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陰陽迅游錄》?實不相瞞,這兩個月委實也曾有過幾位老客來問這本書,聽說是東邊一帶流傳甚廣的新奇畫本,備受推崇。一個兩個的到罷了,后來問的人多了,我們掌柜的也記在心里,已經打發人出去打聽了??啥幌氡匾仓?,如今世道不大太平,路不好走,這會兒還沒傳回消息來呢,卻叫您又落了空,是小店的不是。若是方便,您過些時候再來?說不定我們已經有了?;蚴橇粝伦√?,等我們這邊到了,直接派人上門給您送過去?!?/br> 杜瑕先為這家店無可挑剔的服務態度所折服,然后聽他們說竟然真的已經聽說過,而且也派人出去找了,心頭著實涌上一股狂喜。 沒有什么能比聲名在外更加好的了。 人的名樹的影,從默默無聞到名揚天下中間的過程是最難熬的了,絕大多數人都折在這上頭。若能挺過去,日子可就太好過了,便是你胡亂劃拉兩筆,沒準兒也有鐵粉豁出命去支持呢。 她跟牧清寒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強自按捺的喜悅。 有門兒! 只要這伙計不是在說場面話,那么他們的目的基本上就確定可以達到:你們都出去找了,卻何苦這么麻煩,我們自己送上門來起不好? 牧清寒不再猶豫,當即叫阿唐從外邊拿進來早已準備好的書,笑道:“我們手里就有,你們賣不賣呢?” 那伙計也是機靈,立刻請他們稍等,轉頭打發人請掌柜的去了。 不多時掌柜的就來了,竟是意外的年輕,看著連四十歲都不到的年紀。他穿著一身板板正正的寶藍色直綴錦袍,整整齊齊裹著頭巾,比起老板倒更像個讀書人,只是雙目灼灼有神,眼神比一般讀書人更加銳利,卻不叫人難受。 他先把兩人請到雅間,叫人上茶,相互見過禮,然后才笑著問道:“聽說兩位有鄙店苦尋不得的好書,若是不礙事,可否請來一觀?” 時下就是這個風氣,除非是成名大家親筆書寫的墨寶,或是直截了當的做生意,否則外頭流傳的書,各處的書店和刊刻鋪子都可以隨意刊刻,只要標明了是誰寫的就好。 因此一般各處書店的掌柜只要聽說哪里有賣的好的流行書籍,都會打發人去采購,然后拿回來自家刊刻了販賣,只需寫明是誰作的即可,根本不必考慮什么版權問題。 因為時下文人求的就是一個名揚天下,錢財反而靠后,這種對雙方來說兩得益的做法誰都沒有異議。 而很多時候,不少大型的書店和刊刻鋪子為了牢牢把握第一桶金,進而打出名氣,擴充自己的影響力,往往會采取主動出讓利潤等;來邀請知名文人來自家店里寫作刊印的舉措,杜瑕瞄準的就是這個。 如今她雖然不敢說自己是知名作者,可好歹已經有了一定的群眾基礎和知名度,而且她對《陰陽巡游錄》的前途非常有信心,就算這掌柜的不會給自己最頂級的待遇,可至少不會拒絕。 果不其然,那掌柜的翻開書細細品讀一回后就笑了,點點頭:“果然是有趣的好書,最難得一份新奇。卻也不知兩位是從哪里得來,又識得這位指尖舞先生否?” 這家書店既然敢號稱大祿朝最大最全面的書店,自然也是有幾分底氣和膽魄的。外面的書只要流行且有趣,不管好不好賣,我們店首先要有!斷沒有叫其他同行領先一步的道理。 打從月前他就聽說這本書的大名了,只是那書中凈是圖畫,想要刊刻發售的話,說不得要有一兩本在手頭,逐頁拆開來細細研究,這樣才能夠從最細微的圖畫處入手制作刻板,力求跟原本別無二致甚至精益求精,可到最后那原始研究樣本自然也就毀了。 然而他打聽了許久,要么直接沒有,要么兜兜轉轉能有一兩個人有,可也只有一本而已,對方不舍得拿出來叫他研究,只得作罷。 而現在竟然有人主動上門推銷,他自然是要想辦法拿下來的。 看這《陰陽迅游錄》的樣子,說不得后頭還有,自然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接聯系到做這畫本子的人,叫他以后都在自家店鋪開第一筆買賣,如此才不愧他們大祿朝第一書鋪的名頭! 不然若只找到什么二道販子、三道販子的,便是能找到后頭的又如何?不過跟在旁人屁股后頭撿漏,卻沒甚趣兒。 杜瑕早就想好了,既然想要精誠合作,那就要以誠相待,自然也沒有什么隱瞞的必要。 她當即站起身來,略整理下衣裳,盈盈淺笑,對掌柜的叉手一福,道:“慚愧,正是小女子拙作?!?/br> 掌柜的明顯愣了一會兒,繼而狂喜,起身還禮,笑道:“失敬失敬,小人眼拙,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當真是對著菩薩本人還要求佛像,叫兩位笑話了!” 這《陰陽迅游錄》結構宏大,出場人物眾多,故事情節縝密,難為節奏把握的也好,叫人的心情不自覺跟著走…… 一句話,不管是這份獨樹一格的繪畫功力還是打造故事的本事,都已經十分成熟,故而掌柜的第一反應就是: 此人必然是個老手,且經歷豐富,見識廣博! 哪成想,竟會是個才十來歲的小姑娘! 老實說,掌柜的開始是不信的??蓪Ψ接滞耆珱]有欺騙自己的必要,因為這對她一丁點兒好處也沒有呀。 求財?自己再沒見著實物之前是不可能給銀子的,他們也騙不來;求名?小姑娘家家的,即便鬧出來再大的名聲,難不成還能考狀元去?倒不如叫眼前這儀表堂堂的小子來做呢! 掌柜的下意識拿起桌上的茶盞刮了幾回沫子,心中波瀾起伏,面上不動聲色的打量著杜瑕,見她神情如常,眼神堅定,竟也有了六七分相信。 兩邊難免又相互謙虛奉承一回,然后掌柜的重新介紹過自己,說自己姓李,單名一個松字,家里祖上就是做書籍刊刻生意的,如今到他手里已經是第七代了。 杜瑕和牧清寒不免也略介紹了自己的名姓,因為前者是女子,閨名到底不好與外人隨意說;而牧清寒前些日子鬧得著實大了,身上也有功名,并不方便說,故只通姓。 常年做生意的人往往更擅長察言觀色,李松見他們這樣,倒也沒有細細追問,非常善解人意的轉移話題,就開始談正事。 既然杜瑕是原作者,那一切都好商量了。 書海不僅能夠將原先缺的那四卷補齊,而且既然抓住了這個人,日后就有源源不斷的新書,不必再到處費心費力地尋找,更可領先諸多同行一步,當真一舉多得。 一開始李松的意思是給杜瑕一筆錢,直接買斷,且不得在其他鋪子刊刻發售。 當然,時間久了難免被外面的人抄了去,若豁出去,手腳再麻利些,說不定也就自己做了。這些卻防不勝防,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便另當別論。 牧清寒就笑了,道:“掌柜的說笑了,既然是好書,自然是圖個長長久久,多方得利,這樣有什么趣兒?” 他自己雖然不做買賣,可誰叫他家里就是做這行的呢。即便不主動學習,可長期耳濡目染,總能知道些皮毛,此時倒十分能唬人。 掌柜的又說了幾回,見他們始終不退讓,也笑了,退了一步說:“做買賣自然要有商有量的,既然這個不好,那不如二位說個法子來聽聽?!?/br> 但凡能在開封成立足的店鋪,不論什么行業,都已經不單純是做買賣那么簡單了。誰背后沒個靠山怎的?還是誰手里就這一錘子買賣?比起眼前的蠅頭小利,大家更加看重的自然是長遠發展和店鋪聲望。若能得了后者,便是舍掉利益又如何。 話說到這份上,杜瑕不再猶豫,把心中考慮已久的法子說了出來。 “不瞞您說,我在山東老家有一個小小的鋪子入股,一應話本并畫本都是在那里刊刻,朝外發售,如今已成了幾分氣候,若叫我舍了卻是萬萬不能。不過想來開封同山東相隔甚遠,自然兩邊互不影響。我可以保證,河南省內我只與您一家合作,不必前期付款,只需要賣的利錢四六開,您四我六。若是賠了,咱們共同分擔。若是賣得好,也是大家一起得益,如何?” 那掌柜的自然不同意,當即笑道:“姑娘實在小瞧鄙店了,書海在其他省府也有十多家分號,不怕說句狂話,山東、山西、京師、湖廣、山西,鄙店都有涉足。既然姑娘在山東起家,且已成規模,鄙店自然不好再插手,可說不得還有下剩的四??!何止區區河南。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一事不煩二主,姑娘若是誠心,除卻山東不動,南邊夠不到,北地諸省都該一并交于我們才好?!?/br> 便是牧清寒早對“書?!逼焯栍兴?,可也沒多么留心,并不曾想到涉足范圍如此之大,一時也暗暗吃驚。 杜瑕更別提了,她是壓根兒沒想到,合著人家還是個全國連鎖大型書店!自己當真丟人現眼了。 誰不想省事兒?要是能一次性解決,一口氣覆蓋全國,難不成自己還要舍近求遠,拒絕后巴巴兒的自己一省省跑? 想到這里,她又飛快的跟牧清寒交換下眼神,見對方并無異議,當即點頭,道:“如此甚好,就照李掌柜說的辦?!?/br> 李松點頭,又開始說第二條,也是最關鍵的利潤分割。 “本店要刊刻,發售,提供店鋪人力成本,而姑娘卻只需要提供書稿,如此本店卻只得四,著實劃不來。若要做,也是本店得六,姑娘得四?!?/br> “話也不好這么說吧?!蹦燎搴Φ溃骸拔曳街鲃犹峁┙o貴店書稿,貴店自然就省去了四處奔波尋找的風險和成本,又省了回回從別人手里過的勁兒,這一塊兒又怎么算呢?” 在場幾個人都知道,這本書基本上沒有什么賠錢的可能,所以針對的只是利益劃分。 不管是杜瑕還是牧清寒,自然都知道對方不可能一口氣就同意自己提出的要求,所以才在一開始提出了四六這樣明顯方便商討的比重。 在一番討價還價之后,茶水都喝干了兩壺,雙方終于各退一步,最后定為五五開。 李松笑得十分豪爽,絲毫沒有看出剛跟人爭執過后的不樂和懊惱,緊跟著又問如何交稿。 杜瑕笑道:“如今這四卷掌柜的先做著,這么些圖,也夠您忙活一陣子了。我們需得先回老家一趟,回來的時候估摸又有一二卷,兩邊正好接茬,也不耽誤賣了?!?/br> 聽說她以后要搬到開封城,掌柜的自然更加歡喜,這可真是在家門口了。一座城內罷了,便是再遠,能遠到哪里去?幾步路而已,跟他們之前那樣漫山遍野的找尋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杜瑕又問起刊刻數量,掌柜的想了下就謹慎地說:“因為是一口氣出四卷,便每卷先只出一千本試試吧吧。論理兒一千本也不多,各家分號略一勻也沒多少,不過是顧忌小州縣不好冒險過去,便先排除在外。再者想必這四卷已有不少人看過了,倒不好弄多了,且先試試水。左右是自家的刻板,什么時候不夠賣了,再加印就是?!?/br> 說完,他又笑了笑,說:“這災情也去的差不多了,聽說不少地方已經有了濕意,等匪患消除,說不得還得在這數上翻番呢!” 這就是大城市大店氣象了。 到底人口眾多,需求量大,消費面廣,基數自然大。 想他們原先在陳安縣,初初起步時也不過才印一百本,就這唯恐賣不了,也就是后來有了固定讀者,這才漲到三百本,多的時候幾次加印到五百本。 而人家這個上來就一千本了,還覺得肯定不夠賣,只要試水,何止云泥之別! 杜瑕不免又想到另一個關乎切身利益的事情:因為這家店鋪做的時間久了,各方面技術成熟,產量也大,便是成本方面也要比一般店鋪低……這就意味著更高的利潤。 ¥¥¥¥ 眾人回到陳安縣之后,便分頭行動起來: 杜河夫妻兩個出去走訪四鄰,再著無論如何也要回碧潭村一趟,一來是要答謝一下村長和族長,再者也要進一步打點一番。省的日后他們走了,留下兩個越老越糊涂的老人和三房作妖。 還有,現在他們家里已經有五座山,又有許多地方百廢待興,急需人打理,如今現有的這幾房下人就很不夠使的,必須得再買一些。要是能直接簽賣身契固然好用起來也放心,就算不能簽賣身契,至少也得聘幾個能干的幫忙管著。 杜河的意思是左右找誰也是找,錢也一樣的花,倒不如直接從碧潭村里雇人。一來山上的活計怎么也比同土里刨食安穩且輕便著,賺的也多。若他們從碧潭村雇人,那么他家就是東家,若人活在有個什么事,這些人少不得要先向著他們。 而且碧潭村周圍環山,許多村民原先就經常在山上討生活,種樹打獵挖陷阱刨野菜等等技能如今也都沒丟下,村中許多老少爺們兒也隔三差五的去山上打些野味,打打牙祭。若是雇他們,且不說知根知底,用起來放心,而且也不用再手把手的教。。 杜瑕就在家里收拾行李,如今她越發練出來了,一應事務王氏也都放心地交與她打點。 至于牧清寒和杜文,家里頭的事,他們也幫不上什么忙,就直接去拜訪肖易生。 也記不清究竟有多久沒有回碧潭村了,兩個人再往自家老師家里走去的時候,還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 好在肖易生倒沒有為難他們,見面之后先問了身體狀況如何,然后再問事情詳細經過。 兩邊差點陰陽相隔,再次見面,牧清寒和杜文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肖易生聽得仔細,又細觀他們言行舉止和神態做派,發現果然成熟穩重了不少,便是對許多問題的看法也十分不同了。 末了,他點點頭,長嘆一聲道:“也罷了,能有此番際遇也是你們的福分,往后且珍惜著吧!” 說完,肖易生又一反常態的跟他們分析起了如今的朝堂局勢以及此事過后可能會牽涉到的各個黨派各路關系,牧清寒和杜文都豎起耳朵聽的仔細,中間也不時發問,又說出自己對某件事情的看法。 師徒三人有問有答,你來我往,說得十分熱切。 越說到后面,肖易生的心情就越復雜。 這倆孩子明顯是長進太多了,只跟以前相比便是判若兩人。 以前他從不跟著兩個孩子說朝堂上的事,可這一回卻是主動提及時,因為以前他總覺得他們還尚過稚嫩,說起這些事情為時尚早??扇缃駜扇藚s誤打誤撞,竟跳過了中間的種種步驟過程,直直殺入核心,已經與朝堂風波脫不開干系,這會若是想走也晚了。 罷了,罷了,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的,自己總不能保護他們一輩子,是時候該親自去經歷一番風雨波折了。 三人這一說就停不下來,從清晨一直說到晌午還意猶未盡,就連飯桌上也是邊吃邊談,然后飯后稍事休息又說了一個下午,直到天色擦黑才各自回家。 既然是談論正事,說的自然都是腥風血雨,氣氛自然和緩不到哪里去,于是一連幾天目前還和杜文的眉頭都緊鎖,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還是肖易生最先看不下去,笑道:“但要說你們稚嫩,可偏偏對很多事情見解獨到,一針見血;若要說你們成熟穩重,這回卻又做這副姿態是做甚?船到橋頭自然直,人算不如天算,事情沒發生之前便是算計的,再多也無濟于事。何苦杞人憂天?” 牧清寒和杜文面面相覷,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們從前畢竟沒有正經接受過這方面的教導,如今乍一接受了這海量的信息,就有些消化不良。再聯想到他們很快又要回到開封去,再一次跟老師分隔兩地,就如那雛鳥出巢,難免有些忐忑不安。 就聽肖易生又語帶笑意道:“如今情勢越發好啦,聽說不少地方已經開始下雨,局勢也穩定下來,我便是今年不能回京敘職最遲明年也要回去的,到時自有相見之日。只是我自己資歷尚淺,你那幾個師伯也該回京啦,恐怕我不能留在京里,不定又要外放到哪里去?!?/br> 見兩個弟子越發忐忑,表情隨著他的話不斷變換,肖易生又笑了,對杜文打趣道:“未來也不是沒有相見之時,何苦作此小女兒態。便是我不在那里,你們還有師公師伯在開封,我老是雖然不便相信,凡是可以直接去找你那老丈人,他雖為人瘋癲,然而大事上卻也靠譜,有些大愚若智的意思?!?/br> 第六十一章 說老實話, 肖易生對自家師兄這種先斬后奏的強盜行徑也非常有情緒,不僅在接到信的當天難得爆了粗口, 又直接氣沖沖寫了回信,將對方罵個狗血淋頭。 成然,當時有杜文的爹媽在,自己在不在也沒甚所謂,可好歹你也給我提前意思意思的來個信吧? 老子可是他正經拜過的師父,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難道只是說著好玩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