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后來還是杜文看不下去,伸手拿了過來,幫她剝開了,又遞了小銀勺,叫她用手帕子墊著,一口口挖著吃。 杜瑕見狀就笑道:“只你弄臟的這身衣裳,便有幾十兩。單是墊著的手帕子也有大半兩呢,卻能買好幾車的紅薯了!” 三人又都笑了,卻急的毛毛憋著嘴要哭。 杜瑕又好氣又好笑,只得棄了紅薯,抱著兒子柔聲哄了幾回,好容易才停住了,只還是眼淚汪汪的瞧著她,一副委屈巴巴兒的模樣。 杜文噗嗤笑了,拍著大腿道:“你瞧這小模樣,當真是可憐見的,虧他長得同慎行活似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你我可曾見那個當爹的這般作態?” 說完,三人俱都笑倒了。 因無意中說到牧清寒,杜瑕也忍不住十分思念,不禁開始想他如今到哪兒了,仗打的如何,可曾受傷…… 杜文自知失言,正后悔呢,又冷不防被妻子偷偷掐了一把,暗恨他說話不謹慎。 女子生育之時,丈夫不能守在身邊本已叫人難過非常,偏偏男人還是去打仗的,且不說生死未卜這樣喪氣可怕的話,誰不知戰事一旦燃起,沒有個一年半載都不必想著往回走!若是遇到頑硬的,雙方勢均力敵,又都不肯認輸,只打起攻堅戰來,便是守個三年五載也不是說笑! 杜文忙不迭的補救道:“好妹子,你莫要擔憂,慎行是同朱元朱老將軍一同出去的,他端的是一位戰神,當年歷經多少惡戰不曾有事,這一回越發的經驗豐富了,必然能夠凱旋而歸的!” 何葭也接道:“說的就是呢,難不成你不知道,他備受皇恩,圣人都對他青眼有加哩,原先他在京城的時候,每每上朝,隔三差五便要被催著去考文舉,連幾個皇子都吃醋呢,他沒少同你抱怨吧?” 杜瑕知道這是他們有意調節氣氛,叫自己多想些好的,也十分領情,道:“雖無這般夸張,卻也確有此事,你們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早些年倒也罷了,如今越發看透官場,哪里肯再去做什么文官?” “哎,”杜文笑說:“不做文官,也可以去考文舉的么!大祿朝頭一位文武開弓的人才,何等有臉面!” 這會兒毛毛又咿呀幾聲,杜瑕就說他是個饞貓。 何葭聽了,直笑的岔氣,故意道:“我確是知道的,慎行雖講究些,可于吃這一道并沒什么特殊癖好。反倒是那名揚天下的指尖舞先生,閑來無事便要琢磨個食方子,開封內外可都傳遍了!毛毛這小小年紀的,也不是隨了誰……” 三人說笑一回,又逗著毛毛玩耍,同他樂了半宿,這才散了。 因如今外有強敵,內有皇亂,大祿上下皆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意思,便是過年期間相互間走動的也少了,親戚們串門兒也收斂許多。非但沒有幾個敢大擺酒席、大肆作樂,便是出門的衣裳首飾也清亮許多,以低調的玉器、珍珠、藍寶為主,晃眼的黃金、紅寶石、珊瑚等物卻少了。 又過了兩日,十二皇子、三皇子、二皇子等也漸漸焦躁起來,狗咬狗一嘴毛,引得圣人又發了幾回火,甚至皇太子也跟著吃了掛落,一時間整個開封城似乎都被這晚來的人為寒流凍僵了。 一直到快過元宵節,城內各處戰戰兢兢的擺起花燈,關外接連傳來捷報,說朱、蘇兩位將軍不畏艱險,巧使計謀,率眾搏殺,竟斬了炤戎六皇子的頭,陷了他們兩萬兵馬! 須知炤戎如今的可汗一共有八個兒子,各個不是善類,唯獨一個六皇子尤其出類拔萃,可汗不止一次的當眾夸獎,并不管做什么事都愛帶著這個兒子在身邊,可以說六皇子便幾乎是鐵板釘釘的下一任炤戎可汗人選! 如今他死了! 當真是大捷! 圣人龍顏大悅,據說連身子都好了許多,竟能不需任何人的攙扶,自己拄拐下地行走了! 因幾位有功之臣都在外未歸,圣人便大肆封賞他們的家人: 提朱元的夫人與杜瑕以及蘇強之妻為從三品誥命,賞賜無數。又額外給了幾個男人爵位! 朱元與蘇強的暫且不提,給牧清寒的卻是正四品上輕車都尉。根據對杜瑕的封賞,眾人都知道只要牧清寒活著回來,少說也得是個從三品的官兒——這還沒打完仗的,若后頭再隨便立個什么功勞,正三品的位子便牢牢握在手中。這個上輕車都尉卻只是個正四品,瞧著不大顯眼,可架不住這是爵位!可以世襲的爵位! 要知道大祿朝對爵位管控甚是嚴格,除了當初有從龍之功的幾位老臣之外,其余人等便再也沒得,而如今那些老臣的后代們,所能世襲的也只是一代降一級的,三代之后,便只是尋常官宦子弟。 這道旨意一下,舉國震動。 若說之前牧清寒是大祿朝最年輕的軍都指揮使,已經足夠叫人驚訝,而如今他竟又搖身一變,成了鐵板釘釘的從三品大員,且還有爵位加身! 換了禮服的杜瑕恭恭敬敬的接了旨意,盯著卷軸看了幾眼,不禁唏噓:“都說軍功極盛,我如今也算是領教了?!?/br> 若是和平年代,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想升官當真是難如升天,五品是一個坎兒,三品又是一個坎兒,尋常人能升到五品就不容易,而能跨過五品的,更是少之又少。 像金仲、像杜文,他們還是重文輕武的朝廷上正經文舉出身的呢,這會兒才幾品?而牧清寒科舉結束便越了第一道坎兒,這會兒一上戰場,便又徑直跨過三品,成了大祿朝為數不多的三品以上大員中的一人! 且也正因為他是正經科舉出來的,身上又比一般武舉人多了一個文舉的功名,注定是要在史書留名的,無論哪個皇帝都不會,也不可能忽視他。 他注定要比一般人升的快些。 最難得的是,他這一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沒有一點兒摻水和弄虛作假。從一屆商賈之子,到如今的三品大員,另有爵位加身…… 直到今日,牧家才算是真正起來了。 只不知等回頭他回來,來日上朝,叫他立在一眾須發皆白的老大人堆兒里時,卻又是個什么情景。 想到這里,杜瑕不禁又笑了。 圣旨到,家中不管男女老幼皆要出來接旨,等傳旨的人走了,何葭等人才圍過來,喜氣洋洋的道賀,又說同喜。 “呦,瞧我說什么來著,這又高興了?!?/br> 她一眼瞧見杜瑕嘴角的笑容,便打趣道。 、 “高興是真的,”杜瑕也不扭捏,直道:“擔憂也不作假,軍功盛,可也是將士們一步步用血用命換來的,都是rou體凡胎,誰真不怕死呢?” 眾人聽了都唏噓。 “算了,先不說這喪氣話,”見氣氛略有低迷,杜瑕忙道:“圣人都要歡慶大捷了,咱們也不可違背了,今日便都賞兩個月的月錢,晚間擺酒,只值夜的不可碰,便再多半個月月錢?!?/br> 因得了實惠,且十分公道,眾人都心悅誠服,紛紛道喜。 杜瑕都大大方方受了,又對眾人吩咐道:“想來等會兒就陸續有賀喜的人來了,大家莫要懈怠了,不許驕傲自得,還需得跟平時一個樣兒,若是叫我知道誰尾巴翹起來,眼睛挪到頭頂上,我頭一個不饒他!你們也是知道我素日里的厲害的,若是想試試的,只管放肆!” 她早年未嫁管家是就有潑辣厲害的名聲,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如今嫁了人當了娘,越發放開了,偏就連牧清寒這個戶主大老爺也只一味縱容,眾人更是被管的服服帖帖,每一句二話。 因本就是上元佳節,城內外雖然收斂,也俱都張燈結彩的,此番又遇大捷,眾人越發放開了,紛紛找出藏著的彩燈來懸掛,又有放鞭的,瞬間整座開封城都好似活過來一般。 第一百零五章 杜瑕所料不錯, 圣旨剛下了沒多久, 消息靈通的開封上層人士們便紛紛行動起來,先后登門道賀。他們即便不親自來,也是打發家中有臉面的管家、主子陪房等人前來,一個兩個笑容可掬,說不出的恭敬有禮。、 這些人里頭有杜瑕本就認識的,也有原本對自家不屑一顧, 這回卻終究低了頭,主動靠攏的, 基本上開封城內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有了動靜。 得虧著杜瑕是在娘家, 還有兄長杜文幫忙接待一二, 不然若只得她自己來,恐怕忙也要忙死了。 不多時,唐洌竟親自來了,剛一下馬就對二人拱手道賀, 笑道:“恭喜恭喜, 父親聽了也高興的, 只是不便過來,便打發我來跑腿兒, 你們盡管使喚,只管飯即可?!?/br> 這種場合,唐芽確實不好出面。因為他如今的位置太高了,若是他一露面,說不得杜家人還要招待他, 便是往來人員沒準兒也要打些小算盤,萬一鬧出個喧賓奪主來,當真不美。 杜瑕和杜文都感激非常,忙邀請他進來,又笑道:“我家雖是寒門小戶的,旁的沒有,山倒有幾座,飯食管夠!” “你們莫要過謙!”唐洌擺擺手,朗聲笑道:“如今哪里還有人敢說你們是寒門小戶?大祿朝統共才幾個爵爺,若你們還這么著,其他大半人家都要臊死了!” 幾人都是多年的交情,又皆是性情爽直之人,唐洌也不把自己當外人,當即叫隨從先把禮送進去,然后往門口一站,與杜文一同接待起外來賓客。 原本因著這道旨意,眾人便已在心中將杜、牧兩家的位子狠狠提了一提,這回竟見到唐閣老的愛子站在門口迎來送往,妥妥一副主人款兒,后頭來的新貴牧爵爺的正經師兄洪清洪大人反倒略略靠后了,越發不敢怠慢,便又將面上笑容真摯了幾分,腰和腦袋也彎的更低了。 杜文同唐洌等人在門口一接待便是將近一個時辰,偶爾眺望一番,遠處竟還有零零星星往這邊來的車子,好一個活生生的門庭若市! 不多時,就見一架材質格局分外不同的馬車晃悠悠駛來,待到杜家門口了才緩緩停住,又有一個小黃門唱道:“九公主到!” 眾人大驚,慌忙行禮,杜文等人卻狠狠皺起了眉頭。 三皇子還在大理寺押著呢,她不說為自家兄長奔走,卻在這個當兒親自道賀,若說沒什么劃算,當真是鬼都不信的。 趁著九公主下車的當兒,唐洌悄聲對杜文道:“不必擔憂,只當我沒眼色,在這里賴一宿便罷!” 唐洌在這,一定程度就代表了唐芽本人的意思,九公主自然也得顧忌他老人家,便不敢輕舉妄動。 杜文聞弦知意,迅速朝他投去感激一瞥,低聲道:“好兄弟!” 不過這卻不夠。因為,九公主是女子! 到底男女授受不親,莫說唐洌賴在這里不走,便是只有杜文一個,難不成她還會叫一個已婚男子與自己共處一室么? 或許她這次過來本就不是沖著自己來的,而是……妹子! 果不其然,等杜家人恭恭敬敬的迎了九公主進去,后者謙讓一番坐了主位,先說了一通吉祥話,又當堂叫他們瞧了自己送的賀禮,說自己如何如何替他們高興,再夸了毛毛幾句,這才說想去杜瑕的書房一觀。 “先生久無新作,皇祖母也等得焦急,她知你我甚是要好,也時常叫我催著些個?!本殴餍Φ臏厝釓娜?,表情真摯,不僅不像一個上躥下跳想把親哥哥撈出來的,也好似從她口中說的話全是真的一般,“我雖寫不來這個,卻也知道大凡似先生這般大手,總要講求個天時地利人和的,強求不來。不過擇日不如撞日,好歹來了一遭,不知可否借書房一觀,也好叫我回去有話說,能交了差事?!?/br> 這高帽子戴的著實嚇人,杜瑕只覺得渾身發毛,恨不得這會兒就走水,把自己的書房燒了。 殿下,什么“你我甚是要好”,臣婦擔不起呀! 去書房參觀什么的,很明顯就是有話要說呀。 本來九公主送的賀禮就已經過分貴重:皆是外頭難見的宮廷之物,價格昂貴不說,關鍵意義非凡。想來除非唐芽那等地位的,或是真的膽子大、心思粗,不然絕對如杜瑕這般,只看后心中無端發毛。 常言道,無功不受祿,雖然是賀禮,可現如今兩邊往來早已大不如前,對方冷不丁這樣殷勤,只怕……他們回不起! 杜瑕勉強一笑,婉拒道:“公主過獎,不過雕蟲小技哄人一笑罷了,說是書房卻叫人臊得慌,并沒有什么,地方也小,恐騰挪不開。再者臣婦久不在此居住,早已是什么都沒了的,實在無甚可看?!?/br> 九公主置若罔聞,輕笑一聲,竟直接拉著杜瑕的手往外走,道:“先生說笑了,你的本子可是皇祖母都時常掛在嘴邊的,便是后宮諸多嬪妃與皇子妃也都看,還排了戲呢,難不成都是大家胡說的?” 她雖是笑著說的,可話里的意思卻很不客氣,幾乎是在明晃晃的威脅,若杜瑕再繼續推辭,那便是說太后等人沒眼光,不識抬舉了。且不管是表情還是眼神,都不那么柔軟,拉著杜瑕的手更是力氣不小,半點沒有松開的意思。 且不說杜河與王氏早已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杜文等人看的也是直皺眉:九公主等不及了。 唐洌年紀小,家境好,膽子也大,當即忍不住出言道:“九公主,這不大合適吧?都言客隨主便” 他還沒說完,九公主卻已經笑出聲,漫不經心的說道:“呦,唐公子也在,話怪多的?!?/br> 唐洌是唐芽的老萊子,自己也出息,備受疼愛,何曾受過什么委屈?便是當年圣人想拉攏唐芽,欲叫唐洌進宮當個伴讀,也是唐洌自己不樂意,唐芽順勢給推了的。就這樣不給圣人面子,圣人也不敢拿他家如何,幾個皇子平日里見了他也得是客客氣氣的,今兒卻被這么個公主當面陰陽怪氣的譏諷多管閑事,如何忍得?面上立即就帶出來了。 “且慢!”見情況不妙,杜瑕忙叫住唐洌,又深深的看了九公主一眼,點頭,同時朝書房的方向側了側身子,道:“公主請。天冷路滑,還請當心腳下?!?/br> 到底君臣有別,若在此地鬧將起來,雖說九公主占不了什么便宜,可也未必會吃虧。且此事因他們而起,怎好叫唐冽上陣? 況且,杜瑕尤其不解的是,她從未見過九公主這般失態!又是這樣的……有恃無恐! 九公主似乎篤定自己會幫助她,為什么? 近來天氣寒冷,又下了雪,地上便積了許多。正午陽光熾烈,不免化了些許,如今經寒風一吹,不少地方就上了凍,容易打滑。 方才還笑吟吟的九公主一路無話,兩片形狀較好的紅唇抿得緊緊的,眉頭微蹙,眼底一片深沉,顯然是在算計著什么。 寒風一吹,杜瑕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而比起身體上的寒冷,她更加無法忽視的卻是此刻正在心底蔓延的寒意! 九公主到底掌握了什么? 等進了書房,又揮退伺候的人,九公主竟反而不著急了,只圍著這間不大不小的書房打轉,十分好奇的看看這兒,瞧瞧那兒,嘖嘖稱奇道:“真想不到,那樣多的好本子,先生竟是在這般簡陋的居室之中寫就的,當真叫人佩服得緊了?!?/br> “公主過獎,”杜瑕面無表情的說:“這已是好的了,不過鄉野村民而已,想來也入不得公主的法眼。若再往前推幾年,臣婦更是身居茅檐草舍,想來公主也是不可貴足踏賤地的了?!?/br> 兩邊幾乎已經正式鬧僵,杜瑕也懶得再如以往那般小心翼翼,言辭中隱隱帶了刺兒。 九公主顯然也品出她的敵意,不再繞彎子,徑直去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一抖袖子,輕飄飄道:“我要你協助我三哥出來?!?/br> 杜瑕不動聲色的說:“公主怕不是糊涂了吧,臣婦不過一介女流,哪里有參與政事的資格呢?” 且不說如今三皇子處境尷尬,想撈他出來十分艱難,即便能,又干他們家什么事兒?他們也不貪求什么從龍之功的。且講的不客氣一點,這幾個皇子誰也別說誰,都不是什么真無辜的貨,換誰登基都沒什么要緊的,自家憑什么要去摻和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