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阿磐點頭,道:“是,那頭盯著的人回來說,派出去的人回來報信兒之后就沒再回去,還在外面的人也都陸陸續續撤回,就是不知道是真放棄了,還是銀子不夠了?!?/br> 找人便如同大海撈針,既是個耐力活,也是個銀子活兒,二者缺一不可,而顯然那邊的人都缺。 牧清輝嗤笑一聲,伸手撥弄下美人聳肩瓶里的一支晚開的黃梅花,漫不經心道:“只要他們一抹脖子,可不就立即得見?” 宋姨娘啊……怕是他們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嘍。 牧清輝深恨蘭姨娘一家三口,聽了這消息著實心下痛快,又細細回味了一番,招手將阿磐喚至跟前,壓低聲音道:“你去安排幾個人,留神盯著那邊,看他們是不是還要耍什么幺蛾子……” ********* 轉眼牧清寒和杜文出去游學也已經快半個月了,中間雖然沒有書信傳來,可杜瑕一家也從原來的日日憂心逐漸適應起來,雖還是難免時常想起,卻也已經比原先那樣每夜都擔心的睡不著覺好了許多。 到了三月底四月初,好像大家都突然想要借著春回大地生機盎然的當兒,來給自家添點喜意一般,杜瑕周圍的喜事突然就多起來。 先是肖知縣家的千金肖云同洪清訂了親,緊接著兩個大戶家也出了喜事:兩家的姑娘均前后腳的定下來。杜瑕同這三位關系都十分親密,當初自己定親她們就送過許多貼心的禮物,這會兒自己說不得要前去恭賀,又送些個親手做的玩意兒,也是忙的了不得。 如今雖然外頭大多姑娘家還是十七八歲就正式成親,說得不好聽一點,把人推出去也好早些給家里減輕負擔??蓪χv究的大戶人家來說,自然不差這幾個錢,娘家人更舍不得,就想多留幾年。再者大些身子骨也長開了,便是生兒育女也更安全容易些,所以往往高門大戶的姑娘家出門子反而晚,便是拖到二十歲的也比比皆是。 肖云今年也才十五歲,比她還大一歲的杜瑕尚未走六禮,可無奈洪清卻已經十九歲了,家里有些著急,兩邊商議過后,就決定先慢慢走著流程,這就算是正式定下來了。 肖知縣夫婦這輩子就這么一個女兒,自然疼愛非常,也不愿意她早嫁,估摸等到走完一整套,怎么也得四五年之后了,便是洪家再急,也不敢說什么。而洪清是肖知縣愛徒,為人也寬厚體貼,當然更沒話說。 因洪清勉強可算肖云的師兄,且前些年肖知縣教導學生的時候,肖云偶然間也見過幾面,知道他為人穩重又和氣,也沒什么不愿意。 只在恭喜之余,杜瑕又難免有些傷感,因為大家一旦成了親,日后很可能就天各一方。 肖云自不必說,進士及第之前就罷了,若真成親,不過跟著在學府外頭住罷了,倒是好找;再者不管是肖云還是洪清,老家都是陳安縣,逢年過節總能回趟老家,順便也就見了娘家人;可若是日后洪清做官,究竟能落到哪里,都要看圣人的意思,自己完全做不得主。 而方媛和萬蓉更甚! 兩家都是疼女兒的,打從幾年前就開始細細挑選女婿,雖不敢奢望杜文等幾個秀才,可也馬虎不得,要講究門當戶對,又要知根知底,又要年紀相當,便從這些年有貿易往來的合作伙伴中挑選。而選來選去也就那么幾個人,最后兩邊家長又以各種由頭見了幾回,也就定下來。 萬蓉的未婚夫是湖廣岳陽府的紙商蘇家,方媛則要嫁往南京揚州府的織造柳家,都是曾經跟萬老爺、方老爺交情頗深的,如今也是天各一方。 且這兩家不比做官的人家,好歹日后總有個調派的時候,沒準兒重新上任竟就能靠的近了。他們祖祖輩輩都在當地生根發芽,格外安土重遷,便是死,也要在當地落葉歸根,斷然沒有往外頭去的道理。 所以這三個姑娘,除非日后牧清寒可巧往那兩地去做官,杜瑕作為家眷跟著赴任;又或是方媛或萬蓉同自家相公有什么要緊的事往他到任的地方去……否則日后能見面的機會,當真寥寥無幾。 再者便是湖廣與南京毗鄰,可揚州與岳陽之間往來行程便要以月計!嫁人之后不比原先還是姑娘家的時候那般自由……且不說她們這些手帕交日后還能不能見面,卻著實還有旁的事叫人擔心: 要是嫁的近了,且不說日常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都沒有什么不適應的,便是有什么磕磕碰碰和不自在,說回娘家也就回娘家了,這邊的人立刻就能給你做主。畢竟嫁到外地,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夫家,若是受了點委屈,當真是鞭長莫及。 如今這樣定下,日后若是沒有要事,跟娘家人見面的次數當真只能掰著指頭數,過一天少一天了。 幾個姑娘碰面說起這些事來,也有些個傷感,可到底也算是喜事,只得強自忍耐。 促成這兩樁婚事的因素中固然有為了雙方生意進一步擴展的需要,可終究方、萬兩位老爺也是真心疼女兒,找的都是熟悉的生意伙伴家。又細細打探了男孩子的人品作風、樣相貌性格,合了八字,還挑了年節雙方聚到一起,叫幾個孩子都見過了,確定沒有什么第一眼就互看不順的問題才最終定下來。 如此兩邊長輩早就相識,又常年有生意往來,便是沖著長輩的面子和銀子錢的利益,夫家對她們應該也不會太差,總比尋常盲婚啞嫁強了許多。 因她們都已經是交心的閨中密友,且如今也都定了親,越發有共同話題,沒什么不能聊的,說了幾句之后,方媛也就實話實說的剖白道:“話雖如此,可憐我也只匆匆跟他見了兩面罷了,話也沒說幾句,更何況人品性格?均是兩眼一抹黑。要跟這樣的陌生人過下半輩子幾十年,我這心里頭,當真是七上八下的?!?/br> 她平素性格豪爽都這般情態,更別說萬蓉,饒是她一貫沉靜,這會兒也難免顯露出幾分對于未來全新生活的迷茫和忐忑。 杜瑕卻不好勸慰她們了。 因自己跟牧清寒算是半個青梅竹馬,彼此熟悉,又興趣相投、愛好接近,便是兩邊對各自的家人也十分親近,此刻不管說什么都不大合適,只得作罷。 她不說,卻不代表方媛想不到。 過了會兒,就見方媛突然看看她,神情復雜地笑道:“這回我可當真是羨慕你,好歹是一塊兒長起來的情分,也知根知底……” 當初方夫人想跟杜家結親,雖沒明著說,可言行舉止間難免露出幾分意思,方媛又到了這個年紀,時間久了,自然也瞧出端倪。 要說沒點想頭,那都是哄人的,便是說給鬼也不信! 杜文少年成名,人也長得好,又沒富家公子哥兒的壞毛病,待人彬彬有禮,謙遜有度,哪家懷春的姑娘不喜歡?況且方媛同他妹子交好,打心眼兒里喜歡對方為人行事,若是日后當真能成了一家子,自然沒什么姑嫂摩擦,如何不歡喜? 怎奈綜合權衡之后,兩人終究不匹配,方老爺夫婦悄悄商議幾回,也就暗中歇了這心思,準備另覓佳婿。 見爹娘重新開始張羅,不必明說方媛就知道自己跟杜文沒指望了,當時她還著實郁郁寡歡了幾日。 因這些事都從沒過明路,便是方老爺夫婦同女兒之間也從未捅破最后一層窗戶紙,故而一切都是悄悄萌生,又悄悄消散,如同水面下的暗旋兒一樣,外頭再沒人看出來。 方媛心里揣著事兒,卻不打算同杜瑕說。 她們兩個人這樣要好,若中間突然橫插這樣的故事,說不得都要尷尬,反倒不美了。 可直到現在正式定親,方媛才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心底一直都還存著那么一絲僥幸,在她自己都沒覺察到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里,無數次暗中期許: 若是能,若是能…… 也罷,從今往后就再也不必奢求了,倒也干脆利落。 可話說回來,成親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到今天為止自己跟那未婚夫也幾乎是個陌生人,而人心隔肚皮,最難得的便是脾性相投,又相互了解、相互包容,家世容貌反倒靠后了。 若是兩個人脾氣不對付,或者生活中諸多摩擦,即便是模樣再出挑,或是再如何家財萬貫,又怎么舒心得了? 這么說著,萬蓉也不禁朝杜瑕看過來,目光中許多艷羨。 杜瑕頭皮一緊,倒不好應下,只笑道:“要我說,你們也別先自己嚇唬自己,沒得想些用不著的,平添煩惱。你們也都是家中珍寶,爹娘難不成會害你們?怕是已經做到最好?!?/br> 頓了下,她又繼續道:“再一個,要我說,卻又有甚可怕的!兩位jiejie家里頭都是武行起來的,你們日后外嫁少不得要挑些陪房、下人一同帶了去,便緊著那些會武藝懂功夫的帶在身邊,一來可保障自身,不至叫旁人小瞧了去;二來說句不怕你們惱的話,也是以防萬一,萬一有個什么事兒,有這些身手伶俐又忠心耿耿的娘家仆人在身邊,也壯膽,等閑小人也不敢輕易伸手!” 一番話說的方媛和萬蓉的眼睛都一點點亮起來,顯然是說進她們的心坎兒里頭去了。 杜瑕見狀大受鼓舞,又趁熱打鐵道:“再者,方jiejie你何等人物,當真巾幗不讓須眉,這日子還沒過開呢,就這樣杵了可不成!便是姐夫有些個什么,屆時你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再不濟還能自保,最次狠心咬牙自己騎馬奔波幾日也就家來了,又有甚可怕?” 說完,又看向萬蓉,道:“我聽說岳陽蘇家雖然是商戶,可因為做的是造紙的營生,子孫后代也都打小讀書,十分通情達理,日后跟萬jiejie你一通談詩作畫,何愁不琴瑟和鳴?說不定什么時候蘇姐夫出息了,還能給你掙個誥命回來呢!” 時下說不得便是出嫁從夫,女子一生泰半榮辱便都系在丈夫身上,及至官場,一至五品官員授以誥命,六至九品授以敕命,他們的夫人便是相應品級的誥命或是敕命夫人。 杜瑕這會兒說萬蓉以后有可能成誥命夫人,便是說蘇公子日后有可能官居五品乃至往上,當真光宗耀祖,叫人無限神往。 話音剛落,萬蓉就不由得羞紅了臉,啐道:“偏你話多!” 她雖是笑罵,可到底面上擔憂淡去了,眼底也多了幾分希冀。 方媛聽后也是心頭大定,兩人都打定主意回去同爹娘商議,旁的不說,且先在一眾下人中用心挑選,務必選些個勇猛果敢伶俐無雙的出來。她們家旁的不說,還怕沒有習武的人? 家去之后,杜瑕不免也跟王氏說起這些事,娘兒倆也唏噓一番。 王氏又拉著她的手,摩挲她的頭發,眼神慈愛的說道:“一轉眼,我兒也這么大了,這才幾年工夫,要不了多久,也要遠去啦!” 說著,她的眼眶不禁微微泛紅,顯然是想起日后分離場景,難掩傷感。 杜瑕心中也酸楚難耐,趴在她懷里強笑道:“娘莫要難過,這邊離濟南府不遠,坐車也不過幾日路程罷了,日后你們若想我了,說去也就去了?;蚴俏蚁肽銈兞?,說回來也就回來了,又不是那山高水遠,怕什么?!?/br> 王氏聽后笑了聲,又忙道:“話也不是這么說的,我們雖寵著你,那牧家人也甚是寬厚,可你一旦出了嫁,萬不可像在咱們自家做女孩兒似的放肆,到時候再三天兩頭往娘家跑,卻像個什么話?!?/br> 因這幾天被幾個手帕交的情緒感染,杜瑕也罕見了起了點小女孩兒心思,聞言賭氣道:“便是嫁了人,難不成我就不姓杜了?還是說我不是你們的女兒了?我想回來便要回來,看誰還敢攔我呢!” 她也不是白說的,倘若日后跟牧清寒生活幸福和順自然不必說,若是他敢對不起自己,她可絕對不會像時下絕大多數婦女一般忍氣吞聲! 大不了就一拍兩散,和離! 她也不是養活不了自己,且不說那手工藝品外頭有價無市,便是只一個指尖舞先生,每年寫幾個話本、作幾幅畫本,也能賺好些銀子呢,難不成離了你還過不了? 王氏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被她孩子氣的言語逗笑了,又對她的依戀十分受用,心中既甜美又酸澀,只摟著她道:“說什么胡話,多大的人了,還使什么小孩子脾氣?!?/br> 頓了下又點著她的額頭道:“當真同你哥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平時瞧著也是讀書的,一陣兒氣性上來,真是比外頭的騾子都倔!只恨的人牙癢癢?!?/br> 說完,王氏自己倒先笑了。 杜瑕也跟著笑了一回,卻聽王氏突然道:“瞧我這腦子,這會兒也不怕跟你說了,之前你爹還同我商議來著,如今你哥哥也在濟南府上學,你日后也要嫁到那頭去,留下我們兩個老東西在這邊沒得孤寂。且這頭也無甚可留戀的,不若再攢攢錢,干脆在濟南府買座宅子,便是不得日日相見,咱們都在一座城里,隔三差五還能說說話,卻不是好?” 原本王氏想瞞著女兒來著,可今日著實被觸動,終究還是忍不住說出來。 杜瑕一聽果然歡喜,立即爬起來追問道:“當真?” “傻丫頭,這有什么好騙人的?”王氏哭笑不得的說道:“難不成我同你爹就不向往省府繁華?再者說句小心眼兒不招人待見的粗話,兩邊住的近便了,好歹也有個照應,日后便是女婿外頭做官去,你們逢年過節返鄉探望也能一遭兒來,便是往后我同你爹老了,還能指望女婿家幫忙照拂一二呢,若住得遠了,豈不可憐?” 晚間杜河回來,杜瑕不免又拉著他問東問西。杜河也不嫌厭煩,笑呵呵的回答,沒有半點隱瞞。 “確有此事,”杜河道:“原先我也同你娘商量過了,到底是住的近便了好些,不然隔得天南海北,記掛不說,若是有什么事也不得知道,白白叫人憂心?!?/br> 王氏又忍不住接茬道:“正好也離那起子人遠些,省的一有什么事就攀扯咱家,偏住的又近,死活脫不開身?!?/br> 自打上回杜寶意外將女兒的手腕弄傷之后,王氏勃然大怒,果然說到做到,再也沒見過那家任何一個人任何一面,偶爾突然想起來也必然要嘟囔一番。 偏杜河心中有愧,覺得十分對不起妻女,也不敢辯駁,只是訕訕聽著。 其實王氏也知道自己總這么翻舊賬于夫妻情分有礙,可她深知自家男人面冷心軟,又重視兄弟情份,若自己再不堅持些個,只怕過不了多久他又要照應什么好大哥,故而也只得硬著頭皮繼續。 不過正因為此,不管是王氏還是杜河,就都不約而同的重視起往濟南府搬家這件事來,越發放在心上: 若是真能搬家,一來能加深同女婿一家往來聯系,兩邊方便相互照應;二來便可順理成章遠離那起子糟心的親戚,逢年過節愛動彈就回來,不愛動彈也不過打發下人往這邊送個東西便罷,如此少了接觸,也減了摩擦,他們夫妻二人自然就沒了不快,家人也就少了被拖累的機會…… 第五十一章 ***** 轉眼到了四月下旬, 天氣更暖, 越往南也越熱, 牧清寒和杜文俱都脫了棉袍夾襖,換了單褂薄衫, 游學便更加輕快自在了。 出來一個來月, 一行人已經出了南京, 踏入江西地界。 江西省東北九江府、饒州府與南京相鄰, 此番他們便是從南京西南出,入得江西饒州府境內。而后便要朝西南而去,斜插整個江西省, 后折入湖廣。 在過去的一個月中,他們走過了許多地方,爬過山、越過嶺、鉆過林,有像濟南府那般平和安逸的府城, 也有充斥著各色試圖渾水摸魚兵士衙役的小州鎮, 另有無數路過的村落。這些地方風景各異, 人文不同, 每到一處地方,兩位小秀才都要下去走走轉轉, 然后去當地書坊內買些當地才子、學士的詩集、文選來翻閱。 這些書也是魚龍混雜, 有當真表里如一, 叫人讀后唇齒留香的大學士真豪杰;亦不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不光詞句不同,便是用的典故也諸多謬誤, 看后叫人哭笑不得,當真留作草紙都嫌作踐紙張、荒廢時光。 說起來,期間他們還遇到了一樁意外的喜事。 在南京數座府城內大型書鋪中閑逛時,牧清寒和杜文竟意外發現了“指尖舞”先生的話本系列和《陰陽迅游錄》的前兩卷! 兩人當時就吃了一驚,忙叫對方來看,然后彼此交換了一個諱莫如深的眼神,心情都十分復雜。 書鋪老板以為他們感興趣,忙上前笑著攀談起來,說道:“聽口音,兩位相公是山東來的吧?” 為解決各地方言繁多,交流不便的問題,大祿朝建國后便由上到下推廣官話,一般官府興辦的學府中都會教授,再者繁華都市做大買賣的為了趕時髦或是往來便利,抑或出于私心提高身份,通常也都習得一口官話。 這掌柜的一開口,竟也是一嘴流利官話。 牧清寒和杜文點點頭,就見那掌柜的指著指尖舞先生所做一系列書畫本熱情介紹道:“可巧了,聽說這位先生便是山東人士,這些話本也是我們從那頭引過來的,因故事新奇有趣,賣的極好?!?/br> 說著,他又拿起一本《陰陽迅游錄》來重點推薦,只說的眉飛色舞兩眼放光:“尤其是這新式畫本子,十分喜人,情節絲絲入扣,當真教人越看越想看,看了還想看,兩位相公不來一本么?” 做買賣竟做到本家頭上了,牧清寒失笑,一本正經道:“掌柜的說笑了,您也說我們是山東來的,自然也聽過這位先生大名,他的本子俱都看過了的?!?/br> 他心道,不光看過,我還認得她,再過不了幾年便要一處過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