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沒人!便是圣人也不可能! 自古天家無父子,即便是親生父子恐怕也要落在君臣之后,遇到權掌天下的巨大誘惑時,親情也得靠邊站。 那陸倪本是先皇肱骨,如今年紀雖有些大了,可到底是曾跟在先皇身邊的人,便是文臣,體格也很不錯。若當真太平無事,說不得還有個十年八年好過,偏圣人反而要越發厚待他,豈不是要生生急死! 但凡朝堂官職都是有定數的,只要陸倪一天不退,他占著的位置就一天不能安插當今心腹…… 如今突然有了這天外之喜一般的現成理由,且鐵證如山不容置疑,就是陸倪不想退,也必須得退! 方才牧清寒雖然也在思考朝堂,可終究沒想到這么深,如今聽了杜文一說,登時便如撥云見日,眼前一切都豁然明朗起來。 他在心中一嘆,又驚又喜:杜文,果然不同了。 此次出行雖然兇險,然而二人都收獲良多,且均堅定了自身信念。 杜文幾乎是有了突飛猛進的跨越,人瞬間沉穩許多,話少了,想的多了,而思考的深度和行為方式,也更加沉穩謹慎……若不是年紀太輕,他幾乎真的像個官員了。 薛崇一行人在江西一待一月,先處置了羅琪一干主從犯人,順便抄家,不免又抄出來許多遠遠超過他如今俸祿、品級的財物、賬簿,乃至數百傾良田,數十家鋪面,自然是罪上加罪,便是現長出九個腦袋來怕也不夠砍的,再來一個岳丈也保他不住。 而接下來的事情發展果然也印證了當初杜文舍近求遠的做法并非杞人憂天:經查證,安定縣直屬饒州府知府并非對此地發生事情一無所知,只因為收受巨額賄賂,又想鋌而走險,搭上陸倪這條線,故意裝聾作啞而已。 若當時杜文他們真的求助到饒州府去,說不得便是自投羅網,恐怕此刻早就在陰曹地府,喝過孟婆湯,踏了投胎崖了! 說不得,饒州知府并那幾個知情不報的官員一并都叫薛崇綁了,名下家產盡數封存,不日開拔回京時一同帶上。 得知消息后,牧清寒等人瞬間后怕起來,不免又對杜文鄭重道謝。 杜文哪里敢受,自己這大半條命還是牧家兄弟先后有備無患、張鐸等人當機立斷救回來的呢,慌忙避開,又對他作揖,只搖頭苦笑道:“我卻寧愿是自己多心了?!?/br> 牧清寒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多心,事實并非如此,好歹還能證明饒州知府是個清白的,世上也多個無辜官員;可如今卻偏偏證實了他的猜測,豈不是再次印證了一句話:官官相護!怎不叫他心寒。 經過這一系列的事情,越發叫牧清寒心頭發堵,也越發堅定了他棄文從武的念頭。 誠然,想必武官陣營中也必然是魚龍混雜,可到底齷齪少些,叫人好歹心里清凈。 他重重嘆了口氣,拍了拍杜文肩膀,道:“且想開些吧?!?/br> 又過了些日子,圣人派來的新任饒州知府、安定縣令到任,薛崇等他交接完畢,便帶人開拔,打道回京。 又因此番查抄了數名官員的老巢,光是得的錢財怕不有數百萬兩之巨,又有許多暫時不方便估價的金珠寶貝,以及許多進一步牽扯到朝中其他官員的財權往來賬簿,若貿然上路恐引來鋌而走險的匪徒。再者那些官員的家眷、仆從加起來也有一千七百多人,再算上每日所需糧草,原先帶來的軍隊竟不大夠使的。 未防止他們中途逃跑或是造反,故而薛崇直接拿圣旨和欽差大印從當地調了一支兩萬人的軍隊,沿途護送,這才真正安心了。 **** 進到六月,天氣漸漸暖了之后,南邊有地方已經開始下雨,外頭旱情緩解,民心也漸漸安穩。 陳安縣外頭的荒山已經叫知縣大人組織的流民開墾整理的差不多,城門開啟的時間也慢慢放寬到了一日三個、四個時辰,城內外的交流貿易也漸漸恢復。 早已憋得慌的杜河也帶人去了自家五座山上看了幾回,發現果然雞犬不剩,一應的瓜果秧苗都給流民禍害了,能剜出來吃的都一概剜了,能扒下來填飽肚皮的也都扒光了,許多樹木都給擼得光禿禿的,著實傷了根本,這一二年內幾乎都不可能再結瓜果,少說也要三年功夫恢復。 杜河等人心痛不已,可也無可奈何,只得甩開膀子重新開工。 先將確實死透了,養不回來的苗木拔了重載,樹干留下或當柴火,或挑挑揀揀送到對應的鋪子上做了家具。他心思細膩,對市場了解的也全面,竟安排的妥妥當當,無一疏漏,損失竟也有現。 老王頭等人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越發死心塌地的跟著忙活。 又將能救活的救活,空了的重新買苗木填補上,一干人等也是忙的天昏地暗,杜河一連二十天都住在外頭山上,著實顧不得回家。 這日杜瑕正在家同王氏沒事打結子玩兒,又猜測哥哥一行人到了哪里,忽聽外頭有人來報,說知縣家派人來請,有要緊的事。 此時杜河不在家,王氏和杜瑕一聽事關自家兒子,也不敢耽擱,飛快的交代了幾句之后就坐車去了。 知縣夫人元夫人并不過多寒暄,只飛快道:“那兩人立了大功,在江西協助破了一樁大案,已經由欽差帶著入京了,回頭還要面圣呢!只是不免磕磕碰碰,老爺和我怕你們等的心焦,同你們說一聲,若擔心,便往開封去瞧瞧也好?!?/br> 冷不丁得了這消息,當真叫王氏和杜瑕心里又驚又喜又擔憂,也不敢多待,只道必然要去看看的。 元夫人并不意外的點了點頭,恐她們忙中出亂,又好意隱瞞了其中部分信息,安慰說:“切莫著急,本就不是什么大傷,這會兒早就好了。濟南牧家的人也得了信兒,保不齊也是要進京的。老爺說了,若你們即刻就走,他就打發些差役一路護送,你們在濟南府匯合一同上路,也有個照應?!?/br> 王氏和杜瑕都謝過,即刻回家,又打發人去城郊山上報給杜河知曉,娘兒倆只在家里收拾行李。 很快,杜河就家來了,跑的滿頭大汗,剛進門就問到底怎么了。 王氏嘴拙,不大會說,杜瑕就道:“因開封那邊沒明著說,只是派人報信兒,元夫人也不大清楚細節,只是說如今哥哥他們平安無事,又立了大功,不日就要接受圣上召見呢。元夫人怕回頭消息傳出來,咱們知道了干著急,就先同咱們說了?!?/br> 杜河聽后,這才放下心來。 方才他只聽傳話的說太太姑娘都被知縣家里叫去了,似乎還十分緊急的模樣,嚇得杜河魂飛魄散,如今聽了這個才松了口氣。 他剛要習慣性的念叨句“祖宗保佑”,可話到嘴邊就想起來王氏對自家人十分有意見,更對那些什么沒見過的勞什子祖宗沒有半分情誼,于是趕緊又咽下去,轉身出去安排外頭的事情了。 出了這樣的事情,他們一家三口都坐不住,必然是都要去的,可那五座山也耽誤不得,需得細致籌劃。 杜河一夜沒睡,自己先細細的想了一回,又叫過幾個管事的來如此這般的安排一番,最后道:“此去估摸也得一個來月工夫,山上的事情你們莫要放松,成不成的就看今年了,回頭我回來必要親自驗收,若要做得好了,大家都有賞;若做得不好了,往后幾年也緩不過神兒來,沒有產出,你們也沒好果子吃?!?/br> 眾人都垂手聽訓,紛紛表示記著了。 王氏和杜瑕母女也是一氣收拾到三更天才好歹躺下胡亂瞇了瞇眼,然后天剛亮就上路了。 終究是自家弟子,肖易生也擔心的很,特意撥了幾個衙役,寫了條子,叫他們走官道,不過三日就到了濟南府。 一家人趕緊去跟牧清輝他們碰頭。 牧清輝也早等著了,商氏也擔憂得很,原本想一同跟了去的,無奈牧植才五歲,恐禁不住一路猛趕,只得罷了。 牧清寒和杜文是肖易生的入室弟子,且陳安縣偏僻狹小,他撥人沿途護送弟子家眷這種事只要上頭不追究,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可放在濟南府,就不成了。 潘一舟什么動靜也沒得,杜家人同牧清輝見了面,也不多話,一行人即刻換了牧家的雙馬大車,半點不含糊的上路。 商氏抱著孩子在后頭跟了幾步,終究難掩擔憂,揚聲道:“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牧清輝在濟南府,消息來源又廣,知道的甚至比肖易生更多。他是隱約聽說了兩個弟弟此番兇險的,聽說還出了人命,可究竟兇險到何種程度,他也說不準,自然也不方便告訴杜家,只是一個人暗自憂慮,沒幾日人都憔悴了許多。 杜瑕也隱隱猜測到元夫人可能隱藏了很多關鍵信息:若真像她說的那樣輕松安寧,又如何需要這會兒就告訴他們,并支持他們即刻進京?心下當真火燒火燎一般。 一行人都焦急得很,什么都顧不上了,只拼命趕路,馬蹄如飛,日夜兼程,從濟南府到開封府竟只花了十三天,也算快得很了。 牧清寒和杜文這會兒還在驛站等候圣人傳召,他們這些家眷卻不得隨意進出,牧清輝一面打發人去送信兒,一面帶著杜家人去了他們在開封的別院。 開封府甚是繁華,初入城門就覺得人聲鼎沸,那城內縱橫主干道又要比濟南府寬出去將近三成,往來人流不絕…… 可這些人卻都沒心情看。 他們到的時候就已經下半晌了,不多時牧清輝派出去的人回來,說驛站那邊知道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恐他們出入有所不便,叫明日寅時之后再去。 牧清輝點頭,又問:“可見到兩位少爺?” 那心腹點頭,表情卻瞬間古怪起來。 眾人心中咯噔一聲,齊聲問道:“如何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兩個孩子一個是自己骨rou,一個是未來女婿,這些年都有了感情,疼的跟什么似的,不管是誰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都夠受的,王氏登時紅了眼眶,兩只手都抖了開來。 那心腹猶豫半天,一顆腦袋越垂越低,幾乎扎到胸膛里去,許久才在眾人的催促下蚊子哼哼似的憋出一句來:“聽說,聽說二爺傷到了那要命的地方……” 室內突然陷入一片死寂,眾人都已經是呆了。 要,要命的地方? 對男人來說,還有哪個地方更要命?! 見大家都這般反應,那心腹也急了,又連忙亡羊補牢的描補道:“小的也只是隨便問了幾句,想來那些驛站的人知道的也不多,許是聽差了想岔了也說不定,做不得數的?!?/br> 然而這安慰沒有任何作用,相反的,大家的臉色更微妙了。 這事兒驛站的人都知道了,得有多嚴重呀! 牧清輝的臉都黑了,直接對那人罵了一句,又用力一擺手:“還不滾下去,當著姑娘的面兒,渾說什么!” 那心腹屁滾尿流的下去了,也不敢喊冤叫屈的。 剩下幾個人……氣氛更尷尬了! 饒是長袖善舞的牧清輝面對這種情況,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最后,他只能干咳一聲,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道:“這個,趕了這些天的路,大家也累了,不若先回房休息,明日咱們去瞧了也就清楚了?!?/br> 杜河回過神來也點頭,道:“是極,世人多愛以訛傳訛,隨便磕碰一點都能說成命在旦夕,你們也莫要胡思亂想?!?/br> 見杜瑕還是有些呆呆的,牧清輝在心內暗自嘆息,又咬牙道:“若是……若是真的,我牧家也必然不會委屈了妹子!” 若是無事自然好,皆大歡喜;可若是弟弟當真有個什么,他們也不好拖累人家年輕姑娘,這婚約,就此作廢吧! 杜瑕還沒回過神來,杜河與王氏也沒立刻反駁,后者只是拉住她的手,含淚道:“我苦命的女兒?!?/br> 畢竟關系到女兒一輩子的幸福,王氏實在不能不多想。 無風不起浪,若此事當真,那么他們這門親事到底算數還是不算數呢? 若是不算數,難免叫人說涼薄,也耽誤日后兒子前程,他家算是抬不起頭來了;可若是算數,豈不是將女兒往火坑里推,這輩子就算完了!便是那人長得再好再有出息,家中堆滿了金山銀山,就是個守活寡,卻又有什么趣兒。她還這樣小,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這幾十年可該怎么過! 此時此刻,杜瑕全然沒顧及周圍人的舉動,她腦海中只有一個驚天動地的念頭: 出去游學一趟,牧清寒把自己的小雞雞……搞丟了?! 這一晚上誰都沒睡著,第二天一大早就都起來了,然后掛著一對對的黑眼圈等著開了城門,就往驛站那邊奔。 杜文只傷了肩背,兩腿也是皮rou傷,這會兒都已經結痂,可以下床行走了。聽說爹娘meimei都來了,他也是興奮的一夜沒合眼,只是又擔心他們罵自己,可乍一見了外頭那幾個人影,什么忐忑悲苦都化為烏有,只快步迎了上去。 倒是牧清寒,大腿上扎了一箭,箭頭入rou頗深,又沒能及時拔出,在馬上反復傷害,此時站的時間久了還得拄拐。 然而一看他這幅模樣,眾人不約而同的想起來昨日聽到的消息,表情齊齊變得復雜而微妙。 拄拐啊…… 牧清輝急的臉都紅了,忙扶著弟弟去里面側廳坐下,準備哥兒倆先偷偷的套個話。 可他弟弟這樣驕傲飛揚的人,若是真的,可叫他余生如何是好? 聽說南邊有個什么神醫,最擅長治療這些疑難雜癥,說不得要搬座金山去將人請了來。 牧清輝一句話到嘴邊滾了幾滾,幾次三番又落了回去,只不住的搓手跺腳,無限焦慮。 這,這可如何開得了口?! 牧清寒卻完全是滿頭霧水,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見一向沉穩的大哥這幅模樣,疑惑道:“大哥可是有話跟我說?” 若正常情況下,長久未見,又猛然得知出了這樣的大事,大哥同杜家人不該是先問問他同杜文的傷勢,再問具體經過么?怎得一上來就隔開,又一副“我們肚里有好些話,可就是不知從何說起”的姿態? 話音剛落,卻聽外頭傳來杜文暴怒到近乎扭曲破音的吼聲:“胡說八道,哪個混賬王八蛋亂嚼舌根,只污人名聲,合該拖出去剪了舌頭再亂棍打死!” 牧家兄弟同時一愣,牧清輝卻瞬間福至心靈,心頭一下子松快起來,壓抑了自己一夜的沉悶頓時煙消云散。 此時杜家人會問出口的還能有什么?既然杜文都這么說了,那想來自家弟弟必然無事! 想到這里,牧清輝不禁笑開了花,直叫牧清寒越發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