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
杜瑕笑著擺擺手,道:“不過點吃的罷了,休要再提!天這樣冷,弟兄們不吃些硬貨如何扛得???不怕說句你們惱的話,我們好歹比你們寬松些,三回幾回的,也不值什么?!?/br> 卻不知她這番話反而越發叫人敬佩了。 民間有云:窮當兵的,說的就是當兵之苦,既有性命之憂,又得不到應有的回報,總叫人憋屈。與這些底層士兵相比,手頭寬泛的人不知凡幾,可莫說當真自掏腰包犒勞大家,便是好話都不一定有人肯說呢! 說話間,就見車簾忽然動了動,從里面鉆出來一個帶著白狐貍皮棉帽子的娃娃,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露出來的粉嫩小臉兒同牧清寒果然有七八分相似。 他身上穿著一件厚厚的鼓蓬蓬的灰色輕襖,上頭繡著雪花紋樣,帶著一副同樣花紋材質的手套,整個人活似雪球一般。 正在說話的眾將士一看就笑了,“呦,這是小公子吧?長得可真好!” 又有人說同牧清寒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叫牧清寒越發歡喜無限。 雖然是頭一回來北山大營,可毛毛卻不怕生,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的往四周瞅了幾眼,然后伸出一截短胳膊,興沖沖的指著前方連綿起伏的雪白山脈道:“山!” 眾人哄笑出聲,又一本正經的夸他有見識。 杜瑕也撐不住笑了。 因孩子太小,他們兩家又在風口浪尖上,過去兩年中她甚少帶著毛毛出門,饒是偶爾出去活動,也不過在城內罷了,何曾見過這般壯闊場景?難怪他這樣欣喜了。 “來,叫叔叔、伯伯?!?/br> 毛毛站在車內,勉強抱著兩條短胳膊,似模似樣的對眾人行禮,又軟軟糯糯的稱呼叔伯。 軍營中七成以上都是光棍兒,便是偶爾有幾個孩童也大多粗粗拉拉,胡亂放養,哪里有過這樣精致可愛又乖巧伶俐的娃娃?因此將眾人歡喜的壞了。 因怕影響他們當值,牧清寒和杜瑕又飛快的說了兩句就上車了,臨走前,牧清寒還對大家道:“我已訂了牛羊,最晚后日就有人送上山來,到時候咱們全軍上下輪番歡慶!” 之前有慶功宴不假,可只針對軍官,似這等底層士兵,能沾邊兒的也只有接下來的額外賞錢,屆時牧清寒和朱元這兩個最體恤人的上官走了,還指不定能不能全額到手呢。 眾人不禁喜上眉梢,又紛紛道謝。 這院子杜瑕他們差不多兩年沒回來了,可一直都有人看著,被褥都是挑日頭好的天兒曬過又日日取出來烘烤的,炕頭也燒的熱烘烘的,頗有人氣。 杜瑕指揮一眾下人拾掇,牧清寒來不及過多感慨,抱著兒子,徑直帶禮物拜訪四鄰。 朱元夫妻二人也正在家中閑坐,見他們爺倆來了俱都歡喜不已,也是頭一遭見毛毛的朱元更親自抱了一回,又翻箱倒柜的找出來一顆用紅繩穿著的狼牙,親自掛在他頸間。 這本是他許多年前頭一回上戰場時親手殺的第一匹狼的狼牙,原本打算傳給兒孫,哪知命中福薄,如今正好給毛毛。 牧清寒也不推辭,只叫毛毛好生帶著。 毛毛很是乖巧的道了謝,又摸著狼牙稀罕不已,問明白是牙齒之后小臉兒上露出幾分驚駭,又張大了嘴巴去摸自己的牙齒,似乎是想瞧瞧兩者究竟有何不同,將在場諸人都笑倒了。 朱元此番也數次受傷,元氣大損,近來都不大出門,只在屋里同老妻閑話,偶爾幫忙劈些柴火什么的。 妻子抱著毛毛去火爐邊烤紅薯,朱元在一旁剝花生,中間也看了幾眼,眼中滿是慈愛。 他一輩子無兒無女,若是有后,生個孫兒差不多也該這般大了。 朱元不是多話的人,這會兒牧清寒來了,他卻主動開口道:“我揣著一樁心事,除你之外,再無人可托?!?/br> “將軍但講無妨?!蹦燎搴?。 朱元一笑,躍動的火光映照在他臉上,說不出的滄桑落寞,“什么將軍,如今我也不是將軍了,不過一個無用的糟老頭兒罷了?!?/br> 這次歸來,他雖成了萬眾矚目的國公爺,瞧著是風光無限,萬事不愁了,可實際上已然被高高架起,手中一點兒實權也無,什么事做都不得。 倒不是他貪戀權勢,可如今這個樣子,卻教他想替死去的兄弟們做點什么都不能夠。 朱元剝花生的動作明顯放緩了,盯著牧清寒道:“旁的不求,希望你能叫那些傷亡將士的撫恤金,都一個子兒不少的發到他們家眷手里?!?/br> 牧清寒點頭,道:“自然,若連這點事都做不來,我這個太尉,也不必上任了?!?/br> 兩人說了會兒話,牧清寒又帶著毛毛去了盧昭家里。 剛一進門便有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將他這個在軍營里呆慣了的漢子都不禁擰起眉頭,更不要說毛毛,小東西早已死死掩住口鼻,苦著臉嚷道:“爹,臭!” “哎呀兄弟,你怎的過來了?還帶著毛毛!”聽見動靜的龐秀玉出來一看,見是他們,不禁喜出望外道。 毛毛也是認識龐秀玉的,可這會兒卻將一張小臉兒扭成苦瓜,只模模糊糊的喊了聲伯母。 牧清寒也同她見了禮,往里屋方向瞅了眼,問道:“怎的大哥這早晚就喝上了?” 龐秀玉嘆了口氣,道:“哪里是才?你也不是不知道,因我公公和爹爹他們在南邊,忠烈一早就想去瞧瞧,好歹是死是活有個準信兒不是?不曾想太子不許,圣人不見,他日夜煩悶,昨兒又出去了一整日,半夜才醉醺醺的回來,難得竟沒凍死在路上,回來后又笑又鬧,還吐了一地,才剛安穩睡下?!?/br> “出去?”牧清寒到底是去里屋瞅了一眼,確認盧昭的確只是酒醉后才放心出來,聽到此處卻突然起了疑心,問道:“去了哪里?” 照盧昭的性子,便是心中煩悶,也絕不可能專門跑到城中借酒消愁。而若是想找人說話排解,一整天下來,又醉成這般模樣,自己不可能一點兒信兒都沒得。 龐秀玉不疑有他,只是搖頭道:“他郁郁寡歡,我見他無礙,就沒問?!?/br> 牧清寒沉默片刻,又問昨兒盧昭出去可有人隨行服侍,得知沒有。 這就更奇怪了。 許是他的表情太過凝重,叫素來心大的龐秀玉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忙問是否出了什么事。 牧清寒只說自己想起來另一件事,又胡亂說了幾句話才將此事糊弄過去,然后放了禮物就走了。 龐秀玉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難得過來,自家男人卻醉的死人一般,又說等回頭盧昭醒了,必然一同登門賠罪。 牧清寒父子回去的時候,杜瑕還奇怪來著:“怎的這么快就回來了,可是大哥他們不在家?” 牧清寒搖搖頭,說了盧昭酒醉未醒的事,又叫杜瑕好一番唏噓。 把兒子放下之后,牧清寒叫了張京過來,低聲吩咐道:“你速帶兩個人去城里暗中查訪一番,看盧將軍昨兒去了哪兒吃酒,同誰一處吃酒,小心些行事,別叫人看出什么來?!?/br> 張京抱拳領命,鄭重道:“小人明白,若有人問起,小的就說是盧將軍家里的,昨兒吃醉了,今兒早起發現掉了個要緊的掛件,特地回來找的?!?/br> 牧清寒滿意地點點頭,一擺手:“去吧?!?/br> 這小子師從張鐸,功夫過硬不說,難得人也機靈,又多了幾分張鐸沒有的果決敏銳,這回也立了個不大不小的功勞,身上多了個六品的職務,平日里卻還是跟著牧清寒當差。 張京走后,杜瑕才從門外進來,頗為擔心的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牧清寒攬著她的腰往回走,搖頭道:“許是我多心了,總怕大哥鋌而走險?!?/br> 若是盧昭偷偷遣人去南邊打探也就罷了,怕就怕被逼急了的他卷入什么風波之中,那就麻煩了。 聽他這么一說,杜瑕也跟著緊張起來,還是牧清寒反過來安慰幾句才罷了。 “大哥的性子你也知道的,最是不耐煩那些勾心斗角的,”牧清寒道,“說不得就是我想多了,罷了,不說這些,咱們晌午吃什么?”、 見他不愿多談,且如今還都是沒影兒的事兒,杜瑕也順著轉移話題,笑道:“才剛有人聽說咱們回來了,過來探望,送了些紅豆,劉嫂子說可巧咱家剛帶了點黃豆面子回來,已經將紅豆煮上了,晌午就包豆面紅豆包子吃。還有干豆角,用肥瘦相間的五花rou燉得爛爛的,香著呢!等會兒蒸好了,我再叫他們弄幾個小菜,也叫朱將軍并夫人過來吧,他們老兩口怪孤單的,沒個人盯著,也愛糊弄。大哥還沒醒,倒不必過來了,只叫人送到他們家就是了?!?/br> 兩人邊走邊說,牧清寒只不住的點頭,道:“你想得很周全,那些人送了禮,你可都回了?” 杜瑕白他一眼,哼道:“你也忒小瞧我了,頭兩年有人不在家,難不成這些迎來送往我就都不做了?” 尋常將士不必他們倆,還有各式各樣的花色收入,日子往往艱難得很,雖說送的也不過是些自家地里或是菜園子的產出,可于他們而言也是用過心的重禮,杜瑕裁奪著,每家都回了布匹若干、點心若干,年下大家或是做新衣裳,或是相互轉贈、擺盤待客都使得。 牧清寒忙舉手告饒,又賠禮道歉道:“夫人說的是,莫說我不在家,便是往年我在家的時候,這些事何曾沾過半點手?還不都是夫人你英明決斷,運籌帷幄,我不過是才剛回來,多嘴白問一句罷了?!?/br> 中午飯做得了,一大鍋淡黃色豆面皮兒的紅豆包子又軟又香,因里面的紅豆泥俱都用粗紗布反復擠壓過,十分細膩爽滑,又加了點紅糖冰糖和蜂蜜混合起來,端的是老少咸宜。 豬rou燉豆角干也很下了功夫,大塊大塊的rou均勻的染上了赤紅的色澤,微微用筷子一壓就碎了,豆角飽飽的吸收了葷油,鮮香非常。 杜瑕果然親自去請了朱元夫妻二人來,兩人見是她親自過來,說不得要跟著來。 兩家人慢慢吃了飯,又有毛毛在一旁說些童言童語,只叫朱元一張老臉都笑開了花。 飯后,牧清寒又拉著朱元請教些兵法武藝的事情,雖然不動手,聽他戎馬半生的經驗也受益匪淺。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杜瑕又強拉著二人在家里吃了一頓大骨頭湯面,這才罷了。 骨頭湯是他們清晨剛到就立刻燉上了的,這會兒一天下來,已是雪白雪白的,十分香濃。里頭還加了點強身健體、預防風寒的常規藥材,頗為滋養。 往里頭略下些面條,切幾片鹵牛rou,燙幾顆青菜,唏哩呼嚕吃完便出了一身汗,果然暢快非常。 晚飯剛過,張京也回來了,待朱元夫妻二人走后才細細的對牧清寒匯報。 “小人帶人進了城就把城中酒家挨著問了,盧將軍果然不是一個人去的,聽說來人穿戴打扮俱是不凡,也有隨從同行,不過后來就進了包間,小人去找了一回,也沒發現什么?!?/br> 牧清寒點點頭,又問可知來人是誰。 張京想了一回,道:“掌柜的也說不認得呢,不過小的覺得開封城內有名有姓的人家說少不少,說多卻也不算多,值得盧大人見的就更少了,若是連常年經營酒店的掌柜的鶴小二都認不出來,恐怕來的不是正主,這會兒再去現查,卻是不大容易?!?/br> 牧清寒也知這會兒若刨根究底反而容易打草驚蛇,當即就令張京同幾個人暗中盯著盧昭,看能否查出他究竟同誰接觸,是否會有危險。 ****** 次日一早,牧清寒就出乎絕大部分人意料的上朝去了,而且當堂提出傷亡將士撫恤金二十多年未變,與理與法都說不過去。且此番大祿對炤戎大捷,意義非凡,很該將金額提高一些,一來鼓舞士氣,二來振奮人心。 他這么一說,眾朝臣自然是議論紛紛,贊同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 托事先跟唐芽和杜文通了氣兒的福,這會兒許多文臣都出列附議,而武將就更不必說了,眼見著這位新任太尉大人便要來個新官上任三把火,且這把火還不是對自家人燒,而是沖外,意圖給他們武官系統的將士謀福利的,自然要支持! 于是皇太子就看著一群人嗚嗚泱泱的沖自己要錢,一時間只覺得頭都大了。 瞧瞧,他說什么來著,就是不能叫這姓牧的小子得勢!這才幾天吶,正經的太尉府都沒住進去,竟就要往外劃拉銀子了! 一個唐芽就夠叫人頭疼的了,偏偏武將里頭又冒出來一個牧清寒,如此一老一少二人聯合起來,豈不要把持朝政? 若是自己果然同意了,心疼不說,想來那些大老粗的丘八們也不會感激自己,反而要將這份恩情記在姓牧的頭上,叫他越發的得人心了。 可若是不同意,這些當兵的熱血上頭鬧起來可不同于書生,一個不好就是兵變,那是會要人命的! 如今宮里宮外一團亂,許多人的視線都盯在圣人身上,紛紛猜測他是不是過不了年。 這么一來,關注皇太子的視線就少了許多。而按照他雁過拔毛的鐵公雞脾性,這樣大一筆銀子從手里頭過,不可能真的不動心思。 也許在很多人眼中,那些死去的將士根本算不得性命,不過幾個輕飄飄的數字而已,口頭嘉許一番,再做些表面功夫也就完了。對這些一沒靠山,二沒人脈的死人來說,多幾兩少幾兩有什么分別呢?左右他們家的人也沒有那個能耐鬧騰起來。 而有些人只需要在每位將士身上盤剝哪怕一兩,聽著不值當的什么,可聚沙成塔,湊起來就成了一個非常觸目驚心的數字,每次金額都可高達數十上百萬兩! 其實不光這一回,在這種重文輕武的朝代,哪怕是日常,將士們本就不多的俸祿也往往會被層層盤剝,到手所剩無幾,他們也不是真的沒有脾氣,只是曾經掙扎過努力過,卻發現并沒有什么用,只好默默忍受。 而這一次非但皇太子盯上了撫恤金,就連與軍中頗有淵源的二皇子也早就同外家串通一氣,預備吸血,哪成想偏偏遇到了門神! 于是皇太子和二皇子破天荒統一陣線,直言大戰頻繁,國庫空虛,實在負擔不起這般沉重的耗費,反正就是死活不想掏銀子。 開什么玩笑,就前幾日他們看見的名單,光是陣亡的就有數萬之眾,若是再加上重傷的,更是一個叫人頭皮發麻的巨大數字。若是當真同意了提高撫恤金,哪怕一個人多給十兩、二十兩,瞧著還不夠吃幾頓rou的,可他們就需要多掏…… 他娘的,不敢算??! 饒是事先猜到皇太子必然不會輕易松口,可當這場景真的出現在眼前,牧清寒還是覺得一股熱血上頭。 他們這些將士拋家舍業,在前線浴血奮戰,九死一生,無數人馬革裹尸,連個尸首都拼湊不起來,如今好容易勝了,班師回朝,你們竟連給家屬的最后一點慰藉都不肯了么? 但凡有資格獲得撫恤金的,要么是已經陣亡的,要么是重傷,喪失戰斗能力的,這些人便是回鄉,想要拉扯一家老小也非易事。瞧著沒怎么樣,可當那點不過能支撐三年五載的銀子便是想置辦幾畝好地都不能夠,來日花完了,豈不是要叫他們活活餓死? 都云兔死狗烹,可如今兔子還沒死光呢,他們竟要迫不及待的殺狗了! 好歹還記得這是在上朝,不然在軍營待久了的牧清寒真是想先打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