “你說什么?”姑媽尖叫道:“你怎么和長輩說話的?” “我說你閉嘴!”任珂忍無可忍道:“姑媽,你聽好了!今后你要錢,大可以找我爸去,若是再來打擾爺爺,我保證,讓你后半輩子一分錢都得不到!” 任珂輕吸一口氣,終是說不出狠話,只道:“話已至此,你好自為之?!?/br> 說罷,她利落地掛斷電話,也將話筒中傳來的謾罵徹底隔絕。 任珂面壁而立,暗自平復心情。 可劇烈起伏的胸口和心底壓不住的火,都清晰的告訴著任珂,她平靜不了。 那是爺爺,是她最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