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
盧昭接了茶,也不管還燙嘴,只一口氣悶下去,道:“哪里能怪你?你還不是同我一道在外打仗,也不過早幾天知道罷了。三思也不會害我,總歸考慮的周全些。不管我爹是生是死,唐閣老這份人情,我總是要記著的?!?/br> 唐芽為什么會出手相救?誠然有不忍坐視英雄末路的緣故,可能這樣提前出手,未必沒有自己這兩個兄弟的臉面在里頭。 此時他著實心亂如麻,一方面覺得父親還在世的可能性極大,有些安慰,另一方面對圣人和皇太子的仇恨依舊深刻。 即便父親還活著,可他老人家一生為國,對待外敵始終堅持“不退、不降、不逃”,當初情勢何等兇險,也必然吃盡了苦頭。他們父子二人多年未見,如今兩邊奮不顧身,卻換來如此對待,叫他心中如何不恨! 忠君,忠君,忠的卻是什么君!他盧昭不是愚忠之人。 即便活著,也是唐閣老的功勞,不干上頭的人什么事兒! 他盯著手中已經喝空了的茶盞默默無語,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咔嚓一聲,竟是生生將茶盞捏碎了。 鋒利的瓷器碎片深深刺入他的手掌,頓時鮮血橫流,順著指縫吧嗒吧嗒的落到地上,點點殷紅如梅花。 牧清寒一怔,旋即揚聲叫人,“取金瘡藥和藥酒來!” 盧昭也不制止,也不說話,只還是呆呆傻傻的,如同泥塑一般。 藥箱拿來之后,牧清寒也不叫人進來,自己親自動手,先替他清洗傷口,去掉碎渣,然后才上了藥,用紗布包扎。 早先他確實不會做這些,可甭管是哪家的大少爺,任他在外打上兩年的仗,受上無數的傷,基本的跌打損傷也都不用專門找大夫了。 “你這又是何苦?!蹦燎搴畤@道。 盧昭這才如夢方醒,苦笑幾聲,仰頭靠在墻上,木然道:“慎行啊慎行,如今我是騎虎難下了?!?/br> 即便父親還活著又如何?如今他早已上了二皇子的賊船,什么把柄都叫他捏住了,如何下的來? 牧清寒沉吟片刻,緩緩道:“倒也不是沒辦法?!?/br> 盧昭無聲的看過來,就聽他繼續道:“不如將計就計……” ******* 臘月二十八一大早,剛開城門不久,偽裝成賣貨郎的盧昭就匆匆進城,敲響了太尉府的后門。 饒是之前已經同牧清寒商議好了對策,此刻他的臉上卻全然不見了沉靜,“昨夜子時剛過,圣人歿了!然皇太子秘而不宣,意欲在宮宴之上直接登基!” 這則消息可謂石破天驚,牧清寒直接就站了起來,聲音忍不住微微顫抖,追問道:“可靠嗎?” 、 會不會是皇太子覺察到了二皇子的意圖,準備請君入甕? “絕對可靠!”盧昭微微喘了口氣道:“二皇子的心腹偷偷傳訊與我,太子必然會假傳遺詔,他要逼宮!” 牧清寒瞬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事到如今,成敗只在一瞬間,屆時不管皇太子拿出的遺詔是真是假,二皇子都會說成是假的,然后順理成章的逼他下位! 不過話說回來,單從皇太子隱瞞圣人歿了的消息這件事上看來,十有八九圣人根本就沒留下遺詔!或者說……屬意的繼承人根本不是太子!不然他何苦還要多此一舉,只叫人疑心? 國不可一日無君,饒是這兩年圣人有些老糊涂了,這個道理不可能不懂。 牧清寒的腦子飛快的轉動起來,他在屋子里一圈圈的踱著步,一點點平復著狂跳的心臟,對盧昭道:“再等等?!?/br> 事關重大,一旦一步踏錯,全盤皆輸,必須等! 宮內禁軍守備三個時辰一輪,再有一刻鐘就是換班的時候了,若宮內真有異動,稍后必然有人過來密報! 盧昭也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跳的飛快,幾乎要從腔子里蹦出來,兩只手掌里濕漉漉的,全是冷汗。 又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一個貌似不起眼的菜販模樣的人被帶進來。 來人穿著一身灰突突的短褐,頭發只胡亂扎了一個發髻,淡黃面皮,雜亂胡須,鞋底還沾著一點沒干透的泥巴,隱約露出來半個踩爛了的菜葉子,乍一看去當真是個菜農??傻人M來,頭也不抬的單膝跪地,那依舊挺直的脊背和每一步都幾乎相等的距離,才叫盧昭意識到這是個軍人。 他只說了五個字:“老爺,天塌了?!?/br> 城中大戶人家每日所耗菜蔬不計其數,天長日久的,根本不必派人出去采買,而是由相熟的菜販定時定量送來。菜蔬之類的,自然是清早現摘的才最新鮮,堂堂太尉大人,自然要吃這剛開城門運進來的頭一波! 因此他混在菜販中過來報信兒,當真一點也不扎眼。 盡管已經有所準備,可在聽到確切的消息后,牧清寒還是覺得有那么一瞬間,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 圣人,真的歿了?! 心底迅速蔓延開混雜著疼痛、苦澀、緊張,乃至一點點興奮的復雜情緒。 平心而論,圣人待他著實不薄,如今分明已經歸天,卻因兒孫不孝,連個體體面面的后事都辦不得…… 盧昭和來人都一言不發,靜靜地等著他的安排。 牧清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暫時強行將這些情緒都壓到心底,然后迅速下達命令:“取我的手令,速往禁軍去,全員戒備!阿唐,我這就書信幾封,你立即著人送出去!” 真要說起來,大祿朝的軍事機構由皇帝、樞密院和三衙構成,可因重文輕武的緣故,圣人極力削弱樞密院的影響力,這些年樞密院形同虛設,平時基本只有皇帝本人和三衙發揮作用。原則上,三衙只有統兵權,無調兵權,可因有調兵權的樞密院式微,天長日久的,三衙也實際掌握了部分調兵權。再加上這幾年圣人圣體漸衰,皇太子不得軍心,軍隊在外接連打勝仗,三衙的實際權力空前膨脹。 后來,牧清寒又為眾將士出頭,不僅打碎了大祿朝幾十年不變的撫恤金額度,而且還追回了大量被克扣的俸祿,軍營上下都十分感激,萬分擁戴,當真是一呼百應,許多本就對皇太子和二皇子陽奉陰違的高級將領也漸漸朝他靠攏。 本來么,軍人就是保家衛國的,什么勾心斗角并非他們所愿。如今好容易有了一位不畏強權,真心實意為咱們兄弟們考慮的上官,誰不真心輸誠? ******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九,杜瑕從早起就覺得心神不寧,一顆心砰砰亂跳。 這些日子一來,她雖沒事事追問牧清寒,可對方早已主動將必要的細節告知,叫她怎能不緊張? 天可憐見,一般人一輩子連見最高領導人的機會都沒有,她不光連著見了好幾年,如今還很有可能親身經歷一次逼宮!該說是太走運呢,還是太不走運? 出門前,牧清寒捏著她的手囑咐道:“不要怕,有我呢,遇事莫慌,躲在我身后即可?!?/br> 杜瑕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道:“不怕,左右就是成與不成,成不成的,若沒個有分量的借口,誰也不能拿你怎么樣?!?/br> 如今的牧清寒已非吳下阿蒙,身為一國太尉,手握兵權,不管誰上了位都是拉攏為上,不然軍心不穩可不是說著玩的。 杜瑕之所以擔心,主要還是擔心盧昭的結局,以及一旦雙方真的發生沖突,少不得要有死傷,何苦來哉? 瘋了,都瘋了。 皇權果然可怕,為了它,父子相向,兄弟鬩墻,人不人鬼不鬼…… 她更可憐那些被當做工具的將士們! 都是我族類,情同手足,若是對外打仗,為了抵抗外敵犧牲,自然沒的說??删鸵驗檫@內亂命喪亂刀之下,實在令人痛惜! 前段時間,牧清寒叫人在府中挖了地道和密室,這會兒杜河、王氏并毛毛就留在家中,萬一有個什么變動,還有個退路。 夫妻二人并沒對杜河與王氏交底,而這些年老兩口也漸漸適應了開封城中說一半藏一般的模式,只見女兒女婿這樣嚴陣以待,先就明白了幾分。 出門之前,杜河還對牧清寒和女兒道:“你們只管去,家里有我和你娘哩!” 他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說到這個份兒上殊為不易。 抱著毛毛的王氏又道:“放心,我同你爹年紀大了,什么沒經歷過?逃難、旱災,光是打仗就經歷了好幾回哩,如今還不是好好地?這回你們只管放心去,趕明兒咱們還要一同吃年夜飯哩!” 說的杜瑕和牧清寒都笑了,點點頭,又行了禮,攜手去了。 這個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筵無好筵會無好會。 今兒打從早起天就陰沉沉的,這會兒西北風呼呼的刮,不多時,竟夾了些冰涼的雪片下來。 天冷,杜瑕也不管自家相公是不是武官了,只叫他與自己一同坐車,牧清寒也沒推辭。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騎馬實在不是什么享受的事兒。 因要舉行宮宴,一應五品以上官員及家眷都入宮赴宴,整個國家的主干空前聚攏,若此刻有人殺起來,當真要一鍋端,所以開封內外早已照舊年的規矩戒嚴了: 各處城門封鎖,不許進也不許出,各處把守的禁軍人數是平時的兩倍之多,宮宴開始前一個時辰各處街道、百姓人家閉門清戶,營業停止,路上一旦發現可疑人員,小隊長級別的禁軍頭目就有權下令就地斬殺……直到宮宴正式結束才解禁。 杜瑕偷偷掀開車簾瞧了幾眼,似乎與往年并沒什么不同,可若是熟悉禁軍排班的人細細觀察就不難發現,今年輪值的幾乎都是生面孔!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除了那些級別高的老王爺之外, 到了宮門口, 就得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一步步往里走了。 寒風凜冽, 赴宴禮服又寬大得很, 莊重有余, 保暖不足,走不幾步路, 車上抱著火爐好容易積攢的熱乎氣兒就都被風刮跑了。 短短幾分鐘就四肢冰涼,露在外頭的頭臉脖子指頭尖兒外加雙腳都沒了直覺的杜瑕連寒顫都打不動了,兩條腿木頭樁子似的往前挪。 她發瘋一般的懷念后世的電熱寶…… 兩旁引路太監手中提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擺擺,一點點向前蔓延開去, 如同夜色下河流上空浮動的螢火蟲。 這會兒天色黑壓壓的,又冷, 還下著雪,眾位大臣、誥命也都顧不上寒暄, 甚至連儀態也是勉強維持在不失理的邊緣, 差不多就是相互攙扶著往里走。 牧清寒將杜瑕的手牢牢握在手中,走幾步就問一句冷不冷,有沒有好一點。 一開始杜瑕還會認真回答, 可后來實在懶得敷衍, 心道果然是在外打仗兩年,已經忘了原先是什么樣兒了。 都在一個大環境下凍著,做不過是冰糕和冰棍兒的區別,誰能溫暖誰呀?還能怎么著, 硬抗唄! 在名冊上畫圈兒的當兒,雪勢更大,杜瑕十分擔憂的瞅了瞅前方須發皆白的某位老大人和老夫人,心道若今兒還是在外頭晾著,保不齊吃不到一半就能抬下幾個去。 這個天露天吃宴席,不是要人命么? “你們腿腳倒快?!眲偖嬐耆?,后頭白將軍和將軍夫人就趕了上來,笑道:“我們在后面攆了一路竟沒攆上?!?/br> 前陣子,牧清寒和相差十來歲的白將軍成了忘年交,也聚在一處吃了幾次酒,相互的家眷也都見過。 白將軍的夫人身材微微有些豐腴,瞧著倒是很和善的模樣,只這會兒也凍得面色發白。 杜瑕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臉,含糊不清的苦笑道:“凍得,不敢慢?!?/br> 點卯之后,眾人就可以先入外殿等候,順便取取暖,整理下儀容什么的,誰還愛在外面看風景么? 白將軍的夫人就笑了,越發慈眉善目的。 兩家人湊在一處胡亂說了幾句話,前頭就開始按照預先排好的官職高低入席了。 直到這會兒眾人才知道,今年竟然改了規矩: 皇宮原先舉辦宮宴的是中軸線三間大殿的第二間,外頭一間原是看戲所在,里頭一間則是皇帝等人舉行家宴的所在,并不大動。往年都是大家擠在第二間,擠不開的盡管往兩側廊下延伸,或是直接到外頭空地上,十分受罪。 而今年皇太子監國,許是志得意滿,竟十分體貼又大膽的一口氣將三間大殿全開了,他本人和一眾皇親國戚外家三品以上及高等爵位者在頭一間,次之第二間,再次之第三間,這么一來,竟就都在屋里坐下了! 至于歌舞戲曲,則在三間大殿之間的兩處空地上,也不妨礙觀賞,就是表演者繼續受凍唄,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了。 一看到這個結果,杜瑕先就聽見身邊一位老誥命夫人低低的念了幾聲佛,不由得也覺得舒坦了些。 誠然,她們的男人官位高,不管怎么安排都不可能遭罪,可自己吃吃喝喝,外頭卻還有一群人凍得瑟瑟發抖,哪里能心安理得。 她就本能的跟牧清寒對視一眼,齊齊想起來兩人私底下對太子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