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難。 前番牧清輝落難,家中只剩婦孺,許多眼皮子淺或是本就看他不順的幾乎立刻就坐不住了, 上躥下跳,或明或暗對牧家商號大肆打壓,又聯合起來破壞生意。若非商氏出奇頑強,有著尋常男兒都難以企及的膽量和魄力, 這會兒商號早就倒了! 而有出頭的, 就有按兵不動的。 不少人尚能沉得住氣, 覺得既然他有一個剛剛立功的兄弟, 且又同多名官員往來親密,必然不會這么容易倒下, 很可能只是有驚無險, 因此不管外頭鬧得再厲害, 他們依舊咬緊牙關,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牧清輝終于重新歸來,莫說那些在他落魄是仍舊選擇支持的, 便是按兵不動的,身份立場也都立時不同了。 若說先前,大家雖然熟悉,可也不過是場面上的事兒,見面三分笑,背地捅一刀的事情也頻頻發生??扇缃癞斦媸谴蟛灰粯恿?! 從合作伙伴到盟友的轉變,足夠讓這些人為自己帶來難以想象的龐大利益。 都是一個場子上的人,天長日久的,大家對彼此的脾性總能摸個八九不離十。 牧清輝為人仗義疏財是不假,不拘小節也是真,可這不代表他能夠容忍背叛以及落井下石!相反的,這個男人骨子里充斥著一股常人難及的果決與狠厲,必要時刻便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買賣都做得出! 在過去不到三個月的短短時間里,牧家商號明面上的生意幾乎縮水近四成,當家主母商氏險些一病不起,長子牧植初入商場,也沒少受了同行刁難…… 而今牧清輝回來了,若說他會一笑泯恩仇,誰信! 人越在害怕的時候就越傾向于相信對自己不利的傳言,而這會兒,那些不久前還得意洋洋,幻想明日就看見牧家商號大廈傾頹的商人們,竟空前一致的覺得:無風不起浪,說不定牧家的老掌柜真的是被牧清輝害死的! 此等連親爹都下得去手的狠人,怎么可能放過咱們? 越想越害怕,當晚就有幾個人戰戰兢兢的去自家庫房挑了最名貴的幾樣禮物,親自捧著去牧家拜訪,厚著臉皮說要拜見牧老爺。 也是風水輪流轉,昨兒還愁眉苦臉的牧家下人們此刻都重新揚起頭,腰桿兒挺得也更直了,看向來人的眼神中充滿了輕蔑和不加掩飾的憤恨。 你們也有今日! 若非牧清輝有言在先,不許張揚,這會兒保不齊門子的唾沫都要啐到來人的臉上去了! 你們是什么吃里扒外的狗東西,難不成自己心里沒點兒數?如何還能有臉來! 兩個門子在心中瘋狂痛罵一番,然后輕輕彈了彈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漫不經心道:“老爺剛家來,還病著呢,便是夫人也病體抱恙,如何能見人?諸位且先請回吧?!?/br> 來人雖然早就料到會遭冷遇,可這也忒過了些吧!這廝不過是個門子,平日家連給老爺提鞋都不配的貨色,而今竟也敢沖我抖起來了!什么玩意兒! 想固然是這么想的,可他們卻連個屁都不敢放,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誰叫他們沒腦子,對著眼前好大一座金山垂涎三尺,只以為牧清輝牽扯進弒父、販賣私鹽等一系列案子中去,必然是死定了的,哪成想他竟然真的能回來! 眼下人家回來了,只要不是個二百五,誰不知道秋后算賬怎的? 而今是人為刀俎我為魚rou,不低聲下氣的先來表態認錯,還能怎樣呢? 來人拼命咽下去一口老血,竟也真能忍得住,對著兩個門子賠笑道:“確實如此,果然是我們莽撞了,忘了牧會長受了如此大的冤屈,合該好生休息的,該打,該打!” “大爺這話說的就不對了,”那門子及時糾正,正色道:“如今我家老爺早就不是會長了,這話你們合該同老會長說去,別是走岔了門吧!” 那人的笑臉一僵,旁邊的同伴已經舔著臉接上去,道:“這話怎么講的?牧會長德高望重,咱們濟南商界同仁哪一個不信服?說出來都是要豎大拇指的!前兒不過是小人陷害,叫牧會長遭了難,這才被迫退位讓賢。如今水落石出,牧會長清清白白的回來了,這位子自然也合該還給他的!” 此人一口一個牧會長,又竭力的阿諛奉承,只把渾身解數都使出來,諂媚的嘴臉看的那見慣人情冷暖的門子都覺得有些作嘔。 都是一塊兒來的,如何能叫旁人掙了先機? 頭一個人見自己不過一晃神的當兒,同伴就已經說出來這么一大篇不要臉的話,又見那門子面色古怪,生怕自己落了后,也不甘示弱的說起來,又要將自己帶來的禮物留下。 門子如何敢收?只推辭不肯。 正當雙方你推我讓之際,卻又有一輛不打起眼的馬車由遠及近駛過來,方才還不情不愿的連個門子一見了這馬車,瞬間換了一副笑模樣,二話不說就齊齊迎了上去。 被丟下的兩個訪客均是愣了,維持著往前塞禮物的動作面面相覷,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稍后過來的馬車上跳下來一個小廝,麻利的搬了一張小凳子放在車轅旁,隨即車簾一掀,里頭出來一位年約五旬的老者。 那兩人定睛一看,心下了然。 之前的幾個月中,亦有數人力挺牧清輝,這個姓于的老頭兒便是其中之一,想來也是聞詢前來探望的。 于老很是和氣的同牧家兩個門子問了一句,門子剛要回話,這頭兩個先來的因為氣不過,當即陰陽怪氣道:“于老也恁地心急,來的不巧了,咱們已經替你問過,牧會長同夫人都身體抱恙,牧公子正忙著侍奉湯藥哩,無暇他顧,于老且回吧?!?/br> 話音未落,另一人也不甘示弱的接上,貌似關心道:“是哩,雖然是四月了,可晚間風也涼哩,,莫要受寒?!?/br> 于老自然知道他們酸什么,見此情景便知對方是碰了壁,心頭別提多么痛快! 小兔崽子們,知道甚么叫姜是老的辣了么? 想當初自己力挺牧清輝,還被著些后生合起伙兒來嘲笑,連帶著也遭了排擠,生意略有損失,便是家中妻兒也不止一次的抱怨,說自己這是在豪賭,拿著祖宗基業和全家人的身家性命做賭注! 可如今怎樣了呢? 老子賭贏了! 于老甚至不必親眼見到牧清輝,單從兩個門子對自己熱情又殷勤的態度上便能窺見一二! 他呵呵一笑,略整理下因為坐車而有些皺了的衣裳,問那兩個門子道:“聽說牧老板沉冤得雪,終于歸家,我實在擔心的很,便等不及過來了,不知可方便?” “方便方便!”兩個門子都忙不迭的說道,又笑著將他往里請,道:“老爺剛吃了藥,不便立刻睡下,正無聊呢!” 于老拱拱手,笑道:“如此,叨擾了?!?/br> 說著便往門口走,剛邁過臺階,他卻又突然停住,轉身對下頭兩個滿面驚愕,眼神中隱隱帶著悔意與羞憤的商場晚輩道:“如此看來,這晚風雖涼,卻是吹不到老夫了?!?/br> s說完,這才算是跟著進去了。 剩下兩人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巨大的憤怒與恥辱感讓他們的臉上幾乎都要著起來! 這分明就是在打自己的臉! 他們早來的,還帶著重禮,卻連個門子都不正眼瞧;這老貨后到的,兩手空空,竟就這么大搖大擺的進去了…… 一連半月,牧清輝都以自己和妻子身子不適為由不曾外出,亦不曾公開會客,可在這期間,一直都陸陸續續的有人登門拜訪。在這些人之中,有的被門子攔下,連禮物都不曾留;而有的,卻是暢通無阻! 牧清輝這看似被動保守的舉動卻明晃晃的向外傳遞了一條信息:他要算賬了! 因為被迎進去的,無一例外都是在過去三個月中對牧家商號釋放過善意的。 最近一段時間,濟南府前后兩任會長周圍都是一樣的表面平靜,暗流洶涌。 因牧清輝始終閉門不出,老會長試探性遞出去的兩份帖子也都被推,更一口回絕了重新擔任會長的提議,頗有些以不變應萬變的意思。 之前牧清輝是突然被開封來人帶走的,一切發生的都太過突然,包括會長的繼任人選都來不及敲定。為防止大亂發生,也為了不便宜旁人,商會中人才一致請了老會長出山,重新坐鎮。 可到底歲月不饒人,當初老會長之所以退位讓賢,就是因精力不濟而被迫為之。如今又是幾年過去,饒是精心將養,老會長也在不能找回年輕時叱咤風云的勁頭來,不得已又找了兩個與自己關系親近的從旁協助,這才算是穩定了局面,且外頭瞧著還都說他不貪戀權勢,十分公正無私之類。 這會兒牧清輝高調回歸,卻又低調交際,打定主意不接受他們這遍釋放的善意,老會長倒也罷了,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哪怕牧清輝為了面子好看、名聲好聽,也不可能為難自己。甚至非但不會為難,還會刻意優待。 但那兩個一直對牧清輝心存不滿,且借機上位的人就不成了,惶恐的了不得。 饒是不服,他們也不得不承認,牧清輝不管是人脈、膽魄還是名望,都是他們所不能比擬的。同樣是倉促上位,同樣是有老會長的支持力挺,可牧清輝就能在短短幾天內收服人心,叫大部分人都對他心服口服;可輪到自己,這都快三個月了,非但沒收服幾個,反而引得許多人怨聲載道,更進一步激發了他們念牧清輝的好! 什么“原先牧會長在時如何如何”,“若是牧會長處理此事必會如何如何”…… 更別提因為少了牧清輝這個居中聯絡的人,他們根本無法同心高氣傲的南方海商搭上線兒! 按理說,同南邊合作,一塊兒跑海線這一遭買賣已經做了幾年,越發順風順水,有牧清輝的底子在那兒,他們不過是照葫蘆畫瓢便是,哪里會想到真做起來這般麻煩! 南邊的人死活沒了動靜不說,便是江浙一帶的老伙計們一看不是牧清輝牽線搭橋,竟也不似從前爽快,今兒推明兒,明兒推后兒的,往年這會兒都妥當了的,今年竟還連個影兒沒瞧見呢。 這些年,濟南商會的成員們吃慣了跑海商的甜頭,越發干勁十足,如今停了,哪里肯依!又都是心高氣傲的主兒,不多會兒便怨聲載道起來,也越加懷念他們牧會長在的時候。 哼,要還是牧會長掌權…… 那二人本就有些壓不住了,一轉眼竟又發現牧清輝回來了,當真是毛發悚立,只覺得雪上加霜也就是這樣了。 兩人都有些發毛,生怕牧清輝頭一個拿自己開刀,真是坐立不安,好歹忍了三日,便跑到老會長家中去商議對策。 老會長聽著耳邊亂七八糟的抱怨和求救聲,越發心煩意亂,終究沒忍住,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道:“吵吵吵,吵什么!堂堂七尺男兒做婦人態,成何體統!你們自己不嫌丟人,我還嫌臊得慌呢!” 那二人一怔,更急了,恨不得撲到老會長身上去,眼睛里泛著淚道:“老爺子,救人如救火吶,咱們兄弟對您可一直是孝敬有加,便是對自己的親爹也不過如此了,眼下火燒眉毛,您可不能撒手不管了!” 說罷,竟當真哭了起來,又歷數自己上位以來的重重不順,又抱怨那些人不識好歹,竟只念牧清輝的好,反而不將他們放在眼里。 難看就難看吧,失態也便這么著了,左右沒有外人瞧見!若能度過眼下難關,莫說失態,便是失錢他們也愿意啊。 北地春日極短,這會兒才不過卯時,太陽便已落山,屋子里早已點起約莫一寸粗細的牛油蠟。數十只光滑細膩的牛油蠟錯落有致的分布在鑄有仙山和神鳥的青銅燭臺上,靜靜燃燒,將一整間屋子都照的亮如白晝。 四月的天其實已經有些暖了,窗子關的便晚些,偶爾一陣熏風吹進,只叫這些蠟燭都齊齊舞動起來,室內光線再次變得晦暗不明。 扭曲了的陰影不斷折在屋內三人的面上,便如他們的心情一般起伏不定,越發叫人心煩意亂了。 老會長給他們聒噪的頭疼,擰著眉頭喝道:“如今說這個還有用么?說到底還不是你們不爭氣?我好容易推你們上去了,你們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按下葫蘆浮起瓢,如今只會哭,我又能如何?” 說罷,卻又揚聲對外道:“都是死人么?起風了也不知關窗!” 一時語畢,已經有兩個小廝悄沒聲的將窗子關了,然后又靜悄悄的退遠了。 “老爺子,”其中一人好歹也是七八尺的大漢,這會兒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梗著脖子,依舊面紅耳赤的辯解道:“實在怪不得我們呀,都怨那牧清輝那廝,慣會收買人心,誰知道他使了什么妖法,人都不在這里了,竟還有人念著他的好!” “放屁!”老會長終于沒忍住,罵了句粗話,拍著桌子恨聲道:“你們是頭一天做買賣么,還是第一日掙錢?咱們經商的,圖什么,不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么!你們當自己是讀書的秀才么?只一味地畫餅,卻不給點實在的甜頭,誰聽!” 罵了半天,老會長到底不解氣,又灌了一杯茶,用柔軟無比的帕子擦了擦嘴角不慎飛出的唾沫,這才指著前面兩個狗頭繼續罵道:“素日里我只聽你們吹噓,好似天大的本事沒使出來,如今我倒是拼命與你們掙了機會,你們倒是使呀!海樣的銀子倒是去掙呀!偏又壓不住人,一把年紀的漢子了,竟還有臉哭!你們有臉,我的臉面卻都叫你們丟盡了!” 桌上上等青瓷盤里擺著新鮮的櫻桃、枇杷、李子等,均個頭飽滿圓潤,色澤誘人,不等湊近便能聞到一股濃郁果香;墻角也擺著幾盆怒放的牡丹,或白或粉或紫,還有兩株極其罕見的綠牡丹,每一株都是價值千金的名品! 屋里頭的這三個人,單獨拿出去也算一方人物,他們卻無一人有心思品嘗鮮美甘甜的果子,欣賞體態動人的花卉…… 眼見著朝不保夕,有今天沒明日,便是有命掙錢,能有命花么? 有這樣的擔憂擱在心中,誰還有心思吃喝玩樂呢! ****** 邊關消息滯后,牧清輝被捕之時,牧清寒才接到杜文繞了好幾道彎兒才勉強叫人捎過去的京中形勢大變的訊息。 大祿同炤戎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雙方都損失慘重。 因之前大祿出人意料的勇猛,眾將士都抱了有去無回的心,反而異常兇悍,竟將素來以彪悍著稱的炤戎軍隊連連逼退,一時士氣大漲。 而炤戎見自己竟被輕視多年的綿羊國軍隊大敗,且在自家地盤上給攆的漫山遍野亡命逃竄,也是羞憤交加,發誓要破釜沉舟,必要洗刷恥辱,因此反擊分外頑硬。 此時兩國軍隊已經在邊境線附近膠著了一月有余,因老當益壯的朱元統軍有方,牧清寒等少壯派亦是毫不畏死,通力協作,竟勢如破竹,又將敵軍擊退一回,幾乎將炤戎騎兵主力打殘,大祿朝的大軍終于久違的在炤戎境內駐扎了! 炤戎可汗盛怒,將壓箱底的隊伍拖出來反擊,其中就包括新研發的破甲弩! 朱元率軍奮力抵抗,不幸中了幾箭,一套上好的鎧甲都被射穿了,若非親兵舍命為他擋箭,這位老將軍早已戰死沙場。 弓弩本屬一家,可弓靈巧迅捷,殺傷力??;弩渾厚遲緩,殺傷力巨大。大祿軍隊趁著破甲弩重新上箭的空當,數次提盾逼近,終于在付出減員三成的慘重代價后與敵軍短兵相接! 炤戎以騎兵聞名于世,而騎兵一旦喪失了距離,就意味著失去了最引以為豪的沖擊和殺傷力。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大丈夫立于天地間,保家衛國,何足懼哉! 國恨家仇不共戴天,兩邊都殺紅了眼,當真是尸橫遍野,血流成河,腳下草原的土壤都被guntang的血液泡透了,一腳踩下去,噗嗤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