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第74章 又是那種讓人看不懂、假裝輕松的笑容。 權微從后視鏡上收回目光,繼續開了幾公里,反向盤猛地往右邊一打,將車拐上了去江灘的匝道。 他一個要當楊楨爺們兒的人,跟這人講個毛線的隱私。 楊楨每天坐地鐵線來回,對于城路公路的走向沒什么認識,他沒有懷疑這不是回家的路,只是覺得車速很快,疾風從縫隙里彪進來,吹得他不得不閉上了窗戶。 然而汽車停下的地方十分陌生,放眼望去全是絢爛的夜景照明,楊楨在照明的高點上看見了“青山外灘”的燈光logo。 權微掄著方向盤將車停進車位,拉起手剎招呼楊楨下車。 這人在商場取車的時候說是要回家,結果卻開到這么個熱鬧到一看就像是要接著浪的地方,楊楨心里暗暗叫苦,他每天上班加班的時間12個小時根本打不住,加上剛剛那個主題扎心的電影,現在有點身心俱疲,只想回家躺平。 他趕了兩步攆上權微,被江邊的風吹得打了個哆嗦:“我們來這里干什么?” 權微這時超出他兩步,沒看見楊楨這個被凍到的動作,他隨便竄改城市地圖地說:“路過這里,下來轉轉,你以前來過這里沒有?” 原身的情況他不清楚,楊楨站在4月份以后的經歷上來說:“沒有?!?/br> 權微邁上臺階:“沒有我給你當個導游,這兒夜景是全市最好的?!?/br> 好不好都已經來了,楊楨打起精神,陪他在小碎石走道上往前逛。 江灘是個旅游景點,夜深了仍然不改繁榮景象,燒烤的味道在空氣里飄蕩,偶爾有吶喊和驚呼聲從燈光最明亮的那塊地方傳來,正好他們走的這條小道直指那里,楊楨不明所以地問道:“那邊在干什么?這么……熱鬧?!?/br> 他為人比較厚道,用了個帶有節日氣氛的褒義詞,但實際那邊的動靜唱歌不像唱歌、鬧事不像鬧事,也不知道是在作什么幺蛾子。 石子路不長,視野里亮度越來越強,喊聲也隨之增大,楊楨捂住耳朵都能聽到有個男的扯著嗓子在喊慧慧你為什么不愛我,聽起來像是個表達愛意的地方。 “在說心里話,”權微有點嫌棄地瞇著眼睛科普,“這兒是個景點,以前叫石花臺,石頭開花的石花,清朝改成了實話臺,說實話的實話,每天都很多人在這邊鬼吼鬼叫?!?/br> 他話音剛落,剛叫著慧慧的男聲又吼了一嗓子,“啊”了很長一串。 楊楨被嚇了一跳,他性格安靜,不是很能理解這種聲嘶力竭的愛意,但說不定這個男生正常狀態下也是一個冷靜的人,只是感情沸騰的水汽沖破了理智的壺蓋而已。 他目前離這種失控的狀態還有段距離,楊楨壓抑住那點兔死狐悲的心酸,目光清亮地戲謔道:“你半夜忽然轉到這里來,是不是也有什么心里話要說?” 權微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沒有,我的心里話基本都活不到過夜,這里比較適合那種什么都放在心里磨的人?!?/br> 楊楨心說是我,可嘴上沒法承認。 這里雖然叫實話臺,可是沒有人會真的過來說實話,充其量只有求而不得、酸溜溜的小年輕會過來發泄,說的話不是愛誰就是誰不愛我,萬變不離愛情這個宗旨。 他喜歡權微,權微又帶他到這里來,承認自己有心事的話,就好像是在宣告他心里有人而不敢說似的。而且楊楨的心里話不止有感情問題,還有來歷不明,兩者都不好說,不可說。 楊楨不搭腔,腳步不停地上了實話臺。 這是一塊由巨大的天然石材拼湊成的平臺,石頭上有著像是沁紋或是等高線似的密集花紋,石頭半面傍地半面臨水,沿著水的一圈修著木質的防護欄桿,不少年輕人就在欄桿邊上,偶爾沖著夜空揮舞和嘶喊,有人歡笑有人哭,臉上的甜蜜和傷心都濃得扎眼。 權微從旁邊冒出來,沒頭沒腦地催促說:“你快過去吼兩嗓子,然后我們就走?!?/br> “吼什么?”楊楨下意識順著他的話在作答,說完又覺得邏輯不對,哭笑不得地問道,“不對,我為什么要過去吼?” 權微半側著身體,忽然抬起左手,自下而上地用屈著的食指側面在楊楨的下巴上蹭了一下:“因為你是個心里磨,演技很差那種?!?/br> 這個動作自然而親昵,像只冰涼的羽毛一樣從下巴上刮過,楊楨怔在原地,差點以為權微是知道了什么,十八般心思霎時如同滾滾紅塵一樣向他撲來。 在自己是一道霸占他人軀體魂魄的事上,楊楨確定自己掩飾得很好,腦缺血這個病癥也恰到好處,以權微連玄幻小說和電視都不看的正常思維來看,他應該猜不到自己是個黃沙里來的古人。 那么權微能知道自己心里在磨什么呢? 實話臺演變成的表白臺無形中誤導了楊楨的想法,他以為權微是窺破了自己的心思,知道了態度還能這么溫和,也許是心智開明對gay一視同仁,又或許是…… 楊楨渾身的肌rou一瞬間繃緊,險些被腦子里的假設電得眼前發光,他去看權微的眼睛,嗓音油然暗沉了兩分:“我怎么了我?” 他心里兀自翻江倒海,但傳達到臉上的卻不足萬分之一,在權微看來楊楨的變化也就是沒笑了,要感應他這分秒之間的開竅根本不可能,因為連最先進的科學實驗都做不到。 意念翻不動一張薄紙,也很難真的靠心有靈犀傳達什么,如果想表達一件事,只有語言最為清晰明了。 權微心里的疙瘩還是看完電影之后的那一顆,他見楊楨反復裝傻,牽著不走的樣子讓人來氣,不過他不了解楊楨在愁什么,沒輕沒重沒立場也不好教訓他,只好耐著性子跟他說話:“你又沒跟我說,你怎么了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看完電影你就不對勁,問什么都說沒事,沒事的時候你可不是這種表情,你有事,只是不想跟我說而已?!?/br> 楊楨一聽見“電影”兩個字,就反應過來自己是想岔了,自作多情其實沒什么,讓人難過的往往只是發現了這件事,他在心里調侃了一下自己的想象力真是高明,同時又對權微遞過來的臺階心動又猶豫。 他想說,但是怕被權微當成神經病。 權微沒有責問的意思,見楊楨不吭聲心里頂多是有點怒其不爭,這本來也是他帶楊楨過來的用意。 實話臺是孫少寧發現的地方,在趕被父母趕出家門那段時間,孫少寧每天都會來這里,那時他覺得自己苦成黃連,但倒著倒著安眠藥片就會抖成篩糠,活成這樣了還是怕死,這里就很好,痛苦的人一抓一大把。 “不跟我說無所謂,我也根本不會安慰人,但憋著容易出問題,有需要你可以到這里來坐一坐,”權微頓了一下,“孫少寧以前喜歡到這里來找平衡,他說這里哭的人每個都比他慘一百倍,他最難的時候也哭不成這樣,你看這里能不能讓你有點平衡?!?/br> 孫少寧當時笑著總結,這叫我道不孤。 權微卻寧愿孫少寧嚎啕大哭,他是一個有點頑固的直腸子,很多的隱忍都做不來,最溫柔的姿態可能就是當啞巴的時候。 從電影院里好幾遍的“肚子疼不疼”,到這里的“找平衡”,楊楨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權微這個時間到這里來,原來是為了開導他。 安慰不在于能說出什么,而是讓對方感受到關懷和在意的用心。 說實話權微要是繼續追問他為什么這個表情,楊楨疲于應付可能會更加沉默,但眼下的空間是如此的自由,這人只是給他提供了一個去處,內心有秘密的人會自動聚集的去處。 這種能止住好奇心的讓步和關懷,對楊楨來說能勝過很多好聽的言語,他心里的動容厚積薄發,四肢百骸里浮起一種被燙到的戰栗感。 沒有人能永遠理智,被人問起的機會難得,更不用說這人正好是想要傾訴的首選,過了這個村以后可能再也沒這個店了,楊楨的顧慮和沖動在心里廝殺,屬于章舒玉的記憶像一陣風沙在腦海深處揚起。 大漠里的駝鈴、眼角滿是褶子的趙叔、從不離身的飲歲、蔣寒閃著寒光的長刀和嚷著要保護他的阿晚……它們如同隔在一層薄紗之外,不知不覺竟然有些模糊了。 有時候他太累了,來不及回憶就會昏睡過去,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少了,所以記憶里內容正在褪色,等他更老一點,記性更差的時候,會不會連阿晚長什么樣子記不得? 這種想法讓楊楨覺得可怕的同時,無形加重了他要傾訴的欲望,他偽裝得已經夠久了,而且這是權微自己問他的。 千種顧慮萬種擔心,臨到嘴邊了心情卻是一碗水端平,楊楨抬起眼皮,臉上是一種豁出去地鎮定,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權微,你相信世界上有鬼神,或者外國人說的上帝嗎?” 作為接受九年義務教育長大的現代人,權微不是很信這個。 他姥姥江芮以前供奉關二爺,晨昏定省一天不落,可家底照樣賠了個精光,不過他跟著羅瑞笙在鄉下生活那陣子,倒是見過不少迷信。 什么鬼寫字、鬼附身、墳頭詐尸、中學的自行車棚里有古代的女人在跳舞、村口的泥塘里有青龍擺尾,有一陣子給他忽悠的根本不敢關燈睡覺,但后來被揭露說不是化學反應就是造謠,權微活到這個年紀,還沒親眼見過任何一件有??茖W的事件。 他應該說“不信”,但楊楨神情之間有種說不出的鄭重,這是一個無聊的問題,但是楊楨為人較真,他會忽然問起這個,一定是有什么話在后頭。 權微以一種超常發揮的敏銳說:“我……沒怎么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信不信?” 第75章 “我以前也不信?!?/br> 這里背景嘈雜,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但楊楨覺得適合他,過于安靜的環境會讓他將注意力都放在權微的反應上。并且為了降低這種干擾,他邊說邊往前走去,一直到摸到欄桿才停下來,讓自己的視野里只有茫茫的江水。 楊楨自己都覺得奇怪,他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靜,就好像冥冥之中時機到了,這就是他該傾訴的時候。 腦子里根本就沒有退堂鼓,楊楨說話的語氣平和,但面由心生,悲不自抑悄然覆了他一臉:“后來眼見為實,找不到不信的理由了?!?/br> 權微開始好奇這人頻頻產生這種消極情緒的原因是什么,他追問道:“你看見什么了?” 楊楨聞言卻忽然轉移了話題:“權微,我們認識多久了?” 權微想聽的事沒有回答,耐著性子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他們是在錦程的售樓處里碰見的,然而開盤具體是哪天他不記得了:“有半年了吧?!?/br> “還差9天滿半年,”楊楨不費吹灰之力地報出了時間,因為后天就是重陽九月九。 這個不會放假所以被現代人普遍忽視的節日之后再過兩天,就是他二十五歲的生辰,沒人替他慶祝,過不過其實意義不大,但他就是惦記,因為那是還屬于章舒玉的東西。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4月6號,我躺在醫務室里,你沖進來問我為什么放你鴿子,我當時腦子混亂得要命,根本沒法好好回答你的問題,你還記不記得我說了什么?” 初次見面不怎么愉快,因此權微的印象比較深刻,他接過話來說:“記得一點,我問東你答西,說話怪腔怪調的?!?/br> “我當時說,”楊楨忽然轉過頭來看他,吐字清晰地說,“客官見諒,我們牙行不賣房?!?/br> 回憶一下涌上了心頭,就像第二次看書總有新發現一樣,權微依稀想起那個醫務室的光線很亮,曾經的對話開始在他腦子里成型。 說來也奇怪,大學時候宿舍里有個喜歡背詩寫詩的大才子,別人肚子里也確實有墨水,唐詩宋詞張嘴就來,但權微就是覺得這人裝,但楊楨拽古文就沒有這種感覺,語氣、語態和語速都不奇怪,好像他本來就是這么說話的。 權微笑了一聲,發出了很輕的氣音:“對,是這一句,你還說你們賣大米、炭啊柴的,經營范圍廣得不行?!?/br> 楊楨:“你當時什么感覺?” 權微頓了一秒:“覺得這個人腦子怕是有病?!?/br> 楊楨為他的烏鴉嘴點了個贊:“結果沒想到是真的有病吧,除了有病,你不覺得我說話的措辭很怪異嗎?” 權微點了下頭:“覺得,文藝腔,不接地氣,還聽不懂?!?/br> 楊楨明知故問:“什么聽不懂?” 權微:“你們是中介,不是什么牙行,那是哪兩個字我都不知道?!?/br> 楊楨:“牙齒的牙、行業的行,牙行?!?/br> 文盲望文生義地說:“牙行是什么,口腔醫院?” 這想象力也太直球了,楊楨哭笑不得:“不是,牙行是360行里的一種行當,靠口才來撮合買賣,簡單來說就是古代的中介?!?/br> 有人喜歡用網絡流行語,相對的有人喜歡返古也沒什么不對,而且楊楨當時腦子不清醒,胡說八道也正常,權微忽略掉心里的違和感,夸他說:“你真有才?!?/br> 楊楨搖了搖頭,微笑著說:“你看過我的個人調查,有沒有發現我曾經是個理科學霸?” 楊楨的高考理綜是一個碾壓智商的成績,權微還有印象:“有,兩百九?!?/br> 楊楨:“那你記不記得我高考語文考了多少分?” 這個就更難忘了,權微當時的語文考了72,楊楨比他還磕磣,他報了個數說:“好像是69?!?/br> 楊楨:“可自從我摔到頭之后醒來,直到現在都不會一點理科上的東西,什么幾何證明、動力學原理、化合反應一竅不通,但要是背個五經三禮之類的完全沒問題,但是這些東西我根本沒看過,你說這是什么原理?” 權微又不是腦科專家,就是有原理他也不知道,他胡扯道:“大腦不是分很多區嗎,管運動的、管語言的、管智商情商的,可能你就是把管信息處理的那塊腦子給激活了?!?/br> 這理由有鼻子有眼,換個真的腦缺血患者來聽說不定就信了,但楊楨無法茍同,因為他是直接換了個腦子,他接著說:“還有啊,我以前性格傲慢、人緣很差,喜歡賭博還敢借高利貸,不會寫毛筆字、不會畫畫、不會記賬、不會打算盤、不會挑酒也不會賣菜,從那次受傷之后改頭換面,一下就都會了?!?/br> “我到海內菜市場的時候,是受傷之后一個月左右,可是你爸說我寫字里功力起碼有十年以上。我算盤打的也不錯,百位級的自問不會比你們按計算機慢。挑酒的功夫也湊合,反正不至于買到假酒?!?/br> 權微到現在還沒捉住他想表達的主題,五官不自覺皺了起來,想問楊楨到底想說什么,但又心疼他那種孤獨的樣子,于是耐著性子沒話找話:“你那次受傷還算是因禍得福,get到了很多別人學都學不好的技能?!?/br> 楊楨看著他笑:“可是你不覺得這不科學嗎?什么技能和手藝,不練個幾年都拿不出手的?!?/br> 權微反正是怎么都有話說:“過度相信科學不也是一種迷信么?!?/br> 這句話正合楊楨的意,他的心跳略微有點加速,他一眼不眨地盯著權微說:“那次在菜市場的小巷子里,你逼我離開菜市場,說被高利貸找到會被剁手,我反過來嗆了你一句,你還有印象嗎?” 權微對于他吐了自己一腳印象更深:“你說隨便剁,反正也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