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牧清輝一貫多么重視自己的名聲呀,可如今卻給人毀的渣兒都不剩!牧植看不下去,又因外頭誹謗牧清輝的重要一條就是說他當初其實是用不正當手段逼迫老會長退位的,他當夜便不顧商氏的阻止,自己去找了老會長,希望對方能出面,幫忙澄清一二。 然而結果令他震驚又失望。 記憶中慈祥又和氣的老會長壓根兒沒見他! 牧植又急又氣,對這那扇自己曾經跟隨父親出入過多次的大門又踢又砸,最終卻還是只能失望而歸。 結果兩日后,母子又聽說了新的消息,竟有人高發牧清輝謀害生父! 商氏直接就懵了,牧植先是一怔,旋即暴怒道:“究竟是什么人,這般混賬,擺明了要置父親于死地!我去找他們說理!” “你回來!”商氏一把拉住他,咬牙切齒道:“你去找誰說理?你知道是誰告的么?” 牧植愣住了,可卻突然福至心靈,腦袋空前靈光起來,脫口而出道:“對父親恨之入骨,恨不得殺之而后快的,除了那什么蘭姨娘和兩個游手好閑的混混還能有誰!必然是他們!” 雖然當初家中嫡庶之爭的時候他還小,可這些年漸漸長大了,又聽了許多故事,對當年驚心動魄的險惡也可想想一二,知道自家能有今日境況殊為不易,自然也明白那牧子恒與牧子源母子三人對他們恨意滔天。 說完之后,牧植徑直點了家丁,氣勢洶洶的往蘭姨娘母子所在的院落奔去,哪知去了之后才發現竟然早已人去樓空!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 人都是這樣,要么不倒霉,要么倒霉起來剎都剎不住。 牧清輝入獄之后第二十日,南邊傳來消息,他那兩個替他張羅船隊、船廠的心腹,竟有一人反了! 那人不光吞了牧清輝交于他采買貨物的錢款,甚至還將寫著自己名字的船廠和船隊轉手賣與他人,然后自己攜帶巨款逃之夭夭。而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不僅濟南這邊無人知曉,就連船廠的伙計也被蒙在鼓里,還是這日上工,突然來了一個新東家,說船廠已經易主,這消息才傳開了…… 商氏知道后氣的面皮漲紫,幾乎登時就要昏死過去。 外頭雖然不知道那兩家船廠并兩支船隊也是牧家的,可他們知道呀! 須知這幾年外頭諸國的舶來品越發走俏,造船廠的利潤倒罷了,光是那兩只船隊每年跑一趟,純利潤就不下百萬之巨!如今那吃里扒外的混賬竟偷偷瞞著他們將船廠連同船隊都賣了,不單單是損失銀錢,竟是將會生金蛋的金母雞殺死了,說句釜底抽薪都不為過! 連日來的巨大壓力本就叫商氏不堪重負,如今又驟然得此噩耗,終究承受不住,當夜便發起燒來,次日整個人都迷糊了。 如此一來,整個牧家商號的重擔便壓到牧植稚嫩的肩頭。 他既要照顧幼弟,又要照料病倒的母親,還要抽出大量時間支撐已然岌岌可危的商號,并同外頭許多虎視眈眈的同行咬牙周旋,更有曾被牧清輝玩了一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老會長想借機報一箭之仇…… 在這多方重壓之下,饒是有包括老管家在內的幾名忠仆拼死協助,經驗尚淺的牧植還是覺得有些吃力,眼睜睜看著商號鋪面陸續關閉,夜里不知一個人藏在墻角偷偷哭了多少回。 可哭終究無用,敵人和對手絕不會因為你的幾滴眼淚就心生憐憫,進而放你一條生路。 于是牧植就在這煉獄一般的環境和高壓之下,以rou眼看見的速度成長了。 ******** 又過了半月,原濟南知府,現任貴州某地知府韓鳳親上奏折,言明牧清輝一案疑點重重,自己當政期間牧家商號的老掌柜就已然病入膏肓,牧清輝本人四處求醫問藥十分用心,便是連商會會長也是再三推辭,若非老會長親自登門,臨危受命,他也是斷斷不肯的。 反觀牧家兩名庶子,亦是此番告發牧清輝害死老掌柜的原告,乃是濟南府遠近聞名的浪蕩公子哥兒,打小就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對嫡長兄十分不敬…… 后來老掌柜突然離世,牧清輝非但沒有苛待這母子三人,反而給了足夠的銀兩與宅院,若此二人就此改過,自己尋個營生,本分經營,根本不會為生計發愁! 然而事與愿違,此三人非但不知足,反而恨不得短短幾日就將分得家產揮霍一空,又是迷戀妓女,又是沉迷賭博的,而今沒了本錢,又欲誣告嫡兄! 最后韓鳳言辭懇切道:“當時牧家老掌柜去世,濟南府內外數位名醫都是在場的,并無疑點。且那老掌柜早在多年前就油盡燈枯,若無牧清輝盡心盡力的侍奉湯藥,哪里還能再多那幾年!因此此等誣告,著實是小人惡意為之,不可信!” 這似乎是一個訊號。 那所謂發現牧清輝謀害親父的果然就是他的兩名同父異母的庶兄弟,負責此案的官員也曾傳喚他們,然而經過審理之后卻發現兩人不光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就連證詞也經不住推敲,多次審訊之后就不難發現許多前后矛盾之處,想不叫人懷疑都難…… 皇太子親自將韓鳳替牧清輝辯白的折子挑出來,當堂叫人念了,又讓眾朝臣相互傳閱,然后他本人竟一改數日前的堅持,破天荒的表示此案有疑點! “牧掌柜乃是父皇親賜過義商匾額之人,民間風評也甚佳,孤也頗多關注,這幾日時時叫主審官員匯報進度,亦覺疑點重重?!?/br> 話音剛落,魏淵先就看過去,兩道平時就愛皺著的眉頭當即皺的更緊了。 “我大祿朝律法明文規定,但凡家產,父死子繼,又以嫡長子為尊!”皇太子意味深長的說著這話,別有深意的打量著眾朝臣,又道:“想那原告雖信誓旦旦的說牧清輝如何如何,可轉眼半月過去,竟沒一點兒有力的證據!再者此事本就蹊蹺,那牧清輝本就是嫡長子,便是他沒了,還有牧將軍,哪里會輪到兩個庶子?他急甚么?” “想來誣告之人當真其心可誅!不僅要亂了正統,且不顧牧將軍正在邊關,浴血廝殺,竟要料理他剛捐了幾十萬家產與朝廷做軍費的兄弟,豈不叫人寒心?” 他說的是牧清輝的案子,可口口聲聲“嫡庶之分”“正統”的,擺明了就是在為自己立標桿,昭示自己的名正言順與清白坦蕩。 且不說眾朝臣只覺得皇太子當真越發急不可耐了:他說的那都是尋常百姓人家分配家產的情況,可眾皇子分的哪里是什么家產,而是關乎無數百姓前程命運的江山!哪里能以此等律法衡量? 再者,你說的也不對呀! 你雖有太子之名,可占長不占嫡,誰不知道你的真正生母并非中宮皇后,卻又在這里欲蓋彌彰做甚! “殿下!”眼見著皇太子說的竟與早前同自己商議好的相去甚遠,魏淵終于待不住了,上前一步,出列道:“此事牽涉甚廣,便是那牧清輝未曾謀害生父,難道殿下忘了,先前他的一樁罪名?那私鹽票子可還作為呈堂證物擺著呢!且牧清輝多年以來借助其弟在位之便利,大肆聚攏錢財,強買強賣,此風不可長!” “魏大人此言差矣!”杜文緊隨其后道:“僅憑幾張私鹽票子,且不說有誰人親眼看著是從牧家別院挖出來的,單說那院子何其之大,每日往來人員何其之多,那牧清輝一年也不過去住幾日罷了,如何能斷定就是他的?真要推斷起來,竟是旁人誣陷的可能更多些!” 杜文又道:“還有那什么強買強賣,牧家商號賬本一早就已呈了上去,太子殿下還特意派了精通此道的戶部官員一一查驗,又派專人去濟南府各大分鋪及開封城內兩家分號驗明,并無出入!那所謂強買強賣的苦主也找到了,并有證詞在,買賣雙方皆是自愿,并無強迫一說!” 他本就在戶部任職,雖需要避嫌,可對這類消息來源依舊十分敏感而及時。 “杜大人言之有理,”一個十二皇子外家的人跳出來,一臉正色道:“難不成魏大人忘了?牧清輝一案當初還是唐閣老親自報上去的哩,乃是他們自己發現端倪,發現被人誣陷,這才主動暴露,哪里是被抓到尾巴!魏大人也是兩朝老臣了,如何能夠因果不分,是非不明,甚至公報私仇呢?” 誠然,因圣人意外中風,太過年幼的十二皇子繼位可能本就微乎其微,可如今大家都認定了動手的便是三皇子,自然不愿意見他安然無恙的從大理寺出來,因此便要暫時聯起手來,決心先徹底弄死了三皇子再說。 一時間,朝堂之上再次鬧起來,許多大臣都各有各的道理。 魏淵卻一直都死死盯著皇太子,眼神風云變幻,再瞧瞧今日自始至終都未受到一點阻礙的杜文,隱約覺察到了什么。 是日,皇太子在同四位閣老商議過后,一致認定三皇子一派告發牧清輝販賣私鹽,以及牧清輝縱容、庇護其兄強買強賣、聚斂錢財等罪名乃是誣告,牧清輝無罪釋放! 此時陽春三月已快耗盡,持續將近兩個月,轟動一時的“牧氏大案”終于落下帷幕。 令無數人意外和驚訝的是,倒臺的卻不是猜測之中的牧清輝,而是當初因被懷疑謀害十二皇子的三皇子! 第一百一十章 牧清輝的無罪釋放, 不僅代表著唐黨的再一次勝利, 還徹底證明了三皇子脅迫的大罪。 消息傳回宮中后, 圣人氣的半天喘不上氣來,又當著許多人的面大罵, 說三皇子“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皇后聽后當場跌坐在地, 又不斷哭求。 然而圣人此刻只覺得一種被欺瞞被愚弄的憤怒, 哪里會聽?饒是口齒不清,還堅持將皇后禁足,又把三皇子圈禁了。 莫說如今圣人還不知能堅持多久, 便只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八字評價,就已經徹徹底底的將三皇子從可能繼位的名單上劃掉了。 皇后便是一朝國母,國母被禁足當真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且不說她的母家, 便是朝堂中許多大臣也紛紛上書, 請求圣人三思。 但莫說還在氣頭上的圣人壓根兒聽不進去這些, 反倒是火上澆油, 就是那一眾皇子,也不可能錯失此等大好時機, 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跌下去的一個有力競爭者再次立起來。 因此朝堂之上便出現了空前一幕: 一貫互看不順的皇太子和被釋放出來的二皇子等人竟罕見的不與對方唱反調, 開始一致對付起三皇子來! 再加上唐芽的支持, 杜文等人的趁熱打鐵,即便九公主再如何拼盡全力,也已經于事無補了。 三皇子, 徹底完了! ********* 再見天日之時,牧清輝只覺得仿佛從未見過這般藍的天,從未看過這樣白的云,甚至就連外面透著融融春意的空氣,也有些陌生了。 杜文親自來接他。 牧清輝見到他之后,二話不說,一揖到地,萬分感慨道:“不曾想到還有重見天日之時,卻叫我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當初杜文頭一次在大牢里見到牧清輝的時候,他雖然落魄,可難掩富貴氣象,雙頰飽滿、眼神明亮,由內而外的散發出一股生機;如今在里頭一待兩月,人瘦了不說,就連眼眶也深深眍下去,周圍滿是皺紋,眼珠都渾濁了,活像是老了十多歲! 杜文看后不勝唏噓,忙上前扶起他,又拉著往車里走,道:“你家雖好,可畢竟久無人居住,空曠的很,也冷清的很,且先來我家拾掇一晚,休整幾日,待我們都放下心來,這才放你回去?!?/br> 牧清輝有幾分貪婪的看了幾眼蔚藍的天空,聞言忙拱手道:“不必這樣麻煩,周伯也在家,哪里又需要去叨擾弟妹與二老?” 自從得知他出事之后,郊外莊子上牧清寒的奶公周伯便十分焦急,竟連夜跑去杜家下跪,老淚縱橫的求杜文救救他家大爺,更主動帶來一生積蓄供他上下打點…… 周伯雖然只是牧清寒的奶公,但對牧清輝這個大爺也十分照顧,主仆幾人感情頗深。 杜文笑道:“我便猜你會這樣說,一早就叫了周伯去我家,如今正等著呢。我家雖小,然客房還有幾間,你且安心住著吧?!?/br> 說完,便吩咐車夫啟程。 牧家院子固然拾掇的好,可到底少了些人氣,前番又因為風聲問題人心浮動,下人也走了幾個,未必照顧得好人。而周伯雖然衷心,終究年紀大了,約莫有些地方便力不從心,杜文哪里敢叫牧清輝這么回去? 推辭不過的牧清輝上了車,又忍不住掀開窗簾,望著兩側飛快向后移動的景物感慨道:“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原先我風光的時候,多少人上趕著巴結,當真是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遍的綾羅綢緞,交不盡的朋友,使喚不夠的奴才!哪成想一朝落難,是人是鬼就都顯出來,樹還沒倒呢,猢猻便已然散了……” 想當初,他何等意氣風發,不管走到哪兒都受人仰視、追捧,而突然一夜之間被捉入獄,其落差之大不亞于從天上到地下,也算是嘗盡世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如今重回人世,頗有滄桑之感。 杜文亦道:“的確如此,不過也不盡是壞事,好歹也能借此機會,辨識人心?!?/br> 因有皇太子的腰牌,后頭杜文和杜瑕,甚至是周伯都進去看了一回,也說了外頭的事情與他聽,比如說濟南商會老會長的反應,再比如,南邊其中一個船廠并船隊的巨變。 原本周伯害怕自家大爺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哪知牧清輝聽到這個消息竟意外平靜,只是點頭,淡淡道:“意料之中?!?/br> 本來自己為了掩人耳目,不露一點馬腳,他叫那兩個心腹去南邊發展時就不曾扣下賣身契,一應事務全憑良心。后來漸漸成了氣候,為了進一步調動積極性,牧清輝索性一人劃了兩成干股與他們,而至于他自己的那八成干股,俱都用的化名。 任誰看,這都是一種極其冒險的做法,只要那兩人有一點兒私心,哪怕就是要占山為王,自立門戶,牧清輝明面上也不可能拿他們如何!因為沒有證據! 可之前牧清輝混的風生水起,更有牧清寒這個京官兒極其一系列盤根錯節的關系在,威懾力巨大,眾人非但不敢有異心,反而要加倍賣命,希望能得了牧清輝的賞識。 然而突然的,牧清輝被抓,牧清寒也被人彈劾濫用職權,官商勾結,眼見著牧家就要被連根拔起,他們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不少本就不那么忠誠的下人心思立刻就活動了。 早在被從濟南府押往開封的路上,牧清輝就已經產生過這種擔心,故而后頭周伯小心翼翼告訴的真相,與他而言也不過是猜測被驗證而已,并不算多么震驚。 意料之內,情理之中,可該心疼的還是要心疼。 說不心疼損失的銀錢,那是假的,可相較于銀錢,牧清輝更心疼的恐怕還是對待那人的一片真心,以及這些年的辛苦經營一朝付諸東流! 那日周伯走后,牧清輝也曾面對空無一人的牢房暴躁、抓狂,幾乎要發瘋,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 夜深人靜之時,便是有今天沒明日的死囚都該睡了,可牧清輝還是只能大睜著兩只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灰突突的冰冷石墻,胸腔中不斷翻滾的恨意叫他無法平靜。假如那個背叛他的手下此刻便出現在他面前,他毫不懷疑自己絕對會撲上去,然后生生用兩只手掐死對方!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可是呀,在大牢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熬著熬著,他就想通了,不僅僅是這一次的事,還有許多以前應該想,卻總是沒時間,也靜不下心來想的事情。 因為外有杜文不斷周旋,內有唐芽直接上下施壓,主審官員根本不敢對他用刑,又因證據不足,被杜文一一撕擼,也不能定罪,牧清輝就只是被關押著。 曾經的牧清輝幾乎每日都忙的腳不沾地,連吃飯睡覺都是擠時間,他曾無數次渴望過什么都不必做的悠閑時光。然而當這種日子以猝不及防的姿態突然降臨,他卻愕然發現,原來什么都不能做的狀態,是這般叫人無所適從。 每一天,每個周而復始的每一天,牧清輝哪里都不能去,吃喝拉撒睡都在這一方暗無天日的小小空間。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連一筆一紙都摸不到,更別提像以往那樣消遣排解。 他甚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因為此地關押的皆是身份敏感和罪名重大的囚犯,按照規矩,不管是牢頭還是獄卒,都是不被允許同囚犯交流的。而除了牧清輝之外的絕大部分囚犯,要么歇斯底里的瘋狂,要么被打的奄奄一息,要么就是一言不發的失魂落魄……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 在中間最叫人無法忍受的那些日子里,牧清輝想過死,他覺得這種完全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自己實在是忍受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