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你那女兒又不是生了一天兩天了, 養到如今也有十來年, 又不非急在這會兒嫁, 開封到山東也不是隔著千山萬水, 提前跟我說一聲又能如何?能滄海桑田??菔癄€么? 可何厲這混賬師兄卻偏偏不, 似乎是存心要氣他一樣,塵埃落定了才丟過來一封信, 里面大咧咧就一句話:“我收了你徒弟做女婿了?!?/br> 雖說君子動手不動口, 可肖易生也不敢保證假如當時自己跟何厲立面對面的話, 自己是不是會挽著袖子沖上去左右開工。 誰年輕時候沒輕狂過是怎的, 還是哪個男人沒打過架是怎的? 就因為這事兒, 肖易生還特地寫信給自家老師告狀,洋洋灑灑寫了好幾大張紙, 歷數他的諸多罪狀,讀起來就覺得此人簡直罄竹難書。 除此之外,肖易生還順便把對何厲的評價和描述從原先的“肆意灑脫遠超旁人”,生生貶低到了現在的“行事瘋癲”…… 就算一碗水端不平, 也不好偏心太過。唐芽也確實對此事說了何厲幾句,言明來日肖易生進京述職,必然沒他好果子吃。 結果何厲也是光棍,直接肆無忌憚地說道:“放心吧老師,他打不過我?!?/br> 這理直氣壯的無賴相,直接把自認為見慣了風雨波瀾的唐芽也堵的無話可說無言以對。 對,是打不過你,可是他能嘲諷死你信不信。 可話又說回來,即便是肖易生有怨氣也不得不承認,杜文的這門親事也確實是眼下可供選擇范圍內的上上之策。 但凡涉及到朝堂上的黨派之爭就沒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小事。饒是日常言行舉止都要萬分注意,生怕給人品出別的意思來,更何況是關乎一生,關乎兩家的親事。 牧清寒和杜文從一開始拜肖易生為師起,身上就打上了唐黨的烙印,打從根本上注定了他們要么與唐黨中人聯姻,要么用來拉攏附屬黨羽和中立派。 既想進入朝堂接受庇護,還想按照自己心思任意行事?做夢去吧。 前者的親事解決的早,外人的視線還未匯聚到這里之前就已經塵埃落定,再者他與同窗同門兼好友家中結親,不管從哪個方面都挑不出毛病來。 至于杜文,他的親事一日沒定下來,一日就還是有些人眼中的香餑餑。畢竟聯姻這種事情所能代表的,所能帶來的,都太多太多,多到值得某些人犧牲一個親生女兒。 可一來他的家底畢竟太薄了些,饒是有一眾能干的師公師伯師父也無法完全彌補。寒門出身的現實足夠讓一些豪強大族持觀望態度。他們要等,必須要等,等著看這個小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究竟值不值得他們的冒險。 二來,這一個兩個的小子確實十分有才華,前途不可限量。雖然唐芽自始至終都沒有明著提過,可想必就算是他也不愿意看到,甚至無法容忍肥水流去外人田這種情況發生。 唐芽的七個弟子中,有女兒的有六位,是嫡女的只剩四個,年紀相仿的僅剩三家,可選范圍非常小。 可杜文的個人特色似乎又太過強烈了些,他太過鋒芒畢露,就好似一把雖然稚嫩但卻有自主意識的寶劍一般。 寶劍雖好,卻是一柄雙刃劍,還很有些桀驁不馴,一個cao作不當便要傷人傷己。 然而何厲不在乎這些,或者說他堅信自身的鋒芒能夠輕易壓下杜文的銳氣,并給他在適當的時候配上一柄合適的劍鞘,讓他達到真正意義上的收放自如。 抱怨歸抱怨,可肖易生知道這么親事必然是自家老師也默許,甚至暗中推波助瀾了的,不然就算何厲本事通天也無濟于事。 然而……他就是要生氣! 自己一點兒點兒看著長大成才的弟子給人說拐跑就拐跑了,難道還不許他生氣么。 誰能耐他何? ……………………………… 牧清寒和杜文在拜訪知縣大人,而杜瑕卻也在同時拜訪知縣夫人。 見她笑意盈盈的進來,肖云直接上前打趣道:“你女婿這次否極泰來,你怎么這么急著回來?” 原本大家還擔心牧清寒和杜文會不會遇到什么解決不了的大麻煩,可頭里聽說兩人都得了圣人的嘉獎,唐芽也升了官兒,就知道必然是好結果,也就有心思開玩笑了。 杜瑕先給元夫人行了禮,然后伸手掐她的腮,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說道:“早聽說你女婿家里都愛極了你,你婆婆急的什么似的,你怎的先又說起我來?” 好歹杜瑕也比她先定親幾年,里里外外遠遠近近不知被人打趣過多少遍了,又怎么會怕這個。 肖云到底道行不夠,聽到這兒自個兒先就臊紅了臉,哪里還記得起要反擊,只追著她打。 元夫人樂得看她們玩鬧,只在上首捂嘴笑,也不制止。 鬧了一會兒之后,杜瑕見肖云氣喘吁吁,面上微汗,也就停了。 兩人閑話幾句,杜瑕就叫小燕遞上一個匣子,匣子里正是何薇她們托自己帶的信。 肖云見后喜出望外,對她道謝連連,又連珠炮似的問道:“你果然認得她們了,她們可還好?伯父伯母好?聽說他們家又有了一位弟弟,你可見過?長的怎么樣,像誰?” 杜瑕體諒她們許久未聯系了,就笑著一一回答,說:“都好,蒼兒虎頭虎腦十分可愛,也頗聰明伶俐……” 一時肖云又去看信,發現里面還有何薇附帶寫的幾首詩詞,略念了一回便贊賞不已,又對杜瑕道:“薇jiejie著實是個才女,你素日只說我書讀得好,殊不知她的才華十倍于我,什么時候咱們幾個湊到一堆兒,一處讀書作詩才好呢?!?/br> 杜瑕聽后卻連連擺手,笑著說:“快罷了,快罷了,寫字倒也罷了,可我于作詩一道實在天分有限,也不夠靈巧。在咱們陳安丟人現眼也就夠了,何苦要鬧到開封去。到時候你們愛作詩就作詩,我還是和葭兒一處騎馬來的痛快?!?/br> 說的大家都笑了。 作詩這種事情確實需要天分,杜瑕深知自己于此一途不過天資平平,實在成不了一代文豪,壓根兒就沒起過在這方面跟人爭強斗勝的心。 她雖然研究透了做詩詞的格局規律,到底略顯粗糙刻板了一些,平時拿著糊弄人夠用了,卻真的不敢在真才子才女面前放肆。 元夫人本就愛她灑脫爽朗,如今她兄弟、女婿越發出息,對自家丈夫的仕途也有百益而無一害,這喜愛便就增到了十二分。 “何苦妄自菲???”元夫人笑了一回,又正色道,“風流裊娜是靈性,細致纖巧是靈性,雄渾壯闊自然也是。你雖身為女子,可難得有那般的胸襟見識,尋常男兒都難以企及,很該自豪自傲,誰又敢說你丟人現眼?!?/br> 肖云也稱是,頓了一下又問道:“葭兒果然會騎馬了?師伯也果然給她買了?你不知道,早多少年前她就嚷嚷著要騎馬,便是偶爾出門見了人家在高頭大馬上,也羨慕的很。只是師伯總說她還小,并不許。如今終于如愿以償,竟也把你套了進去?!?/br> 杜瑕被搔到癢處,不免跟她說了許多自己與何葭一起騎馬的故事,當真眉飛色舞,聽的肖云悠然神往。 三人又說了許久,中午也在一處用飯,一直等到天色擦黑,才放杜瑕、牧清寒與杜文一同歸去。 接下來的幾天,牧清寒和杜文繼續找肖易生請教各項事宜,杜瑕又去探望方媛、萬蓉,也是忙得腳不沾地。 兩個姑娘只知道他們一家前陣子說走就走,個中緣由并不清楚,如今她終于歸來,自然要問什么事。 陳安縣終究有些閉塞,外面的消息到這會兒還沒傳進來,知道的人不多。 杜瑕明白這件事不好大肆宣揚,叫人說自家得意忘形事小,留下把柄就不好了,便只挑了些不大要緊的細節說了。 方媛本就不長于此道,心思也粗糙,聽了也就算了,不過唏噓一番。倒是萬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還多看了杜瑕幾眼,只是終究沒說什么。 可后面聽杜瑕說他們不日就要搬到開封居住,兩個姑娘都萬分驚訝,漸漸紅了眼眶,十分不忍。 本想著大家距離各自出嫁還有幾年時光,若湊在一起玩笑打鬧也可以稍稍排解一下,多留下一些燦爛美好的回憶,誰知道竟然這會兒就要分離了,不免都有些悲傷。 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誰又能陪誰一輩子呢? 不過這些年下來,她們終究情誼深厚,無話不談無事不說,最終還是無可避免的抱頭哭了一回,約好就算是分隔萬里,也要時常書信往來。 稍后三人由丫頭侍奉著重新梳了頭,洗了面,擦脂抹粉,弄好了才敢出去。 杜瑕又悄悄的去找方夫人,隱晦的表示自己家就要搬走了,那許多羊毛氈的原材料也不方便攜帶,打算就地做成成品賣出去。 方夫人也是一個人精,聞弦知意,哪里有聽不懂的,立即就表示有不少人求,回頭就打發人去府上送單子。 原先杜瑕做的這些羊毛氈瑞獸猛獸擺設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就極受歡迎,不知多少人看了眼紅,也很想要。只是那個時候杜家已經漸漸起來了,杜瑕又是個能耐得住的,接連三兩筆,掙夠了就不做了,任誰如何請求,開出多么高的價格也無動于衷。 物以稀為貴,市面上的羊毛氈擺設本就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如今杜瑕直接就不做了,端的是有價無市,越發被人炒的昂貴起來。 這會兒她竟主動表示要做,方夫人如何不喜? 那擺設那樣好看,又是好意頭,拿出去送人何等體面,也省好多事呢。 因杜家人在這里呆不了兩個月,杜瑕還要給《陰陽迅游錄》第五卷 收尾,第六卷做草稿樣書,并沒有太多時間。而且剩下的原料也有限,就只應了三對六個。 方媛和萬蓉這兩個姑娘對外頭的事情不大了解,可方夫人他們卻知道許多,明白杜家此刻正是冉冉升起之時,十分想要巴結,因此方夫人張口就說要給六千銀子。 杜瑕哪里肯依!最后還是根據個頭和難度定了五百銀子一個,共計三千兩,已經算是十分實惠了。 只這一筆,就把開封買宅子的銀子盡數賺回。 過了約莫半月,肖易生覺得眼下自己已經把能教的全都教給了兩個學生,便催著他們去濟南府拜訪一眾師長。 牧清寒和杜文也覺得是時候去了,跟杜家人說了一聲,就帶著阿唐,張鐸,彭玉,于猛等人先行一步去濟南府等著了。 不出所料,回到濟南府的牧清寒和杜文沒見到潘一舟,對方倒是收了帖子,可是謝禮卻叫學生郭游原樣帶回,又傳出話來說:“既然安全無事,且這事也非我的功勞,也沒什么見面的必要。若日后真能同朝為官,來日方長,且有見面碰頭的日子?!?/br> 郭游也是無可奈何,歉意道:“你們也知道我老師這個脾氣,其實并無惡意?!?/br> 牧清寒點頭,“也罷了?!?/br> 說起來他們兩邊分別屬于唐魏兩黨,在許多立場問題上堪稱勢不兩立,若是私底下從往過密,也未必是好事。 倒是府學中的一眾師長并同窗對他們十分熱情。前者倒罷了,因二人一向品學優異,勤奮上進,一眾師長均對他們贊賞有加,倒是那些原本關系并不怎么好的同窗,突然一反常態得熱絡起來。 甚至還有人干脆趁著下學的空檔熱情相邀,請他們一起出去游玩,參加詩會什么的,都叫兩人不勝其煩。 誰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呢?因為這時候朝廷上的動向和前因后果都已經通過各種途徑傳回到了濟南,而府學中的這些學生也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對此事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此番牧清寒和杜文因禍得福,非但能進到太學中去,而且還得了圣人的嘉獎,被賞賜了如意等物,著實叫他們眼紅。 可是眼紅歸眼紅,他們卻還分的清輕重。 那兩個小子本就有一個權勢滔天的師公,現在又直接進了圣人的眼,端的是蒸蒸日上,風頭正勁。若沒有實打實的把柄和錯處,幾乎不可能將他二人扳倒。 既然沒有殺妻奪子之恨,也沒有特別直接的利益沖突,何不化敵為友。又有誰愿意這會兒就給自己豎幾個明晃晃的敵人呢? 也正是因為這樣,牧清寒和杜文越發不愿意同他們往來,私底下也沒少跟郭游和洪清抱怨。 “這些人當真是屬墻頭草的,原先你被知府大人收做了弟子,他們就挑撥離間,意圖貶低我等。這會兒我們死里逃生,好歹得了獎賞,他們又想著貶低你們,好也是他們,歹也是他們,如此反復無常,豈非小人?真是倒盡胃口?!?/br> 洪清就說:“事實便是如此,這世上終究還是小人多,君子少,你們不往心里去也就是了?!?/br> 郭游也不愛說這個,當即另起話題道:“不管怎么說,你們兩個都是先去了太學了,且在那里等等,想來我與洪兄亦不遠亦?!?/br> 旁人倒罷了,就是洪清聽了這個著實慚愧得很,直說不敢當不敢當。 “何必如此?咱們又不是外人,你我才學也都心中有數,難不成反不如那些人?!惫尾灰詾橐獾?。 接下來幾日,幾人一邊游玩,進行談詩論道,又論及國事。偶爾也去府學中,向一眾師長和山長討教,牧清寒和杜文都覺進益良多。 臨走前一天,眾人不免又吃酒席,一直鬧到四更天,兩只眼睛都沉的睜不開了才作罷。次日郭游和洪清親自送到城門外,依依不舍。 牧清輝也在送別之列,只是此番情景卻無當初他們兄弟二人被逼無奈分別十分不同。 且不說牧清寒此番去開封注定了會有一個好前程,牧清輝就是正常情況下,少說也要一個季度去一回開封,因此兄弟二人也能時常見面,就不覺得難過了。 此時已是九月底十月初,秋風蕭索,寒意蔓延,無數花木也漸漸呈現出疲態,卻又有幾多花卉迎難而上,依舊生機盎然:又有許多楓葉“綻放”,火紅一片,靜靜燃燒,頗有一種蕭瑟悲壯之銳利美。 此情此景,直叫郭游大抒胸襟,當即取了笛子,吹了一曲《陽關三疊》。 他素來心胸曠達,為人灑脫不羈,頗有魏晉古名士的風范,所以吹出來的曲子也風流瀟灑,叫人心曠神怡,不覺傷感,反對未來相見之日無限期待起來。 杜瑕和杜河夫婦到罷了,之前在牧清輝做東主持的宴會上也曾聽過郭游施展身手,此番雖也是如癡如醉,可好歹還撐得住。 張鐸等人就不成了,他們只覺得自己已經活了大半輩子,竟就從未聽過如此精湛的技藝,一時都呆住了,良久回不過神來。 杜文不禁拱手嘆道:“許久不見,郭兄的技藝越發精熟了,加以時日,未必不能超過林大家。?!?/br> “好說好說?!惫物@然也對自己的吹笛技藝十分自得,并不一味謙虛,應得十分爽快,聞言又笑道:“按理說這曲兒落到這會兒卻有些不恰當,可我實在愛極了它,一時之間,腦子里竟也想不出其別的更合適的曲子來,且將就著聽吧!” 牧清寒聞言大笑出聲道:“這卻說的是什么話,如此妙音叫人聽之忘俗,我等榮幸尚且來不及,又哪里會有絲毫不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