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可好玩呢!外公你來看!”他興致勃勃的指給范深看,“外面看就幾個小洞,挖開了,里面……哇!跟迷宮似的!全是隧道,還有些小洞,就跟我們的房舍似的!哇~簡直就像是,一個螞蟻國!它們還有分工的!有的螞蟻專負責挖洞,有的專負責搬運食物,哇,簡直就像我們人一樣的!” 阿貍今日挖蟻xue簡直如同發現了新大陸,一張小嘴“叭叭叭、叭叭叭”的給范深講著他的發現??谀瓩M飛了一陣,才察覺外祖父格外的沉默,他回頭看去,卻見范深垂眸看著那蟻xue,正在出神。 “外公?外公?”他喚道。 范深忽然站起身來,摸摸他的頭,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了。阿貍蹲在大槐樹下,一臉莫名。 又聽見外祖父在那里喚從人:“備熱水,我要沐浴?!?/br> 范深已經多日未曾沐浴過,身上已經有了味道,這與從前他將自己的儀容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風格簡直天差地別。從人聞聽他要沐浴,如蒙大赦,若不是在主人面前不敢跑動,就要飛奔著去準備了。 天色已經昏暗,再過一個時辰,宮城就要落鎖了。 這個時間聽聞范相求見,竹生近日來一直平淡的面龐就亮了起來?!翱煺??!彼?。 范深沒有著公服,只一身青衫,儀容整潔,姿態風雅。他走入殿中,便凝目看著竹生。 竹生道:“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 范深笑道:“自然是好看?!?/br> 他走過去,在她手邊的席上坐下。 當范深以這種姿態出現在竹生面前的時候,他們便只是朋友,不是君臣。竹生實則喜歡和范深作朋友,勝于為君臣。 范深坐下,依舊凝目看她。竹生揚起臉龐讓他看。 范深忽而嘆息,道:“我們都在老去,只有你常青不老?!?/br> 竹生輕聲道:“我還沒到能‘不老’的境界,充其量只是老得慢些罷了?!?/br> 范深問:“那些人能活那么久,不會厭倦嗎?需知,再美好再有趣的事物,都遲早會令人倦怠?!?/br> 竹生道:“對時間的感受不一樣。譬如他閉關五十年,于凡人已是一輩子,于他,只覺得時光忽忽過了一小段而已?!?/br> 范深頷首:“原來如此?!?/br> 他道:“我現在理解你了?!?/br> 竹生挑眉。 “初遇時,我始終不解,為何你如此疏離于人群?,F在我懂了?!狈渡畹?,“那時你看我們,如同戲中角。你是戲外人,自然不愿意入戲?!?/br> 竹生靠著憑幾撐著腮,回想當初的相遇。那時范深布衣白身,相貌也非特別出色,那一雙深邃的眸子卻讓人不由自主的便注意到他。 如今范深老了,頭發全白,臉上皺紋很深。唯有那雙眸子,被歲月積沉得愈加迷人。 她承認道:“正是。那時常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又覺得這個世界弱小至此,我在此耀武揚威,有種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滑稽感。 范深道:“但你明知這里不過戲臺,卻還是登臺入戲了,卻又是為何?” 竹生道:“因為我意識到,這里人活得有血有rou,縱然弱小,也活得真實,并不比大九寰的任何一個人活得虛假?!?/br> “大九寰……”范深道,“我還是不習慣這個叫法?!?/br> “都叫九寰,總得有個區分?!?/br> “也是?!?/br> “飛天遁地,移山倒海?!狈渡钕蛲?,“真想親眼見識一下修真之人?!?/br> 竹生道:“你早見過了?!?/br> 范深微怔,隨即醒悟,道:“哦,蒼君?!?/br> 他道:“他也回不去嗎?” 竹生搖頭。 范深這些天想了許多的問題,他將他的問題一一提出來。 “你們修煉的功法,我們是否可以修煉?”他問。 竹生立身,伸手道:“別動?!闭f著,撫上范深頭頂。片刻后,收手,道:“通四竅,資質上來說,不怎么樣,但……的確是可以修煉的?!?/br> “只是,”她道,“我的方法并非給尋常人修煉,只因我體質天生不同,才可修煉。倒是你們范家,應該是有一部修煉功法?!?/br> 范深道:“我家傳那部?” “我猜的?!敝裆c頭,“當年你同我說,令高祖留下遺命,令范氏子孫皆要修煉,我便有了猜測。你又道,令弟曾在吐納時察覺空氣有異,我一直覺得,令弟……恐怕是引氣入體成功了。那樣,就算是邁出了修煉的第一步了??上Я畹苤划斪魍嫠?,沒有勤加修煉,半途而廢了?!?/br> “即便通竅,也非人人能修煉成功吧?” 竹生道:“就我所知,直如大浪淘沙?!?/br> 范深點頭:“就算如此,從現在起,我也會令我家子弟修煉,并寫入家規之中?!?/br> 竹生凝目。 范深道:“縱然我們困在這里,一百年,五百年,不得脫困。誰知道千年萬年后又會怎樣?總歸該留下火種,或有一日,便能燎原?!?/br> 他道:“我只遺憾,不能看到此牢籠被打破的那一日?!?/br> 竹生看著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道:“我白擔心你了?!?/br> 范深揚起臉龐,如潭水般深邃的眸子,在晶燈的光芒中熠熠生輝。 “如君所言,我們縱困于此,也活得有血有rou?!彼?,“既然如此,就該好好的活?!?/br> 竹生覺得胸臆間有種暢快之感,她道:“我知道,這小九寰若有什么人能承受真相不發瘋,肯定就是你。這許多年,我也終于能有個人痛快的說話了?!?/br> 范深道:“原來我從前說的都不是話?!?/br> 竹生大笑。 待她笑停,范深道:“只是有一事你一直說錯了?!?/br> “哦?” 范深道:“你總是嫌我驕傲,實是冤枉了我。依我看,這位割裂了小九寰的長天神君,才真真是世上頂頂驕傲之人?!?/br> “他雖稱‘神君’,但既然還行走在人間,便是人??晌铱?,這位神君,內心里定是把自己當作神。只怕在他眼中,世上無有生靈能與他比肩吧?” 竹生吐出一口氣,道:“我有一句話,憋了許多年,早就想說,只是苦于無人傾聽?!?/br> 范深道:“我為君側耳,君盡管道來?!?/br> 終于有了聽眾,竹生那句憋了幾十年的話終于痛快吐了出來。 她破口罵道:“去他的長天神君?。?!” 142 范深走出殿門的時候, 月亮已經懸在半空。宮燈間隔著掛在廊下, 一盞一盞, 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令她的寢宮看起來充滿了女性的氣息。 范深站在那柔光中出神。 許多年前, 他就驚疑于竹生小小年紀, 便失了處子之貞這件事。那少女如此之強悍,誰能強迫得了她?現在范深知道, 能強迫竹生的人,在大九寰。 范深站在宮燈下,望著庭院中草木有些陰森的影子, 感覺心臟有些疼痛。 這種疼痛曾經出現于欣娘病逝之時, 出現于瑩娘慘死之時,出現于翎娘受辱之時。所有這些他深愛的女子, 都遭遇過這樣或那樣不可抵抗的命運。 他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不能周全的保護她們。所以他選擇支持她們,讓她們自身強大起來。 待天下平定吧,他想,待天下平定,她一直想推行的推遲女子婚配年齡這件事, 他便助她實現。他既然不能憑一人之力保護這些女子, 便盡他的能力, 為她們創建一個少些不公的世界。 范深的歸來, 使得這段時間壓在竹生身上的政務的壓力驟然減輕 待例行的議事完畢,丞相們陸續離去,歸于各自的公署, 書房里只剩下竹生和范深。范深忙得像頭驢,于案牘繁忙中偶一抬頭,卻見竹生手臂支在書案上撐腮看著他發呆。他簡直要氣笑。 “陛下!”他用指節叩著書案,不滿的道,“奏章都看完了嗎?” 其實那些奏章范深都看過了,重要的事情都用朱筆總結了,夾在了奏章里。竹生只要看看那些范深寫的要點總結就可以了。她便低頭隨意的翻了翻。 “陛下在想什么?”范深問。 竹生其實在想一個也可以說很重要,也可以說很不重要的事。 “你曠工半個月,便積壓了這么多的事??晌一奶频哪顷囎?,有丞相們在,所有的事情都照常運轉?!敝裆粗?,“所以我在想……皇帝,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嗎?” “天不可無日,國不可無主?!狈渡疃⒅?,“世上怎么可以沒有皇帝?!?/br> 竹生道:“國家當然該有主,只是這個主一定要是皇帝嗎?” 范深心頭微凜。以他對竹生的了解,他直覺的感到竹生想要同他開啟一場極其危險的談話,甚至比大小九寰這個話題更危險。 大九寰、五百年一次減滅人口的天災,雖然震驚,雖然可怕,但畢竟遙遠且縹緲。一時半會落不到范深的頭上??芍裆F在想要開啟的話題,讓范深敏銳的嗅到了現實的危險。 他責備道:“國主若非皇帝,則君如何自處?” 竹生道:“我自可解脫,由心隨意?!?/br> 范深道:“則太子如何自處?” 竹生道:“他便可以做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不用背負這么多的責任?!?/br> 范深道:“陛下可問過太子之意嗎?太子生來便是太子,注定將要擁有天下。陛下想要將太子從‘擁有天下’變成一無所有嗎?太子自幼便知自己將來要作帝王,享受儲君的待遇和權力,驟然失去,太子可承受得了嗎?難道不會怨恨陛下嗎?” 竹生沉默了。 “陛下天真了?!狈渡罾^續道,“太子便是不做太子,也不可能再做一個普通的孩子。他既做過太子,這個身份便已經烙印在了他身上??v他自己不想,也會有不知多少人,想借用他這身份?!?/br> “陛下想想雅逸候吧!” 雅逸候這種稱號,一聽便知道是降國之主。國不大不小,戰敗而降,老國主封雅逸候,已有七年。四年前老雅逸候病逝,新雅逸候是該國前太子。 “雅逸候是性格多么孱弱的一個人??蓛赡昵澳菆鰜y事,便是一群去國之人,借著雅逸候之名作亂,號稱復國。雅逸候怕連累妻兒,自盡以證清白。發生這種事,難道是雅逸候想要的嗎?不過是因為他身上背負著‘前太子’之名,身不由己罷了?!?/br> “這樣的事情,難道陛下希望發生在太子身上嗎?” “陛下若棄國,以為這天下便無人去爭奪了嗎?不管何人逐鹿問鼎,太子注定要在這旋渦中無法脫身的?!?/br> 竹生愈發沉默了。過了許久,終于嘆了口氣,道:“我心中自有些大的理想,卻又有小的私欲。且這二者正相矛盾?!?/br> 范深松了口氣,道:“人無私欲,還能算是人嗎?那是圣人?!?/br> 他問:“陛下想做圣人嗎?” 竹生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