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年長的宋家仆人侯在車駕旁, 低頭見那朝中的政敵下了車后,揖手道:“相爺大駕光臨,敝府不勝惶恐?!?/br> 寒暄兩聲后, 謝端抬眸望向宋府的門匾,道:“今日宋公可方便一會?” “宋相正在府中,只不過在會客,小人這就去報?!?/br> ……這般家節之日,會客? 謝端步入門中時,便得了答案。 對面徐徐走來兩個人,一位看衣紋仿佛是個年輕的大夫,另一位,面相過于正直,在朝中很少得見,便是他本人,也是回京以來第一回 碰面。 對方顯然也是看到了他,目光微凜,而后笑著上前道:“謝相,真是巧,今日怎有閑心來此?” ……梟衛的府主,私下拜訪宋府。 眼底神色一沉,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謝端略一點頭:“趙府主來此是為了公事,謝某來此是為了私事?!?/br> 趙玄圭余光瞥過身后,道:“趙某來此也并非為了公事,只不過是宋相近日抱恙,趙某便帶了醫者前來探望罷了。哦,是了,謝相收了宋相的孫女做門生,今日是來與宋相相談的吧?!?/br> “趙府主見到謝某那門生了?” “見是見到了,剛剛宋相好似在教訓孫女,趙某來時,她已被禁足了,謝相既為宋小姐的座師,見了宋相可要說說情?!?/br> “我所識不深,卻也知曉宋小姐當是個守禮之人,是因何得罪了宋公?” “這趙某就不知道了,葉大夫,你先進去為左相看診,可知道宋小姐是因何受罰?” 這便是皇帝所倚重的天下名士…… 幾步之遙,在謝端望來后,葉扶搖收起眸底的玩味意味,道:“謝相見笑了,在下只不過零碎聽了幾句,好似是宋小姐為敝府那‘敵國賊裔’說話,惹怒了宋相,這才被禁了足。謝相若見了宋相,對宋相說敝府門戶不日便會清理,宋相自然息怒,宋小姐也不必再受禁足的委屈,您看可好?” 敵國賊裔,清理門戶。 謝端的雙眼好似浸在寒潭中一般,一如往常道:“原來如此,多謝大夫提醒,謝某自會轉達?!?/br> 趙玄圭抱拳道:“趙某還有要事,這便不打擾了?!?/br> 告辭過后,謝端本是要抬步向后院走去的,卻聽那趙玄圭身后的大夫與他錯身而過間,微微駐步,淡色的瞳仁掃向對方掩在袖下的手,道—— “謝相爺,你的扇骨斷了?!?/br> ……隔著一重衣袖,當是無人察覺才是。 謝端步伐一滯,將折斷的扇骨交由身邊的小吏,淡淡道:“大夫非常人?!?/br> “謝相過譽了,在下凡人一個,只不過平日好些推演之術,今日還余一卦,適才擅自為謝公算了算……今日謝公水禍襲身,當退避三尺?!?/br> 言罷,他便拱了拱手,離開了。 謝端身邊的小吏低聲道:“謝相,這梟衛的醫者好沒規矩?!?/br> “無妨,走吧?!?/br> 謝端繼續朝宋府后院走去,待穿過中庭,走上臺階時,他略一沉吟,在小吏古怪的目光下,向后緩緩退開數步。 小吏正覺得奇怪時,忽聞一聲尖銳的脆響,只見高檐上一根掩在雪下的冰沉重凌忽然落下來,砸在謝端剛剛涉足的位置。 ……水禍當退避三尺。 小吏頭皮發麻,愕然道:“相爺,這人……” 地上尖銳的碎冰倒映在眼底,謝端平靜的目光下,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怒之色。 “……妖人?!?/br> 趙玄圭走出宋府后,面上的忠厚之態一掃,對葉扶搖低聲道:“布局尚未周全,謝端又是多智近妖之輩,宗主刻意提醒,是不是太早了?” 拂去肩上的碎雪,葉扶搖微笑道:“棋逢對手,沒有忍住也是常事……你猜,謝端待我家的小姑娘,是真心還是假意?” 趙玄圭皺眉道:“兒女情長之事,不甚明白。不過見他對陸棲鸞入獄一事無動于衷,想來是不掛在心上的。宗主對婦人過于上心了,切莫因之耽擱了奪國大計?!?/br> “自然?!睗M不在乎地應付了一聲,葉扶搖抬頭看了看濃釅的天色,上面疏星幾點,自云中微爍而出,看了片刻,道—— “我們家的小大人,在懸崖邊盤桓太久了,推上一把,如今也是該看到困獸破籠時……這朝堂該是如何刺眼了?!?/br> …… “與父母書, 見字如晤,兒為人所陷,認他人做父,實非已愿。身世之因果,兒已了然,亦知家慈念念有愧,然十八年恩養,待兒舐犢情深,昔年之種種,既與兒陰陽相隔,兒亦不愿深究。今兒托身侯府,得以保全,待來日云消霧散,必共聚天倫,父母務請忍之,再忍。勿念,勿念。 棲鸞敬啟?!?/br> 榻側還有一卷明黃的密旨,侯府的主人卻不看,而是讓陸棲鸞一字一句地念完家書,才道:“老夫知道,為何無敬掛意于你了?!?/br> 與上一回謝端在場不同,這一次是經由蘇閬然先考的故交,同時也是東滄侯手下悍將鄒垣悄然入的府,東滄侯并未拒見,而是讓她寫一封家書。 “無敬當年說,文墨最能做偽飾,卻也最能見人心。你像當年的無敬,雄心勃勃地要憑借一己之力斧正朝綱……婦人擅柔,能屈能伸,而他卻過于苛求黑白了?!?/br> “下官不知?!?/br> “十年前他入仕不過半載,一心要以自身之力掃清朝綱,后來卻知難而退,醉情于山水。不是他沒有權謀手段,而是不愿去用?!睎|滄侯自然是世上最了解謝端的人,余光瞥見陸棲鸞的神色,已經頗有些為官者的雛形,道:“你若當真舍不下家中之人,老夫大可收你做義女,為你保媒許給無敬為妻,不禁你做女官,可好?” “侯爺的好意,下官心領了?!?/br> “你不介意身世之事是無敬所泄露而出?” “我介意,盡管只要他一句否定,我便會信他?!?/br> 謝端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君子,然而他依然有著君子才有的自持與涵養,陸棲鸞知道他這一點,才會容易一次次對他產生一些遙遠的依賴。 “相爺的意思,是謝公未曾對我言諸于口的話,可下官并非安分于后宅的尋常婦人,與謝公交淺言深已是過了,不能再為兩方招禍?!毖粤T,陸棲鸞叩首道:“侯爺有識人之明,婦人不輸兒郎,還請以世子之見相待!” 東滄侯有二十載是在邊境渡過的,他了解西秦人,她女官在東楚尚且被非議,在西秦卻是尋常之事。 之前他不信,現在方才了然……她骨子里的確是留著西秦人勇悍的血。 東滄侯啞笑了兩聲,道:“你所求太過了,本侯答應你,有什么好處?” “下官頑劣,昔日謝公欠我一諾,下官要在侯爺這處找回來?!?/br> “你自己來?可承得住千古罵名?” “如侯爺所言,夫人能屈能伸,勝于男兒,陸棲鸞自認如此?!?/br> 他到底是老了,正如謝端隨著歲月收斂的鋒芒一樣,哪怕是重活一世,也再沒有她這樣被逼至絕境的困獸之斗。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痛過之后變得謹慎了,因為他們不愿與再痛;另一種則是痛過之后發現自己還活著,便知道她和死的距離,從而瘋起來,比尋常人要可怕得多…… “……兵符在鄒垣手上,那些軍士除了兵符只聽侯位號令,至于能不能讓那三千禁軍精銳聽你的話,老夫便無能為力了?!?/br> ——接下來,朝中要變天了。 …… 兩日后,御史臺再度對陸棲鸞提出彈劾,言梟衛府督辦不力,要求都察院接手此事。 當夜,皇帝御批此事前,聞馬場吵鬧,卻是三皇子與人嬉戲,不甚打翻燈燭致使失火,馬匹驚亂?;实鄢龅钊パ部磿r,三皇子馬匹失控,竟朝皇帝襲來,雖未重創,卻令皇帝氣急之下,吐血昏倒…… 次日,朝中文人聽此事,加之三皇子先前之劣跡斑斑,質疑其不配為儲君之聲甚囂塵上,有人甚至提議請前廢皇子回京,此時左相一黨糾集百官言書,無視其余文人一員,請求皇帝速立儲君。 文人惱怒,直至除夕前夜,謝相入宮,直諫御前,為的卻是請立三皇子為太子…… 宮中內侍傳言……謝公言辭如刀,宛如逼宮。 第90章 禁軍 臘月初十, 京城風雪急。 一轉眼便又是一冬,往日喧鬧的大街上如今已是茫茫一片,掃雪的人掃過三尺后, 回頭一看, 身后又落滿一層霜白,搖了搖頭, 便放下雪帚, 搓著手進了屋內烤火。 販賣炊餅的餅郎實在是沒有生意, 數了數今日的炊餅錢, 一邊煩惱著如何要與家中的兇悍婆娘交代, 一邊正準備收了挑擔回家。 “來兩個炊餅?!?/br> 餅郎忙接住客人丟來的銅板,抬頭只見得是個腰后橫劍的武官,忙不迭地從擔子里包了兩個炊餅畢恭畢敬地遞上來。 “官爺這么晚了,還在值夜嗎?” 武官接過炊餅, 狠狠咬了一口, 面色不虞道:“巡城的任務都讓梟衛給搶了,正要去赴宴?!?/br> 餅郎愣道:“官爺您要去赴宴吃rou喝酒, 怎么還來小人這兒買炊餅?” 武官又找餅郎要了碗清水就著炊餅下肚,道:“你小老百姓不懂, 官家的酒席硬, 再好的滋味都如同嚼蠟??爝^年了, 京城街上怕是不安寧,賞你錠銀錢,年節前后就別出來了?!?/br> 天降橫財, 餅郎一句千恩萬謝的話還在喉嚨里醞釀,那武官便騎上馬,策馬奔過長街,在盡頭一座唯一燈火通明的酒樓前停下。 酒樓內外,白衣文人或站或坐,古怪的是,往日這些文人應當慷慨激昂地辯論軍國大事,如今卻盡是一片死寂。 武官踏入酒樓內,掃視了一圈,什么也沒說,便上了三樓一座雅間,推門而入后,便看見同為禁軍的武官臉色陰沉的坐在席上,滿桌酒菜冷透,也無人下一箸。 “坐?!蹦觊L者示意武官坐下,隨后站起來道,“我禁軍向來不涉朝政,也不曾與京中四衛有所沖突,但梟衛府此次越界行事,諸位有何想法?” 京城之中有四衛,金門、虎門、雁云、梟,四衛雖各有其職,但終究在皇城之外,且都是今上所建,歷程不過十余年。在此之上,歷朝歷代真正拱衛皇室,卻是禁軍。 一萬常備軍,乃是精銳中的精銳,為皇帝效忠,從不涉及四衛之爭。 “能有什么想法,陛下重用梟衛,賦之以大權,如今反噬己身,誰又能如何了!” 梟衛是昨夜入的宮,府主雖然未至,二把手高赤崖卻是來了,一來便要卸下禁軍統領指揮權。理由是陛下龍體有恙,怕各位將領意圖勾結朝臣謀反,要暫時將兵權切斷。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自然是不肯的,直至磨到與梟衛起沖突前,才勉強妥協,指揮禁軍行動前需得梟衛府手令方才行動。 “為何不反抗?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今日我也不怕,便直言了。陛下龍體積病多年,何時歸天都不意外,可然后呢?三皇子如今飽受朝野詬病,恰好左右首輔齊出要捧他做儲君,此時我們出手攔阻,那就是與新君和權臣對立!禁軍昔年精銳十萬,如今被削弱至此,已經得罪不起新君了!” 又有人道:“可來時諸位也都聽見了,就連這樓下的文人都在傳,三皇子昏庸,謝相意圖為之謀奪君位,挾少帝以令權臣,沒想到那般聲名聞達于天下的人,皮下竟是比左相更為貪婪!” 他們都看到了……文人的信仰崩毀的場面。 沒有人哭號,沒有人抱怨,只是靜靜地等候天亮時,一個風骨儒門的時代隨著謝端的墮落而淪陷…… 默然間,有人裹著一身風雪,推門而入。 “諸位所效忠者,陛下乎?皇室乎?” 年輕的武官與同坐之人一樣,頓時對這不速之客睜大了眼……武官是見過她的的,她偶爾會著一身梟衛服飾,出沒于宮禁中,他們在這里徘徊不定不敢得罪的新君,她曾毫無顧忌地拿著馬球桿將之抽得遍體鱗傷。 她披著深色的狐裘,面色冰白,言談間,眼底透露出一種懾人的煞艷。 ……她可真美。 武官是個粗人,一時找不到什么形容詞來形容,便聽見旁邊的禁軍統領對同時進來的另一個人冷聲道:“蘇統領,你約我禁軍衛將官來此,可未說過讓有通敵之嫌的犯人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