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不得生……” 陸棲鸞并不是被窗外隨風傳入的低沉童謠聲喚醒的,而是被冷醒的。 桃僵散發作得越來越厲害了。 這藥是圣手顧老的獨門妙方,本是為將死之人續命所用,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到了夜中時,往往便會發作起來,渾身的每一寸血脈都凍得發痛。 易門極擅醫毒,想瞞過這些人精,她又必須靠這帖藥才能瞞天過海??绅埵撬回炇侨痰米√鄣?,身體還是不斷地顫抖。 “不得生……不得生……” 門外縹緲的念聲忽近忽遠,一時徐徐靠近,一時又隨著桃僵散的發作迷失了方向。 不多時,房門被打開,進來的同時還帶著一絲熱騰騰的藥香,那盤桓不去的童謠聲也消失了。 蘇閬然走進來后見陸棲鸞整個人都蜷在被衾里細微地顫抖著,忙用手背去試了試,發現連被衾都是冷的,剛把手伸進被子里就被反手抓住,被子下的人象條冰蛇一樣纏上來抱著他的腰。 “……” 蘇閬然不敢動,直到體溫漸漸勻了三分過去,陸棲鸞才緩緩松手,拉下蓋住臉的被子,抬起頭道:“你發燒了?怎么比火爐還燙?” ……你也好意思問。 怪異的氛圍散去,蘇閬然:“還要抱?” 發白的唇上恢復了一點血色,陸棲鸞把自己裹成一小團兒縮在榻里,道:“不抱了,這是梟衛府,你這么光明正大地過來了,外面就沒人看著?” “趙玄圭昨日已經暗示了御史彈劾我伯父,因我殺高赤崖的罪名,伯父明日就會被停職,他篤定我無路可走早遲要相投,便把這兒的暗哨撤了?!?/br> 離開了人的體溫,身子又冷了起來,陸棲鸞皺著眉道:“他不會輕易信任你,東征發兵在即,但虎符卻還在我手上,他們近日必然有所動作?!?/br> “不一定要動到虎符,南亭延王郡主今日下嫁臬陽公府,如若我猜的不錯,他們拿不到虎符,就會去謀奪臬陽公手上那一半軍權?!?/br> 聞言,陸棲鸞默然,道:“公爺是個聰明人,定能識破東征有詐,怕只怕易門手段詭譎,不知會動用什么妖術,倘若再找人假扮一個臬陽公,那就麻煩了?!?/br> “先不談這些,我找葉大夫要了爐解藥,你把藥服了?!?/br> 藥湯的味道成色與葉扶搖前段時日開給她的一樣,都是些固本培元的藥,陸棲鸞自己也跟著學過,皺著眉服下后,忽然問道:“你就不怕葉扶搖也是易門的人,會給我下毒?” “不怕,我逼著他和他的貓試過,應該無事?!?/br> 陸棲鸞心疼了釀釀片刻,又問道:“你覺得葉扶搖這個人,是不是很怪?” “以前聽人說過,他是趙玄圭的人,幾年前和一些外地調來的官醫一道入的梟衛府,醫術過人,便留下來了?!?/br> 陸棲鸞又裹緊了被衾,道:“我也猜他多半是易門的人,但似乎并不是太聽趙玄圭的話,易門專于滲透朝政,他卻對我關心地更多一些?!?/br> 蘇閬然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扯開她的被子,把她整個人抱著向后一躺,讓她趴在自己身上,隨后又把被子蒙了起來。 “……” 陸棲鸞本能地推了推,在腰上被箍住受阻后,也知道掙扎無用,道:“談公事就繼續,談私事,你馬上就給我走?!?/br> 女子桃李年華的身子最是軟,雖說和她的言語一樣冷冰冰的,卻也是頭一回體會得到……為何那些人總說女子是水做的,不碰則罷,碰了就容易淹死在里面。 “好,就談公事。趙玄圭想招攬我,必然要投名狀,我猜他會讓我去刺殺臬陽公,好讓他的人分割臬陽公的軍權?!?/br> “對……臬陽公身側高手如林,除了你我也想不出誰能接近?!?/br> “假設我刺殺臬陽公得手,那么梟衛府便要出面與刑部爭奪此案,一旦爭取成功,矛頭直接對準朝中那個與臬陽公政見分歧的假東滄侯?!?/br> 身子回了溫,陸棲鸞微微仰首,道:“你想的不差,然后他們就能借口我牝雞司晨,抹殺我這半年來在朝中打下的根基,或者更進一步,亂我東楚超綱,好讓西秦借機出兵?!?/br> “所以我想讓臬陽公假死,如此一來,趙玄圭之布置便能被誘出,屆時便能將易門連根拔起?!?/br> 陸棲鸞略一思忖,道:“可刑部尚書崔林無能,就算臬陽公被殺,他怎能搶得過梟衛府?” “不慌,陸池冰今日被陛下召回京了,可以暗中助他?!?/br> “好,那你小心些,我這邊不用管,桃僵散也不是日日發作,等我摸清楚易門,就找顧老解毒?!?/br> “回去之后成親吧?!?/br> “好,嗯?” 陸棲鸞覺得壓在腰上的手松開了,順著她脊背上的長發輕輕按上后腦,沒動一下,都帶著一絲謹慎的試探,在她沒有反抗的意思后,才漸漸像是擁抱著珍愛的情人一般。 “……何必呢,想娶我的人,到最后都成了笑話,不嫌我名聲臟嗎?”她喃喃說道。 “無關之人的言辭,無須在意?!?/br> “他們說的也不全是假的,我是見一個就愛一個沒錯,雖然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想想之所以前面沒有個好結果,大多是因為我倔,負了他們一腔情意?!?/br> “幸好你倔,沒跟他們走?!?/br> “真不嫌棄?” “不嫌?!?/br> 陸棲鸞悶聲笑了起來,摟緊了他的肩膀道:“那也不行,我太會坑人了,你配不上我?!?/br> ……話本上寫的沒錯,陸侯爺真是個狐貍精。 古怪的燥熱剛剛泛起,門外毫無征兆地響起一聲輕鈴。 ——有人來了。 身子已經暖的差不多了,陸棲鸞連忙起身把他推開,把榻上的帳子一掀開,低聲道:“來不及了,藏床底下去?!?/br> 蘇閬然怒了:“憑什么?” “憑本官是你上司,快快快下去!” 蘇閬然:??? 第118章 阿瓷 “千里草, 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一筆疏狂的字落定,趙玄圭從門外走進來, 一眼瞥見那桌上的童謠,眼底的神色斂了斂,也并不急于報上消息, 問道:“宗主又在寫這首童謠了?” 墨筆在白瓷筆洗里稍稍一蕩, 清水中墨色瞬息蕩開, 映得持筆人的眉目越發清晰, 連同那狡賴又懷著深意的眼角都纖毫畢現。 聞言, 葉扶搖略一點頭,似乎又覺得這筆字失了些意味,便將紙張點了燭火,任它在指間燃燒殆盡。 “那一年我見到夙沙時, 他還年輕,在一群乞兒里, 一個人念著這首童謠, 我問他可是在感慨自己命如草芥, 只有十日之命,他那時與我說, 他雖命如草芥, 卻也要活到第十日,焉知不能看到第十一日的太陽?!?/br> “所以宗主便讓他活下來了?” “我需要一個嫁命格的人,他恰好是這一種人, 命格放在他那里,再放心不過?!?/br> 趙玄圭寒聲道:“招陰師暴虐成性,遲早要壞易門大計,宗主為何還要留著他?” “不為什么,只不過……他心里裝著的,盡是我見不得人的心思?!?/br> 人之一生有命格之說,有人富貴命,有人煞孤星,而易門歷代的天演師,都需得有一個嫁接命格之人,將自己的命格嫁至此人身上,剔去七情,游離于人世之外,方能一窺天機。 這些均是玄玄之道,易門內部之人并不相信,他們更相信的是天演師對于世道的心機,足以令他們完成大業。 而這一代的天演師,被捉去禁于修羅寺在先,敗于東楚奪嫡在后,在易門中早已有了異議。 “招陰師剛剛已經闖入了梟衛府,又帶著閻羅不聲不響地殺了七個梟衛,難道就放他這樣發瘋?” 葉扶搖不以為意,道:“算算日子,乙酉躍戊辰日,命格重疊之時,也該是他犯欲癮的時候了。無妨,這回找不到我,讓他殺幾個人便靜下來了?!?/br> 招陰師的欲癮,在門中是禁忌,犯癮時他會有一種無法抑制的焦躁與沖動,想要某種東西,或某個人,得不到就會瘋癲開殺,得到了才會平靜下來。因此易門中人大多不敢近他身側,唯恐他發瘋時被做成活尸。 趙玄圭猶豫了片刻,道:“可我覺得,這回他不是想要殺宗主,而是來找人?!?/br> ……至于找誰,在梟衛府里還有誰,自然不言而喻。 控水的筆鋒一頓,葉扶搖將毛筆丟回筆洗中,淡淡道:“我一早說過,不聽話,是要吃苦頭的?!?/br> …… “不得生……不得生……” 紙窗上烙下一個宛如修羅妖魔般的身影,將一個戍衛的梟衛高高提起,隨著一聲骨碎響動,那已經沒了聲息的梟衛被丟在地上,隨后那修羅身影緩緩垂首,從他身后走出另一個半夢半醒的身影。 門開時,陸棲鸞躺在榻上,借著夜色穿過紗簾看過去,借著月光隱約見得一身繁復的紅衣,宛如嫁娘,再往上看去時,卻是披發而行,讓人想起了老人話里的孤魂野鬼。 隔著一層床板,陸棲鸞聽見下面傳出一絲微不可查的抽刀聲,輕輕咳了一聲,下面才不甘地靜下來。 似乎是被帳后的聲音吸引住了,夙沙無殃轉過來,一步一步走至帳前,卻未如先前那般急于求歡,而是凝視著她假作沉睡的面容,捧起她的手,閉上眼貼在臉側,感受她掌心的殘溫。 就在陸棲鸞猶豫要不要醒過來時,忽聽他喃喃說道:“今日我拜堂時,滿心滿念地,想的都是你……” 這還能忍? 蘇閬然殺心甫生,卻聽夙沙無殃對著陸棲鸞喚起了他人之名—— “阿瓷,你從夢里走出來了嗎?別睡了好嗎?看看我?!?/br> 阿瓷是誰? 陸棲鸞一怔,下意識地睜開雙眼,正對上夙沙無殃望來的眼,靜靜凝視了片刻,夙沙無殃面上浮起一柔和之色。 “阿瓷,你不是說了要嫁給我嗎?怎么又去找了別人,那個人不好,說你是奴隸出身,險些被賣去成了陰婚,我知道你不喜歡的,所以悄悄幫你殺了他,用是就是那時給你的毒,這一回用得重了些,走的時候,他都化了?!?/br> “我知道你不高興,可是他該死不是嗎?和之前那幾個人一樣,他們想把你從我身邊搶走呢,說要幫你找家人……你沒有家人啊,只有我不好嗎?” “阿瓷,阿瓷……我喜歡你和我一樣狠的時候,可為什么你現在心軟了?” 他說話時,口氣依然是溫柔的宛如最耐心的情人,說出的話卻是血腥又殘忍。 “女人心軟是不好的,心軟了,就要裝下別的人了……你拿不動刀子,我就握著你的手去拿刀把他們一個個地剖心破腹……” 愕然間,又見他眼眸深處,泛起一絲恨色,握得她手指發痛。 “剛剛我看著桌上那交杯酒,又想起了我們成婚那一夜,你問我世上什么樣的毒能殺了我,我說人心最毒。阿瓷,你的心最毒,為了殺我,連自己都不放過……你可知后來那十年,我是怎么過的?” 眼底最后一絲冷靜散去,陸棲鸞本能地要掙,卻讓夙沙無殃一把扯回懷里,緊緊地抱著,啞聲道—— “阿瓷,你為什么不要我了?” “寧愿去黃泉地底,都不愿意留在我身邊……” “阿瓷、阿瓷……” 低聲呢喃,似乎比陸棲鸞還急于索取人身上那一絲溫度,直到周圍陌生的殺意襲來,僅存的清醒讓他本能地抱著陸棲鸞輕飄飄退后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