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混賬,胡說些什么!”張鐸臉色大變,厲聲呵斥道:“給我滾進去!哪里有你說話的份兒!” 于威身體一僵,待要再說卻見張鐸面色著實黑得嚇人,也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可到底是口服心不服,慢慢漲紅了一張臉,重重哼了一聲才進后頭去了。 他走后,張鐸又熟練地對眾衙役致歉,順便拜托大家不要對外說。 這世上最美妙的事情莫過于看著自己瞧不管的人內訌,于是眾衙役一邊答應得好好的,一邊在暗中肆意傳播,只說這兩個秀才如何如何不著調,如同那丈八的燭臺,照得旁人,照不得自己;下頭的大師傅如何如何逆反,宛如一個活生生的大笑話…… 等張鐸進屋,牧清寒和杜文都一股腦兒的圍上來,隱隱帶著興奮、期待和緊張的問道:“如何,如何了?” 張鐸抱了抱拳,哭笑不得的道:“恭喜二位相公,已然聲名掃地?!?/br> 只這外出游學還不忘隨時隨地撿個丫頭服侍,又不知輕重的要衙役隨奉,出去游山玩水,已然輕狂到了極致,十足少年得意,又被家人寵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兒。 牧清寒和杜文都松了口氣,隨即覺得這事兒怎么看怎么古怪,便又不約而同的憋笑起來。 想世人誰不是愛惜羽毛,直將自己往高風亮節、出塵不染上頭靠攏,偏他們迫于無奈,硬要將自己往不堪上頭弄……若當真此事沒個結果,這些傳言再給老師他們聽去,只怕就要氣的七竅生煙。 三個人都小聲笑了一回,這才聽張鐸說今日他出去買藥的結果。 彭玉點頭道:“藥材倒是齊全,我不光把咱們常用的買齊了,還特意采購不少江西本地藥材,倒也便宜,這兩日便做成丸藥、膏子,以備不時之需?!?/br> 出門在外的,不知什么時候會用上,總是有備無患的好。再者在外行走自然不可能像在家那樣隨時隨地熬藥,湯湯水水攜帶也不得勁,不如多做些個丸藥、膏子,用起來也方便,又不占地方。 今兒他同張鐸一塊出去,因對藥材感興趣,特意多轉了幾家,待到靠近大毛說過的流民區附近,幾個衙役卻不許他們往前走了,只說那一帶不太平,若沒知縣大人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彭玉便順嘴問了幾句,卻也沒問出什么來,又怕打草驚蛇,也不敢細問,只嗅著空氣中,倒果真隱隱有些焦糊味。 可就算真有房舍燒焦了,到底算不得鐵證,如今他們又給人眼珠兒不錯的看著,再這么耗下去不是個頭兒。 不過好在他們也不是坐以待斃,且再使一招看看,若實在沒得結果,再見機行事吧。 在安定縣呆了幾日之后,這些外面守衛的衙役就發現,這兩位小相公帶來的幾位鏢師逐漸耐不住寂寞,不安分起來。 前兒跟那最年長的老實鏢師吵過架的年輕漢子剛吃過早飯,便悄沒聲的出來,鬼鬼祟祟對他們擠眉弄眼,將一個看上去最好說話的衙役拉到角落,腆著臉問道:“兄弟,卻知道哪里有喝好酒的地方不曾?”。 說到好酒,他還特意加重了語氣,又做了幾個是男人都懂的動作。 當兵的、跑江湖的都是粗漢子糙爺們兒,大男人誰不知道這些事兒?便是自己不去,想必也都清楚的很,故而他一問,那人就笑得曖昧。 可到底上頭有命令,任誰也不輕易搭話,只斜眼笑著看他。 于威也不沮喪,索性抱怨道:“這兩個秀才竟迂腐的很,一路上對兄弟幾個限制頗多,也不許吃酒,又要早起晚睡,前番還要拉著老爺念什么酸詩,著實辛苦的很。要我說他們這不是吃飽了撐的,閑的沒事做,自己出來找罪受么?你只是個讀書的相公,就安安分分在家里讀書寫字便罷了,偏挑這個艱難時候上路卻不是折磨咱們幾個。咱們練武的人啊,忒的命苦,掙個辛苦錢罷了?!?/br> 見那衙役沒有要走開的意思,于威越發倒起了苦水:“俺們走鏢的人九死一生,圖的就是大口喝酒,大碗吃rou,有了銀子便掙,掙了銀子便花,哪有這樣前怕狼后怕虎的!要這么瞻前顧后,苦行僧也似,如此酷刑一般的日子,即便掙了萬貫家財,只管看著什么都做不了,又有什么趣兒,豈不是比死了更難受?!?/br> 這番話卻是扎心窩子了,既有說到這些守衛心里頭去的,也有叫他們聽了反而火大的,附近有一個最守不住的干脆插嘴道:“你這廝好不知足,有的銀子掙還挑三揀四,哥哥們辛辛苦苦在外吞風吃土,一年到頭也不一定能見著幾個錢兒咧!” 能開口就有譜! 于威心頭大喜,面上不動聲色,繼續趁熱打鐵,微微漲紅著臉辯駁道:“便是有銀子又如何?我倒是綁起你來,只叫你做個和尚也似,每日肥雞美酒俊妞兒擺在跟前,更有白花花的銀兩堆積成山,可卻不許你碰一指頭,不叫你花一分毫,你受得???” 幾個衙役最近幾日也被牧清寒和杜文兩人聒噪挑剔的不行,又不得外出,正乏味的很,見了這日日露面的鏢師,聽了這話倒也有些個共鳴,順著一想,也覺得那樣看得見吃不得的日子十分可怖。 開始那衙役略有些同情的看了于威一眼,嘆息道:“如此說來,你們倒也難過的緊?!?/br> 于威嘿嘿一笑,卻又說了幾句招人恨的話:“好歹有些個銀子每日摸幾把,倒也聊勝于無!” 說著,他竟直接從袖子里頭摸出兩錠白花花的大銀,朝那幾個衙役面前晃了幾晃,帶些得意的說道:“他們哪里知道外頭的事,一張嘴就什么都暴露了,哥幾個隨便嚇唬幾句就嚇得屁滾尿流,百依百順。那大少爺只是個銀樣镴槍頭,一慌了手腳便要拿銀子砸人,此等好事,誰不稀罕?” 那些衙役都窮慣了,便是五兩的銀子都沒摸過幾回,眼前這晃悠的怕不是十兩一個的大錠?! 一想到這鏢師不過是個跑江湖的窮漢子,走什么狗屎運攤上兩個冤大頭,不過跟著他他拉拉走一遭竟能得這么些,都有些心熱。 一時這幾個衙役的眼珠子都綠幽幽的泛光,一眨不眨的盯著那銀子看,那銀子換到哪兒,他們的視線就不自覺的跟到哪兒,還止不住的吞口水,十分滑稽。卻又叫人無端覺得可悲。 見狀,于威將那銀子拿在手里摩挲幾下,十分難耐的說道:“可若是不能花出去,叫我得個痛快,又有什么趣兒!” 話音剛落,幾個衙役就偷偷看向自家頭兒。 那守衛的頭兒低頭沉默片刻,終究心動,可還是有些為難的道:“可知縣老爺親自下的命令,說諸位單獨外出怕有危險,叫哥兒幾個都跟著吶?!?/br> 于威渾不在意道:“到底是讀書的相公,就是小心翼翼。咱們習武之人皮糙rou厚的,又只是在城里走走,哪里來的危險?我又常年在外走鏢,什么刀槍箭雨的沒經歷過。青天白日的,還能有人捉了我去不成?!?/br> 除了知縣、主簿和巡檢這些心腹骨干,中下層士兵小卒壓根兒不曉得城內具體真正發生了什么事,這幾日本就覺得自己被調來給人當跟屁蟲十分不舒坦,心中也覺得知縣大人大驚小怪,只把這幾個傻秀才當寶貝……再說了,便是書生文弱,手無縛雞之力,難不成這幾個五大三粗的鏢師也文弱?怕是丟到流民堆兒里也安全無虞呢,如何便是他們出門也得自己人跟著護送?當真秀才身邊的奴才也比軍爺們高貴不成? 所以于威這話一出,本就心有不快的衙役們也覺得十分熨帖,紛紛附和的笑了起來。 不過兩個書生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家眷,這幾個鏢師也不是什么好的,明顯只是糊弄著有錢家人家的少爺出來玩兒而已,知縣老爺又做什么這么重視?何必呢,勞民傷財的,叫人看了笑話。 武人豪爽,一旦打開了話匣子也就十分容易拉近距離,估計便是羅琦想必也沒想到牧清寒他們反應這么快,手段這么無恥,竟不惜拼著抹黑自己來達到目的。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于威和那幾個衙役之間也就沒有原先那么劍拔弩張。 打頭的那個衙役還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話里有話的調笑道:“這不大好吧,知縣老爺親自下的命令,叫咱們守著你們,不許落單??扇羰切值軅兎拍愠鋈?,回頭若走露了風聲,知縣老爺怪罪起來,可如何是好?” 于威常年在外行走,三教九流什么沒見過?他又機靈,聽到這兒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故而立即喜上眉梢,十分上道的說道:“此事我哪里能不知道厲害?諸位體貼小弟,小弟感激不盡,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這院兒再無旁人知曉!小弟自然知道兄弟們辛苦,哪里有我自己出去享樂,卻叫兄弟們白擔風險的事?諸位只管放心,不會白叫大家忙活的。待我將這錠銀子破開,與大家分了便是?!?/br> 他分明有兩錠銀子,卻不說直接給人,竟然還要出去破開再分,幾個衙役就有些不滿。 說到這里,于威似乎也發現了不妥,猶豫了一番,十分不舍得咬了咬牙,這才狠心將其中一錠直接推了過來,道:“是小的疏忽啦,這卻說的什么混賬話,諸位大哥不嫌棄就先收了這個,只管回頭收工打幾角酒吃吃?!?/br> 那打頭的接了銀子,熟練地一掂,又對著日光瞇眼一看,就樂開了花。 那一錠銀子怕不下能有十五兩,成色極好,遠比市面上流通的更純一些,當真是只有大戶人家才能使的。 他們這里只有六個人,若不管外頭的四個,自己拿大頭,剩下的弟兄少說也能得個二兩上下,對他們這些長年累月沒什么油水的低級衙役而言,儼然是一筆老大橫財! 想到這里,這頭兒越發覺得于威果然不愧是走江湖的,可比那什么秀才啊或是迂腐的大鏢師上道,當即大咧咧收了銀子,示意于威附耳過來,這才壓低聲音道:“如今天兒大亮著呢,知縣老爺又看中兩位小相公,每日早晚必要遣人過來查問一番,你這時候大搖大擺的出去,一則如今生意少了,那咳咳,那酒樓早了也不開門,二則若是給人撞上,或是要叫你們過來叮囑不見你人,豈不露了餡?反倒不美。不若等入了夜,天黑無人,外頭也熱鬧,你那時候再出去也安穩些?!?/br> 如今雖然外面的情勢依舊沒太大好轉,可到底聽說有的地方已經開始下雨,再者便是如何殘酷,也禍害不到那些大老爺們身上,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不止是說說那么簡單。便是前陣子城里說來了匪盜,那些深宅大院外面大門鎖的死死的,里頭還不是夜夜笙歌?便是城內幾家青樓,入夜后也要開張買賣的…… 于威聽后感激不已,又翻來覆去說了許多好話道謝,這才興高采烈地去了。 接連三天,于威都在入夜后偷偷打點了門口把守的衙役溜出去。因為怕有人暗地跟蹤,他也真是去了妓院…… 第四日早上,于威帶著一身脂粉氣回來,表情是前些日子少有的亢奮,他也不顧一路走得口干舌燥,對圍上來的眾人道:“得了!” 妓院這種地方最是魚龍混雜,也往往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之一,而且男人一旦混在美人和美酒堆兒里,頭昏腦漲,又愛吹噓,嘴都沒什么把門的。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許多妓女掌握的消息之多絕對令人驚嘆! 于威只謅自己是來投奔親戚的,怎奈來了之后發現房子竟然燒焦了,人也不知哪里去了,如今也沒個奔頭,故而來借酒澆愁。 原本上頭下了封口令,那些妓女是不肯說的,可于威長得高大威猛,對她們也十分溫柔體貼,出手也大方,過了兩天,終究有人偷偷告訴他說前段時間城內曾發生過暴亂,那一帶有不少百姓遭了殃…… 于威怕一個人的話做不得數,裝著不接受的,非要再聽另一個人說才罷,直到聽到第二個人大致相同的話,這才走了。 “對了,”于威又道:“她們中還有人提起那個惹事的大戶,說她們中曾有人被招去家中宴飲,往往次日回來都鼻青臉腫,甚至還曾有直接破了相的,那姑娘見沒了出路,想不開就投了井?!?/br> “知縣來了三年不到,可跟城中大戶卻好似親爹一般親近,聽說著實撈了不少錢財,那大戶便是一只肥雞!” 這些都不算什么,他這幾日留心偷聽,也聽了許多關于這縣令的齷齪事,當真駭人聽聞,說句不好聽的,便是沒有這一遭兒草菅人命,只要把這些事情捅出去,也夠他砍幾回腦袋了! 眾人不免又憤憤。 能查到這些著實不易,如今羅琪早就將那些流民秘密關押起來,生死不明,而且他們一行人在安定縣已然耽擱許久,若再繼續停留,只怕羅琪要生疑,再者外面的于猛也未必安全。 牧清寒當即拍板,果斷道:“都回去收拾東西,咱們即刻啟程!” 夜長夢多,遲則生變,既然已經能夠確定此事真偽,他們還是早些離去的好。 因大家一直提心吊膽,在安定縣這些日子以來就沒睡過好覺,一應行李也都是原封不動的樣子,所以說走倒也快。 若不是沒有知縣大人命令不得擅開城門,牧清寒和杜文他們是當真不愿意在與這衣冠禽獸打交道。 他們起的太早,門子說知縣大人此刻怕還沒用膳,叫他們略等一等。 牧清寒等人哪里敢等!多等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險! 杜文靈機一動,忙塞了塊碎銀與那門子,一副等不得的樣子道:“勞煩再去幫忙回稟一聲,我等這些日子日夜惦記那山水美景,夜不安寢,食不知味,著實等不及了?!?/br> 牧清寒也在旁邊幫腔道:“這城中甚是乏味,衙役也不肯陪我等同去,這便走了!特來向知縣大人告辭!” 聽了這話,那門子險些沒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你們算哪根蔥哪頭蒜,不過是出來游玩,竟也敢厚著臉皮叫衙役陪同,還要不要面皮了? 好歹看在銀子的份兒上,那門子雖還是有些無法理解那破山水有甚好看,到底是去了。 羅琪果然正準備用早膳,一聽又是關于那兩個秀才窮酸破毛病的,登時就覺得倒盡胃口。 這些日子他本就坐立不安,偏又來了兩個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蠢秀才,又一賴好幾天不走,當真把前番自己說過的客氣話聽進去了!又三番五次的折騰些幺蛾子,故而羅琪每每聽了衙役的匯報都覺得煩躁。 今日更絕了,他好容易熬到四更天才勉強合了合眼,如今飯也沒吃一口,正覺得頭昏腦漲,那兩個廝竟又來聒噪! 不光他,便是知縣夫人聽后也甩了臉子,直沖那門子喝道:“什么阿物,不過小小秀才也敢來糾纏不休,他們要走你便去前頭拿了大人的名牌打發人開城門便是,便是早走了才清凈,難不成還留下來過年?!” 說罷,又對羅琪發脾氣:“我早就說你多管閑事,又不是爹爹和眾師兄的弟子,你卻熱情個什么勁!這下好了,便如狗皮膏藥一般賴上你,日后怕也甩不掉!” 說著,竟摔了筷子,飯也不吃,徑直回房去了。 羅琪能有今日幾乎全靠這位夫人,往后也還指望著能更進一步,如何能叫她有一絲不快?登時便如同被挖了心肝,忙狗顛兒似的跟上去,臨走還不忘朝門子踹一腳,喝道:“狗東西,沒聽夫人說么?就說本官身體不適,即刻打發了!” 也是巧了,兩邊都不想碰面,真是遂意。 第五十四章 牧清寒同杜文等人心中明明火急火燎, 可面上依舊要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生怕給有心人看出端倪,著實累得慌。 從衙門口到城門, 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 然而在他們看來,卻如同十年那般漫長! 守城士兵驗明令牌,又核對身份, 再到開城門, 牧清寒等人只度日如年,恨不得即刻飛出去才好。 快, 快快,快快快! 一行人十幾只眼睛都直勾勾得盯著那兩扇巨大的木門, 幾乎要噴出火來。 他們的心臟跳得空前快,簡直要從喉嚨里嘔出來! 腦袋里空白一片, 什么都想不動;身上冷汗緩緩滲出,打濕了貼身衣裳, 可嘴里卻干的厲害…… 門開了! “走!” 張鐸等不得一聲,干脆利落的收了文書,抬手朝幾匹馬的臀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馬兒吃痛, 長嘶一聲, 撒開四蹄便沿著大路狂奔而去, 直叫守城士兵都吃了一驚,心道這是發了什么瘋?逃命不成? 殊不知,他們可不就是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