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前兒考試還沒開始的時候, 就有一個老秀才進考場前就魔怔了,他們當時都在場,也是看見了的。 后面幾天又干又熱, 悶得人喘不過氣來,考場內更是難耐,再加上緊張焦躁等諸多情緒,后天又陸陸續續的被抬出來十多個。這些人大多是已經上了年紀、有了白發的;再者還有幾個年紀輕輕卻體弱的, 都是撐不住, 昏死在考場里的。 因為了防止徇私舞弊, 律法明文規定, 考試期間一旦出了考場,無論原因為何, 皆不得再入內, 故而這些人慢慢被救醒了之后, 竟有幾個登時想不開,哭著喊著就要去投河。 科舉一事便如那千軍萬馬氣勢洶洶去擠一座細細的獨木橋,下面便是萬丈深淵。 過去了, 自然海闊天空前途無量;而過不去,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實在怪不得他們,狀若癲狂,失了讀書人的體面。 每三年一次,便是什么生疏的活兒也都上手了。 因為考中者必然是少數,每次考完或者是考到一半,必然有許多人一時想不開,就想要尋短見:撞墻、投河、上吊,什么花樣兒都有。又因為濟南還有幾十處大小湖泊、泉水,故而比別處多一項選擇:投湖。 考上考不上另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出了人命官司,于是次數一多,當地衙門也不得不被迫演練出來。 今年水位雖然下降了,可大明湖、城外護城河周圍,再就是城內幾處成規模的水泊周圍,都已經叫潘一舟提前安排好了健壯的衙役與調撥過來的兵士。人人手持竹竿,腰系漁網,還有專門下去撈人乘坐的大小船只、漂子,一天十二個時辰,晝夜不休的守著,但凡有人想不開便動手撈起來,十分熟練。 除了中場被抬出來的幾位外,考試結束后整整半月估計都不得閑! 有才從考場走出來,覺得自己考中無望,干脆就哭著直奔水邊,一躍而下的: 還有原先覺得不錯,回去越想越不對,半夜爬起來要上吊的; 更有跳了一個地方沒成,給人撈起來之后又換另一處再跳的…… 光是放榜當日,就忙壞了諸多衙役兵士,各處陸陸續續撈起來的怕不有三、四十人之多! 便是那許多有考生投宿的客棧老板們也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叫了伙計,每日在各房間外頭巡視,便是生怕那些此番不走運的秀才公們想不開,一氣在自己店里上了吊。 往年不是沒出過這樣的事,影響做生意不說,又晦氣,更倒霉的還可能惹上官司。大約每年都能聽到內外傳言,說哪里哪里的客棧里頭又有學子上吊了,消息傳開后便無人再敢來,老板不得不卷鋪蓋回老家的……故而不得不上心。 有了這些前車之鑒在,饒是牧清寒知道自己這幾位師兄弟同門都是心性曠達之輩,也不得不小心防備著。 萬一,萬一呢?! 不說他,就是牧清輝這個做買賣的也時刻關注著。 考試的結果一出,他又親自反復確認了,見當真自己熟悉的幾位秀才公均榜上無名之后,也十分感慨,還唏噓了好一番,然后又特地打發心腹過來詢問情況。 牧清寒感謝了他的關心,只說這邊有自己就夠了,暫時沒有什么異動。 “我知道兄長最近剛升了會長,十分忙碌,已是忙的腳不沾地,我無力幫襯便罷,又怎能還叫他掛懷?再者我們是至親兄弟,若有事,必然頭一個找他,難不成還去外頭現抓人去?” 那心腹聽后也笑了,又道:“大爺說了,他是個大老粗,便是不通詩書也明白科舉一事萬分艱難,諸位秀才公小小年紀,便是多等幾屆也無妨。豈不聞好事多磨?前頭略吃些苦,好福氣便在后頭了!” 這人著實口舌伶俐,饒是此刻牧清寒心情苦悶,也給他逗笑了。 牧清寒隨手解了錢袋扔過去,也不看里頭多少銀兩,只笑道:“得了,哥哥那頭也離不得人,你且去吧,只說這邊一切都好,叫他不必擔心?!?/br> 那人身手敏捷的接了錢袋,笑嘻嘻的謝了賞,又說了些好話才走了。 牧清寒一個人站在原地,許久才嘆了口氣。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可但凡能一擊即中,誰又愿意多受磋磨?不過失利后的勸慰罷了。 杜文一夜未眠,只把兩只眼睛睜的大大的,呆呆的看著頭上帷帳,腦子里亂哄哄的。 沒中,我怎么會沒中,不,我怎么能不中呢? 想必爹娘meimei也都在家翹首以盼,等待我的好消息,如今我卻在孫山之外,還有何面目再見他們? 其實在下場之前,他也仔細衡量過,自己年紀畢竟太小了些,經驗不足,歷練不夠,閱歷也不豐富,對于許多典籍的理解也不夠深刻。 他也曾想過落榜的可能性。 但畢竟只是猜測而已,而已呀,萬一我中了呢?我的學問不是得過老師,乃至書院諸多教授們的交口稱贊的嗎?他們都是飽學之士,會對我贊賞有加,那么……萬一中了呢? 但今時今日,直到這種事情真的發生了,他卻突然意識到竟然會是這般難受。 若是我中了。 若是我中了…… 唉,我竟然沒中! 老師,爹娘meimei知道了,該有多么失望呀! 我當真辜負了他們。 次日一早,杜文也沒有出去吃飯,繼續悶在屋子里。 放榜前后,書院給了他們參與考試的學子共計十日假,便是用來調節自身或是四處應酬,是以他不必急著回去。 可他卻也什么都不想做,或者說根本想不起來自己要做什么。 雖不似寒冬,有那么一瞬間,杜文卻有了點兒萬念俱灰的意思。 唉,我沒中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有人敲門,他也懶得應。 片刻之后,牧清寒推門進來,手中還擎著幾卷紙。 他徑直來到里間,看見兩眼圓睜雙目布滿血絲的杜文,就將手中的紙卷兒遞過去,道:“這些是此次中舉的前十名的試卷,我都命人抄了幾份回來?!?/br> 話音剛落,就見杜文眼睛刷的亮起來,也不發呆了,猛地一把抓過,然后一骨碌爬起來,就這么披頭散發的蹲在床上埋頭猛讀。 他一夜未睡,此刻看上去卻精神得嚇人。 杜文看得極快,不過片刻就看完一篇,然后丟開手,又看第二篇,再看第三篇,第四篇…… 一口氣將試卷都看完之後,他維持著原先的姿勢,坐在原地發了會兒呆,又突然重新將被自己丟成一堆的試卷通通收集起來,埋頭看了第二遍,第三遍。 這一看就從早上看到正午,他在這兒看,牧清寒就站在旁邊兒看他看,也不說話,室內只余下杜文翻閱紙張,以及時不時從他口中擠出來的喃喃之聲。 中間外頭幾次有人過來,詢問什么時候開飯,都被牧清寒無聲遣走了。 一頓兩頓不吃飯也餓不死人,想來杜文眼下也無胃口。但倘若他的心結不盡早打開,這便要完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杜文將牧清寒帶回來的那些試卷手抄卷,看了多少遍…… 他突然將手中的試卷都丟開,然后將自己狠狠丟到床上,后腦勺砰的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杜文自己也被摔得眼前發黑,眼冒金星,可他卻只是仰面朝天的躺在那兒,兩只眼睛直勾勾的,表情風云變幻,說不好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他躺了許久,似乎是在等暈眩過去,又似乎是在整理雜亂的思緒,只是過了許久才喃喃道:“誠不我欺,誠不我欺,我不如他們多亦!” 說老實話,在得知自己落榜之后,杜文也曾起過許多不甚光彩的念頭,譬如說: 我素日里那樣好,卻不得中,是不是有什么內幕?再者潘一舟同老師不睦,是否蓄意打壓我陳安一派? 可他之前卻甚是欣賞郭游郭曠之,若說是打壓,卻又不像…… 然而此刻見了這些人的試卷,他才突然明白,不是有內幕,而是自己當真還不夠好! 天下果真藏龍臥虎! 這十人中,竟有四人從未在府學就讀,之前也無甚名聲!可他們卻依舊文采斐然,做的錦繡文章,又言之有物! 較之他們,自己做的又算什么文章!不過是窮酸書生無病呻吟罷了! 杜文又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一整天,又挑燈夜讀,次日一早便如脫胎換骨一般。 他先叫了水,痛痛快快的泡了個早,然后將頭發梳的整整齊齊,穿好簇新的道袍,帶了板正的頭巾,親自去書鋪,將那些個不知積壓多年,乃至都堆了不少灰塵在上頭的歷年前輩們中舉人、進士的文章、選本都買了。 因錢不夠,他還特地找牧清寒借了一筆。 接下來幾日,杜文幾近不眠不休,每日不過四更剛過便要起床,點燈閱讀,又加倍練習書法,夜里更要到二更過后才睡下,十分忙碌。 到了該返回府學那日,杜文甚至親自拜會了山長,師生二人關門長談一番,山長竟準了他的假,許他自己在家用功。 自此之后,杜文越發勤奮刻苦,也不去書院了,只在家中看一眾前輩們的大作,間隙中又做些個詩詞,或是練習騎射等六藝,竟比在書院是更勤勉數倍! 洪清同郭游開始見他一反常態閉門不出還十分擔心,生恐這位素來張揚肆意的小師弟、同窗想不開,還欲來勸,哪知后來發現他是真的一門心思在用功,也就丟開手。 這日杜文正捧著一卷元順元年狀元公江桂所著的詩集,看得是如癡如醉,手舞足蹈,時不時停下來閉目細細回味一番,當真不忍釋卷。 彼時牧清寒下學歸來,一進門剛要說話,杜文便朝他一擺手道:“天大的事也且等等,待我讀完這幾句?!?/br> 牧清寒素知他的書呆子脾氣,一旦看的入了迷,便是外頭天上下刀子也顧不得,真的就坐在一邊等他讀完。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杜文讀完了,又對著詩集好一番長吁短嘆,這才收拾好過來,笑道:“寫的真真妙極,叫人回味無窮,若不叫我讀完,我便什么都聽不進去,什么都做不得,端的是牽腸掛肚?!?/br> 末了又惋惜道:“可惜天妒英才,若他活到如今,還指不定會有多少今世大作,當真沒得福氣,卻是我們沒得福氣!” 說的牧清寒也笑了。 杜文自己吃了兩口茶,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可巧你回來了,我正要同你商量呢。我預備外出游學,不日便要回稟了山長,擇日啟程?!?/br> “什么?” 這話直接將牧清寒要說的盡數堵在肚中,直接把人驚得跳了起來,難以置信的看他。 游學?這個時候?! 杜文不以為意的又重復一遍,頗有感慨道:“連日來我苦讀前輩們的大作,頗有所得?!?/br> 說著,他便站起身來,緩緩道:“觀古往今來有所成者,譬如說大文豪,大詩詞家乃至有名的好官,哪一個不是見識廣博、胸有丘壑的?他們不光讀書,更將這大好河山都藏于心中,自然字字珠璣??蓱z我一人窩在這里死讀書、讀死書,腦中空空,心中癟癟,偏還自以為好得不得了,自然寫不得好文章,說不出真道理!” 他轉過身來,又道:“如今但凡市面上有的書,或是府學內的藏書,我已經翻閱過了的,如今都記在心中。只記雖然記住了,可總是浮于表面,真正蘊藏其中的大道理一知半解,說到底,也還是什么都不懂!我若再繼續呆在這里,也于增進無益,不若出去走走,也看些個民生民情,總好過閉門造車?!?/br> “莫要胡鬧!”他話音剛落,牧清寒便急道:“你可知此時外頭是個甚情形?城中有重兵把守,自然太平無事,可外頭那人煙稀少、田地荒蕪的地方難不成還少了?真餓殍遍地。眼見著再過兩個月,便要入冬了,到時萬物蕭瑟,酷寒難當,餓死凍死者無數,瀕死之人便是做出什么禽獸不如的事情也不為怪,你這么出去,同尋死無疑?!?/br> 見杜文還欲再言,牧清寒又道:“莫說是我,便是師兄、老師,乃至你父母meimei知道了,也必然不許的?!?/br> 被他劈頭蓋臉說了一通,疾聲厲色,杜文卻不生氣,只是笑道:“難不成我就是那般莽撞的糊涂人,偏要在這檔口去尋死?只古往今來多少名人異士都是要出去游學,增長一番見識的,就是尋常學子,難道外出游學的少了?聽說頭幾年郭曠之還出去過兩回呢!我如今也這么大了,只窩在一方小天地,一味的坐井觀天,能有什么出息?” 說到這里,他又搔搔額角,略顯靦腆的說道:“不怕說句自傲的話,你我這次雖因種種緣由不曾中,日后也必然是要為官一方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豈能是空話?可若連蒼生是個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又談什么立心、立命、繼絕學、開太平,又做的什么官?” 他的聲音慢慢大起來,最后幾乎在喊,一張臉也漲的通紅,顯然方才所言盡數發自肺腑,叫人震動不已,無從反駁。 牧清寒被他說的啞口無言,然而終究不放心:“可偏要眼下?外頭又是天災,更不少人禍,你若貿然出去,萬一有個什么差池,當真悔之晚矣?!?/br> 他還是被杜文說的動搖了的,不然也不至于這般委婉。 萬一有個什么…… 大災之年,天災所及之地民不聊生,餓殍滿地,不乏食人慘案! 杜文區區一介書生,萬一遇到歹事,即便僥幸保命,只要身體殘缺便不得入朝為官!待到那個時候,官都做不得,還談甚么造福萬民! “我都想過了,”杜文認真道:“如今我身上有秀才的功名,依據律法,只要求得一方父母的文書便可走官道,宿驛站,便甚難遇到劫匪。危急時刻更能求得當地官府乃至書院的庇護,如此一來危險便小得多了?!?/br> 大祿朝當真優待讀書人,可即便是此等優待,也并非每個讀書人都享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