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繆以秋沒有看電視,也沒有看旁邊桌上堆的高高的古代兒童寓言故事,更沒有去看‘兒童腔’翻譯的世界名著,無聊的躺在床上打滾:“我之前都沒有想吃的,只是剛剛才想起來?!?/br> 只不過她打滾到一半,就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撈了起來,繆以秋不住的在繆裘卓懷里撲騰著:“爸爸你干嘛呢?” 繆裘卓給女兒穿上了鞋子,才把她放下來,繆以秋還沒喘口氣,就看到她爸又從床尾翻出了一件外套準備給她套上:“你不是說想要去花園里逛逛嗎?” 繆以秋看了眼外套猛地后退了兩步,快速的搖著頭說道:“去花園里逛逛行,但是我不要穿這件外套?!?/br> “不穿可不行,天氣降溫了知道不?”繆裘卓解釋著,立刻舉起了女兒的小胳膊想要給她套上。 繆以秋發出一聲慘叫,連繆裘卓都被她嚇了一跳,還以為發生什么事了,卻見女兒捂著眼睛悲憤道:“我沒有說不穿外套,我只是不要這件青草綠的?!闭f實話這綠色太亮眼了,剛剛拿出來的那一刻在燈光的照耀下,差點閃的她眼睛都綠了。 “那你要穿什么顏色?!敝皇菗Q個顏色,這一切都好商量,繆裘卓把所有的外套都翻出來給她看,說是所有的,帶過來的也不過三件而已。 最后繆以秋選了一件軍綠色薄款的棉衣,棉衣偏長,下擺在膝蓋上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瘦了很多的原因,拉鏈拉上之后看去也松松垮垮的,不至于掉下來,但明顯不合身。 繆裘卓看著女兒不過他手掌心大小的臉蛋,微微有些心酸,摸著她的頭道:“我的女兒真漂亮,”接著抱起來就往外走去,見到了在門口等著的護士才放了下來,囑咐道:“乖乖跟護士jiejie去玩吧?記得聽話?!?/br> 繆以秋牽著護士的手,仰著頭問她繆裘卓:“爸爸你不跟我一起去嗎?” 繆裘卓彎著腰,拿出手機在她面前晃了晃:“爸爸得給你mama打電話,讓她給你做糯米圓子,還要去給你買個游戲機?!?/br> 繆以秋想說我不急的,但是看著爸爸上心的樣子,勉為其難的點點頭,道:“那好吧,我跟護士jiejie去?!?/br> 直到兩人走進了電梯看不見人,繆裘卓才收回了視線,轉身去了主治醫生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主治醫生和剛剛在病房里見過的鄭博都在,他關上了門打招呼道:“王醫生,鄭醫生?!?/br> 鄭博站起來跟他握手,然后讓繆裘卓坐到了長沙發的另外一側,他的面前還放著繆以秋入院以來所有的病歷報告,基本上都已經看完了。 “剛剛我和王醫生談了一些繆以秋在生理脫毒那段時間里面發生的事,毒癮發作的情況不再描述,脫毒過程也很符合她現在的成癮性。讓人在意的是,她對毒品的概念?!?/br> 繆裘卓很認真的問:“怎么說?”要知道,剛剛在病房里鄭博和女兒的交流中,他可沒有聽到有一丁點描述到毒品。 “她對毒品,可以說是沒有概念?!?/br> 鄭博是一個心理醫生,這次來到k市本來是為另外一個人來的,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又接下了繆以秋這個小病人。其實他一向不接受吸毒人員的心理咨詢,因為吸毒成癮之后,你個人的意志已經沒有多大的用處了,主導你身體的已經不是你自己的思維,而是毒品,吸毒者不過是它的傀儡而已,你再不愿意,再抗拒,都已經由不得你的做主,至少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這樣。 當然,也有過心理醫生嘗試用催眠的方式對吸毒者進行心理脫癮,讓吸毒者徹底忘記自己吸過毒這一回事。但是先不說世上有幾個心理咨詢師能夠做到這些,就他所知這很不容易。而且會不會讓人精神分裂又是一個大問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不過繆以秋不是自愿吸毒的,她的遭遇讓人同情,又剛好和他到k市來見的病人在同一家醫院,鄭博便接受了這個預約。 沒想到見面之后的情況實在出乎了他的意料,要不是事先有人跟他說過這個小姑娘有長達十二天的hai洛因注射史,通過見面的談話和小姑娘的肢體動作,他絕對猜不到,這是一位生理脫毒快要完成的成癮者。 “首先,我們要知道為什么吸毒會成癮?!编嵅┛粗婔米?,拿起筆在桌上一張沒有用過的a4紙上化了一條橫線,然后在直線下端畫了幾個峰谷,除了最中間的那個峰值越過了橫線,其他所有的峰谷都在橫線之下,他一邊畫一邊說道:“如果把一個正常人所能產生的喜怒哀樂所有情緒設一個閾值的話,這一條橫線,就是那個閾值?!?/br> 鄭博的鋼筆在橫線下的最高峰上面點了一下:“一個人如果產生了一輩子前所未有的kuai感,就算最刺激,所分泌的內啡肽物質讓其產生的kuai感也不會越過這個閾值?!闭f著他頓了一下,筆尖順著剛剛劃下的弧線越過了那條橫線,停在了橫線之上的那個峰值繼續說道:“可是毒品中含有和內啡肽相似的物質,我們叫它類嗎啡肽?!?/br> “毒品中分泌的類嗎啡肽能夠帶來的kuai感是人體能夠分泌的幾十倍甚至百倍,可以讓人的感官刺激達到從未達到過的高度,它沖破了這個閾值,其他任何情緒與它相比,都不值一提。更重要的是,吸毒者成癮后基本不會自行分泌內啡肽物質,因為都被毒品外來物中類嗎啡肽物質所代替了?!?/br> “因此,當成癮者想要繼續體會那種極致的感官刺激的話,只能依靠外界的這種類嗎啡肽,也就是繆警官們所說的hai洛因、冰du,還有其他不論什么名字的毒品?!?/br> 繆裘卓目光沉沉:“你說著這些我都清楚?!?/br> 鄭博點了下頭,繼續說道:“可是你我要知道,人體所產生的內啡肽物質除了能夠促使人產生kuai感之外,還有其他生理功能,比如說鎮痛,調節體溫、心血管、呼吸功能等。舉個最尋常的例子,當我們吃辣的時候,辣味會在舌頭上制造痛苦的感覺,為了平衡這種痛苦,人體會分泌內啡肽,消除舌上痛苦的同時,在人體內制造了類似于快樂的感覺,而我們把這種感覺誤認為來自辣味本身,所以,很多人喜歡辣味食物?!?/br> “可是失去了自行分泌內啡肽物質功能、加之外界也停止了供應嗎啡肽物質的戒毒者怎么辦呢?除了極致的感官刺激,他們同時失去鎮痛、調節體溫、調節呼吸等等的功能,除非只能繼續吸毒,否則就會面對極為痛苦的戒斷反應?!?/br> 繆裘卓沉默了一下說道:“以秋所經歷的痛苦我也都看在眼里,但是現在生理脫毒很快就能結束了,我下請你幫助她進行心理脫癮?!?/br> “這是我接下來要提到的了,”鄭博笑了一下:“我想要說的是,當一個人,面對那樣苦不堪言的折磨的時候,擺在面前的又有那么簡單的解決方法,他們最想要的是什么?” 繆裘卓沉默了下來,只聽鄭博一字一句道:“最想要的,就是吸毒。一日戒毒,終生想毒,戒毒多年的人無意間看到一張錫箔紙一把打火機都會涌上那種吸毒的yu望,可見它對人的影響是多大?!?/br> 鄭博翻了翻面前的所有病歷報告:“可是我發現,繆以秋從來沒有提起過要求吸毒,這可不僅僅是懂事就能做到的?!?/br> 繆裘卓回答道:“因為她還小,不知道毒品這兩個詞?!?/br> “繆警官是緝毒警,平時也沒有教育過女兒毒品的危害?”鄭博問道。 繆裘卓沒有說話,可是鄭博已經得到了答案,當然是有的,不過既然沒有得到正面的回答,他就換一種方式問:“那她也沒有伸出胳膊請求你們給她打針?”鄭博翻到了最開始的幾份醫療報告:“這幾份全部提到了?!?/br> 繆裘卓按著太陽xue,腦子里回憶起了和女兒一幕幕的相處,不發一言。 “而且剛剛在病房里的時候,不知道繆警官還記不記得我問的那三個問題,和她是怎么回答的?!?/br> 鄭博回憶道:“最想吃的,是mama做的糯米圓子;最想要的是去醫院樓下的花園里走一走和拿到一個游戲機,游戲機這個答案還是思考了很久的出來的。不否認,這對一個普通的小姑娘來說,想要的很正常,但是繆以秋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她為什么不要吸毒,為什么不要打針,為什么不提擺脫這種痛苦?” 繆裘卓皺起了眉頭,即使他贊同鄭博說的都對,但因為所談論的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因此還是有些生氣:“你剛剛說了這么多,就是想跟我證明她有問題?” “不,”鄭博擺了下手安撫道:“你誤會了,就算是有問題,也是好的一面,我想說的是,繆以秋除了生理脫毒時的表現外,其他方面都和大家所了解的成癮者,沒有一點相似,到不如說,她更像是一個知道自己重病,等待出院的患者?!?/br> “就如我最開始所說的,她對毒品沒有概念,”說著他頓了頓,聲音輕了下去,自言自語道:“……倒不如換一種說法?!?/br> 繆裘卓簡直要被這些心理醫生給急死了,絲毫不知道自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繆警官迫切的問道:“什么說法?” 鄭博自己也被自己的猜測所呆住了,他愣愣的道:“除了戒毒的痛苦之外,她記憶里沒有吸毒時產生的極致kuai感?!彼又穯柫艘痪洌骸八€記得以前的事嗎?” “當然記得,”繆裘卓理所當然的說道:“不然她怎么還認識我跟她mama?!?/br> “那被注射毒品那段時間里的記憶呢?” 繆裘卓張了張嘴,半響才說道:“我們不敢刺激她,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br> “她自己也一點都沒有提過?!?/br> 繆裘卓點了點頭。 “根據剛才的表現,她也沒有創傷后應激障礙?!毕啾扔趧倓傋匝宰哉Z時的不確定,此刻鄭博的話倒是多了幾分堅定。 如果繆裘卓不是警察,他恐怕會不滿的反駁,‘沒有出現創傷后應激障礙不是好事嗎?’,可是他知道不僅僅是這樣,一個孩子,遭遇了那樣的事,真的會平常對待嗎?一個成人都做不到,相比于剛剛的懷疑,他此刻以一種詢問的語氣問面前的心理醫生:“那鄭醫生的意思是?” “先確定一下,她是不是忘了那些事?” 第13章 住院部樓下的花園里,繆以秋看著身邊坐在長椅上的少年,笑的眼睛都彎成了一道月牙:“你好啊,又見到你了?!?/br> 原修轉頭看了一眼這個小姑娘,不知道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因為天冷她把半張臉都包在領子里的原因,只覺得這個小姑娘比他上次見的時候更瘦了一些。他微微的點頭,聲音很輕很溫和:“你好?!?/br> 繆以秋坐到了他的身邊,因為兩人此刻都穿了外套,蓋住了身上的病服,要不是面前的波斯菊都枯萎了,和旁邊屹立的住院樓,還真不像是在醫院里,而是在花園里普通的相遇。 一個一矮兩個背影,看去居然有幾分協調,護士盡責的跟在她身邊,見到她坐下后就問:“以秋不要到其他地方走走嗎?這里的花都枯萎了,沒什么好看的?!?/br> 繆以秋很豪爽的擺了擺手道:“不用,不是為了看花,是我看到了熟人,護士jiejie你去忙吧?!?/br> 護士看了眼坐在她旁邊的少年,沒問什么,但也沒真的走開,只是到了最近的走廊上坐著,讓小姑娘時刻待在她的視線里。畢竟小姑娘情況和一般的病人不一樣,雖說她現在一天最多發作兩次,有時候一次,但是并沒有時間規律,要是在她看不見的時候出事了那樂子就大了。 原修看著這個小姑娘眼里閃過一絲笑意,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說是自己的熟人,一點警惕心都沒有。 繆以秋卻歪了歪頭,視線落在他踩在地上的雙腳,而周圍也沒有看到輪椅:“原來小哥哥你會走路啊?!?/br> 原修好脾氣的解開了她的疑惑:“因為上次做了手術,手術的傷口沒有長好,想要出來,只能坐在輪椅上了,不然傷口很容易裂開的?!?/br> “那真是太好了,”繆以秋眼里也蕩漾著笑,抬頭看著他:“哥哥你這么好看,要是不會走路的話,我會很心痛的?!?/br> 原修啼笑皆非的問:“你會很心痛,是因為我長的很……好看?!?/br> 繆以秋捂住了嘴,眼睛滴溜溜的轉,難道是因為在醫院里待得太久,腦子都生銹了的原因,怎么什么話都藏不住。她眨了下眼睛,思考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的話并沒有什么大問題,便放下了手,重復了一遍:“可是你真的長的很好看?!?/br> 原修眼底的笑意更深,他轉開了頭看著花壇盡頭,那里有一棵白楊樹,樹下有一叢茂盛的紅藍石蒜,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種在那里的,他的語氣悠遠,慢慢道:“謝謝你?!?/br> “啊,”繆以秋不知所云:“謝我什么?” “你夸獎我,我當然跟你說謝謝?!毙「绺绲穆曇艉芎寐?,像是羽管鍵琴按下時發出的輕靈低音。 “哦,”繆以秋的臉有些發紅:“不客氣?!?/br> 原修沒有說話,繆以秋也沒有開口,兩人就這么靜靜的坐著,她的目光落在花壇里,想要找出一顆沒有開敗的波斯菊。奈何波斯菊一年不過兩次花期,分別在六到八月和十月份,上次她所見到的,已經是它最后幾天能夠綻放的日子了,沒有什么,能夠使它違背自然規律。 “我叫原修?!痹揶D頭看著她,面容恬淡而平和,嘴角露出暖人的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繆以秋,以為的以,秋天的秋?!?/br> 原修好奇道:“那繆是哪個繆?” 繆以秋嘟了嘟嘴,解釋道:“這個字可難寫了,比劃又多,還是個多音字,我不知道該怎么說?!?/br> 原修伸出修長的手放到她的面前,手指纖長如玉,就是太過蒼白,他說道:“那你寫在我的手上,我就知道是哪個繆了?!?/br> 于是繆以秋掰了掰袖子,露出手腕,伸出食指在原修的手心一筆一劃認真的寫著,右邊上部分的羽字剛剛寫完,就聽到帶著一絲恍然的聲音:“原來是這個繆啊,那真的是很難寫?!?/br> 見他看明白了,繆以秋便順勢收回了手:“那小哥哥你的原是原來的原嗎?”見他點頭又問:“那修呢?是修養的修嗎?” 原修重申道:“是修剪的修?!?/br> 繆以秋正想反駁不就是她說的嗎?后知后覺到修養和休養,同一個讀音也有兩種寫法、兩種意思的。 “小哥哥你的名字很好聽?!?/br> “你的也是?!?/br> 繆以秋瞇著眼睛笑了,可能是因為難得出來的原因,明明面前什么都沒有,卻也不覺得無聊,只是抬頭看天,能夠看到廣闊的天空,鼻尖呼吸著泥土的氣味,要是時不時還有人一起聊天,她覺得自己能夠這樣待上一整天。 但是跟誰聊天顯然也是要分人的,明明很美好的氛圍里有人插話,就讓人覺得突兀和生厭了。 “以秋想到花園里走走,怎么坐到了這里?” 繆以秋聽著這個陌生的聲音,皺了皺眉頭,看著來人,才發現是才見過不久的鄭叔叔。還沒有打招呼就聽到旁邊坐著的原修開口了:“鄭醫生?!?/br> 繆以秋發現,這個人出現之后,原修眉眼間本就平淡的笑意徹底收斂了起來,眼睛甚至只瞥了一眼就轉開了,聲音好似也低了好幾度。小哥哥脾氣這么好,居然表現的很討厭鄭叔叔,她睜大了眼睛問著來人:“你是醫生?” 鄭博背著手彎下腰,視線和小姑娘齊平:“對,我是醫生?!?/br> “那你剛剛為什么不穿白大褂?” “因為我不是這家醫院的醫生?!?/br> 繆以秋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你真的是我爸爸的朋友嗎?”此刻她的語氣里已經多了一絲懷疑。 “如果你爸爸愿意交我這個朋友?!?/br> 你說話的套路很深嘛?繆以秋用這種眼神看著他,只不過還沒等她繼續說什么,坐在身邊的原修已經站了起來,她頓時被轉移了注意力:“小哥哥,你要走了嗎?” 原修低聲恩了一下,說出的話沒有了最開始的溫和,但還是緩和了表情對她道:“我該回去了?!?/br> 繆以秋跟他告別,看著原修離開,他走的很慢,而且即使背對著,也能看出他的手捂在胸腔處,很痛苦的樣子,好在很快就有一個中年女性走到他身邊,應該是一直在邊上等待的。 中年女性想要扶著他,卻被拒絕,只能慢慢的跟在身邊。 “以秋什么時候認識這個小哥哥的?”鄭博已經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到了她的身邊,代替了剛剛原修坐過的位置。 “鄭醫生,你知道為什么小王的奶奶活了九十九歲嗎?”繆以秋認真的問,她沒有叫叔叔,而是跟剛才的原修一樣稱呼他為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