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外頭許多人一日只得稀粥果腹,更有甚者挖野草啃樹皮,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我如今卻還有精細白面吃,叫甚么節儉!”潘一舟不大耐煩的擦擦嘴,擰著眉頭道:“時候不早,若有事你便直說,若無事自去歇息,我且用不著這些白話?!?/br> 那心腹臉皮極厚,被斥了也不以為意,繼續面不改色道:“大人說的是,在下卻是想來問問,鄉試在即,大人有什么打算不曾?” 潘一舟挑了一筷子素面吃,如同品嘗珍饈一般細細咀嚼了,頭也不抬的問道:“什么打算?” 那心腹心頭一喜,遂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那杜文與牧清寒少年成名,還有一個叫洪清的,十分得意,更是唐黨肖易生的入室弟子,幾人往來親密,在下私以為” 話音未落,潘一舟就重重的將筷子拍在桌上,黑著臉呵斥道:“混賬!文人的名聲,生生叫你們這起子小人搞壞了!” “大人?!” 心腹尤在驚愕之中,潘一舟已然指著他怒罵起來:“正混賬!科舉一事何等鄭重,能否得中全憑本事,哪里由得你存這樣的齷齪心思!當真是本官瞎了眼,識人不清,虧我素日還以為你是個有主意的!” 見他罕見的動了真火,那心腹豈能不知自己拍馬屁拍到了馬蹄上?已然跌坐在地,面額慘白,痛哭流涕道:“大人明鑒吶,小人當真一顆真心全為了大人,明鑒吶!” 事已至此,想要抵賴卻是無用,為今之計只能豁出去拼了一試,或許能得峰回路轉。又或者這只是大人對自己的考驗呢?做官的,誰不會個唱念做打?誰還不要個臉面不成? 然而他卻打錯了算盤,潘一舟并不愿意考驗,也恥與繼續同他言語,只背著一只手在屋內狂轉,厲聲斥罵道: “老師與人不睦是真,可你也是長了鼻子眼睛耳朵的,他老人家同唐賊斗了數十年,你可曾見他們戕害國之根本?科舉意在為國家選拔棟梁之才,你不想著如何為國分憂,竟意圖作亂,那便是國賊了,國若不存,你我又去給誰當官?我眼下不過小小知府,雖不敢說為國為民,可也應當做的問心無愧?!?/br> 派系斗爭何其殘酷,潘一舟自然也對唐芽極其一干弟子無甚好印象,私下徑直喚其為“唐賊”,但對杜文等幾名小小秀才卻頗為寬容,并不欲將朝堂恩怨帶到科舉中去。 爭斗爭斗,卻也分個君子之爭,亦或是小人之斗! 罵了半天,潘一舟尤不解氣,朝桌上狠拍幾下,震得碗筷直跳,又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才華橫溢者眾多,若人人都如你這般,不能拉攏的便盡數毀去,朝堂便要垮了,還談甚么施展抱負!” “便是要斗,我潘某人自然也要看他們有沒有那個本事,他日若得進士及第,同朝為官,再斗個你死我活便罷!勝負只憑個人本事。如今他們不過府學學生,我便耐不住加害,同那起子小人有何分別!” “來人吶!”說罷,他竟沖門外揚聲喚道;“將此人叉下去,暫且收押到后院柴房,考試結束前不得外出!” 外頭立刻進來兩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言不發拖了那心腹邊走,其中一人見他滿嘴只嚎叫不休,更熟練的抓了腰間布團,抬手給他堵上了。 有潘一舟的貼身小廝聽見動靜進來,見桌上的面都涼了,便小心翼翼的問道:“老爺,要不換一碗吧?!?/br> 如今天熱,且剛又被惹的肝火上涌,哪里會怕涼! “不換!”潘一舟兀自氣悶,既氣那心腹,亦氣自己誤用jian人,當即氣鼓鼓坐下,挽了袖子就埋頭扒面,吃了幾口又憤憤道:“真是不知所謂,你出去告訴后頭的人,一日兩餐只許給他稀粥窩窩,餓不死便罷!” ************ 濟南府那頭不安生,陳安縣這邊也不平穩。 秋闈之期一日日逼近,外頭的災情卻未有明顯好轉,各路官員的頭發都要愁白了! 本應是準備秋收的時節,可如今田地間處處龜裂,無數作物都干癟了,堪稱顆粒無收,如今庫中存糧尚且不知能撐多久,待到冬日形勢必然更加嚴峻,稍有不慎便是餓殍滿地! 原本杜瑕一家還打算趕去濟南府陪考,結果現下這個樣子,外頭竟亂的很,據說路上突然冒出許多打劫的來,十分不太平。故而莫說出城,眾百姓但凡無事,當真連家門都不大敢出了。 素日繁華的街上也都沒有什么行人,灼熱的空氣扭曲著,壓抑的叫人喘不過氣來。 王氏不止一次的看著提前準備好的香火嘆息。 原先她還打算去城外廟里上香求簽,惟愿文曲星君眷顧家中兩位兒郎,只如今…… 她只得在家里細細翻了黃歷本子,挑了良辰吉時,虔誠求拜。 家中一干下人也都跟著跪下去,口中念念有詞,腦袋磕的砰砰響,瞧著竟比杜家人更加虔誠。 也說不得是這樣,皆因他們中不少人都簽了死契,一輩子便是跟著主人家討生活,主子家好了,他們自然水漲船高待遇也好;可倘若主子家敗落,他們自然也就什么都不是。 更何況如今文人地位崇高,不管是杜文還是牧清寒這位姑爺,注定了都要走科舉之路,日后便是前途無量,便是那些簽了活契的也都在琢磨是不是找機會換成死契,也好顯示忠心…… 杜河、王氏和杜瑕頂著大太陽,親自焚香禱告,又特意對著文曲星君的像行了大禮,待拜完之后,結結實實出了一身大汗,里外三層衣裳都濕透了。 王氏扶著小英的胳膊站起來,先揉了幾下腿腳,又接了帕子抹汗道:“這天兒真是熱得狠了,叫人打從心底里難受,我總覺得心里慌慌的,也不知究竟是個什么緣故?!?/br> 杜瑕也不耐熱,這會兒臉都曬紅了,也用小燕遞來的蘸了涼水的帕子捂著安慰道:“外面受災呢,誰心里不慌?若說是科舉的事,且不必擔憂,哥哥他們如今年歲尚小,中了固然好,不中也罷了。許多人考到三五十歲都未必能中秀才,他們多等一兩屆磨礪一下,也未必是壞事?!?/br> 王氏聽了也點頭道:“你說的我何嘗不知道,只到底是親生骨rou,他素日里那般用功,日日起早貪黑的,誰瞧了不心疼?若能得中,豈不是早一日解脫?” 聽了這話,杜瑕就笑了,一邊往里走一邊說:“娘想的也忒簡單了!考上便能解脫了嗎,君不見那些為官做宰的,哪個又輕快了?真真兒忙的腳打后腦勺,一天到晚都沒喘氣兒的時候。前兒我去見肖姑娘,她也不免同我訴苦,說都已經連著七、八日天沒見過親爹的面兒,肖知縣便是同人日日吃睡在前頭衙門里,和衣而臥,這幾日累得脫了形,臉上也曬得脫了皮,好端端的大老爺,遠遠看著竟像個農夫了!豈不都是些重擔壓在頭上?畢竟人命關天吶,聽說圣人雷霆大怒,好些地方都吃了訓誡?!?/br> 杜河跟著嘆了口氣,道:“正是,人活一世,誰不想著往上頭爬呢?做買賣的想做大,種田的想多買幾頃地,當官的自然也想著當大官?!?/br> 杜瑕點頭夸贊道:“真不愧是爹,看得如此明白透徹,這些話外頭再聽不見的?!?/br> 得了女兒夸贊的杜河當即笑的合不攏嘴,搔著腦袋,還有些不好意思。 王氏瞧不得他得意,笑罵道:“真是禁不住夸的,瞧喜的這輕狂樣兒,沒得給人看見了笑話?!?/br> 說罷又感慨道:“誰說不是呢,只什么樣的官才算大?依我說,知縣老爺便已經很了不得,就跟那天邊的云彩似的摸不著影兒,哪成想聽著那些個戲文里頭,便是圣人還時常想著長生不老呢……” 一家人回了后院,王氏跪的骨頭疼,本想躺下瞇眼歇歇,哪成想前頭圈里鴨子嘎嘎叫個不休。 王氏無奈翻身坐起,一面自己抓了扇子搖,一面指著前頭笑罵道:“又是它,不必看我也知道必然是那只頭頂上長了紅毛的扁嘴畜生!當真吵死個人,大熱天的也不叫人安生!” 一席話說的杜瑕并幾個丫頭都捂著嘴笑個不住,一屋子花枝亂顫。 王氏自己也先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回,倒覺得暢快了些,想了下又對小英道:“你去跟劉嫂子說,把這畜生殺了,晚間就用酸筍燉一鍋吃!再叫它叫!” 小英笑著去了,不多時便麻利的回來道:“劉嫂子已去了,又說今日格外熱,晚間便用之前曬好的干菜泡發了,細細切成絲兒,用油鹽醬醋和麻油拌個開胃解暑的小涼菜,吊在井里頭鎮一鎮再端上桌可好?” 王氏點點頭,道:“大熱天的,也沒甚胃口,且接下來秋冬還有的熬呢,再要幾個簡單小咸菜,這些也就夠了?!?/br> 晚間劉嫂子果然用砂鍋燉了一個酸筍鴨子,中間小心撇去浮油,故而湯汁清亮,然而味道卻很濃郁,又用酸筍吸飽了葷油,十分開胃過癮,并不油膩。 可惜杜瑕畏熱,接連幾日食欲不振,也不過略撿了幾塊鴨rou吃,倒是就著那一碟子涼拌小菜和梅子姜喝了大半碗粥,然后就推了。 杜河與王氏知道她素來胃口極好,見了這般情景,都急的了不得。 杜河搓手道:“吃不下去飯,這可如何是好!” “可憐今兒在大太陽底下曬了這么久,必然是中了暑氣,”王氏轉頭忙喊道:“去叫劉嫂子煎兩盞豆兒水來吃?!?/br> 又心疼的拉著女兒的手道:“瞧,這鐲子帶著竟晃蕩了,也是瘦狠了,如今這般情景,外頭竟也沒有賣冰的了!” 倒是杜瑕不以為然,笑道:“爹,娘,不過畏熱罷了,再者我如今長身子呢,抽條了,自然瞧著瘦?!?/br> 然杜河與王氏卻不聽。 如今杜文孤身在外,他們鞭長莫及,唯一能守著的只有杜瑕一個,若她再有個什么,真是如同挖了心肝,故而兩個人四只眼睛總是緊緊盯著。 少頃外頭送進來豆兒湯,王氏又特地叫人去水位大降的井里頭鎮了,這才盯著看她喝下。 杜瑕一家三口只在陳安縣等著秋闈結果,日夜焚香禱告,殊不知濟南府內外也是水深火熱,不僅府學內的杜文等人每日起早貪黑十分辛苦,便是牧清輝也需面臨極多考驗。 濟南商會的老會長本就年事甚高,平時沒有大事顯不出來,倒也游刃有余。不成想現下又逢上幾十年不遇的大旱,頓時精力不濟,中間竟出了幾次疏漏,若不是發現及時,必然要釀成大禍。 他勉強撐了兩個月之后實在支持不下去,便欲推牧清輝上位,自己退居幕后安度晚年。 怎奈牧清輝卻推托自己年紀尚輕,不足而立,難以擔當重任,且又在熱孝期間,理應盡一盡為人子的本分,不問外事,故而實在無法應承。 老會長聽著派出去的人給自己的報告,面上喜怒不顯,沉吟片刻,擺擺手道:“再去?!?/br> 牧清輝現下二十過半,任會長一職著實年輕了些,然他老謀深算,天生一副商骨,便是年長一二旬的人也未必玩的過他。如若他不擔任會長,且不說庸者身居高位、能者反受壓制,必然給商會造成隱患,便是下面的人也未必挑得起這副擔子。 傳話的人去了又再回來,說牧清輝還是不肯。 老會長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又叫他去請第三遍。 待派出的人第三次回來,老會長索性撐著拐杖站起來,平靜道:“抬我去?!?/br> 眾人驚愕,卻不敢反駁,竟真的準備了一副軟轎,將他抬了去。 那頭牧清輝也聽到了消息,匆匆迎到門外,頂著大太陽行大禮,誠惶誠恐道:“老會長親自登門,實在愧煞我也,這叫我如何當得起?” 老會長顫巍巍的從轎子里出來,又咳嗽幾聲,幾縷雪白的胡須在灼熱的空氣中飄飄蕩蕩,努力顫抖幾下,顯得格外虛弱。 他喘了幾口氣才道:“我派來的人都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發回去,想是份量不夠,說不得我只得拖著這把老骨頭親自過來說服你?!?/br> 牧清輝越發惶恐不安,沒奈何,只得親自扶著他往里走。 到了內堂,牧清輝欲叫老會長坐主位,老會長卻執意不肯,說這原是你家,我不過是一介訪客,如何坐的主位? 兩人相識也有些年頭,老會長來牧家也不是頭一回,往日也坐過幾回主位,哪知今日卻一反常態,分外推辭。 牧清輝像是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也不肯退步,只說他原是會長,又是商界大前輩,便是單看年紀也這般大了,又親自過來,著實叫他惶恐不安,若再不居主位,只怕要一頭碰死。 兩人如此這般相互推辭了幾個來回,終究是老會長氣虛體弱,拗不過他,坐了主位。 人活一世爭的就是一口氣,誰不愛面子呢? 原先老會長幾次被他駁,又大熱天的拖著病軀親自過來,還是來退位讓賢的,便是如何深明大義,心里終究有些不自在。此刻見牧清輝這般誠懇禮讓,又做足了姿態,面上也好過了些。 賓主落座之后,牧清輝又親自捧了茶給他斟上,也不問來意。 如今酷熱難當,這屋子周圍的人工湖也都齊齊降了水位,室內擺的冰盆還同往年一樣多,可覺得還是熱的很。 現下缺水、酷熱,外頭的冰也便奇貨可居起來,身價倍增,等閑富貴人家竟是用不起了的,可牧清輝卻像吃個餑餑、喝完粥似的那樣容易,輕飄飄的叫人再去添兩個冰盆過來。 只這么兩盆冰,如今外面已經不知炒到多少銀兩,養活幾個尋常人家不成問題…… 溫度漸漸降下來,暑熱去了,唯剩一股沁涼水意淡淡縈繞。 老會長也不禁舒展了眉眼,慢慢吃了幾口茶,拿了精美的蘇繡帕子,輕輕沾沾嘴角,再次說明來意。 牧清輝自然又是推脫的,理由聽上去也很充分。 “承蒙錯愛,實在叫我受寵若驚又惶恐不安。但我如今年紀實在太輕,經驗也淺了些,到底壓不住,且商會中都是我的大前輩,如今若叫我去做了會長,諸前輩們的面子上,如何過得去?再者我如今也在孝期,又要處理家事,實在是分身乏術?!?/br> 說著,竟就掉下幾滴淚來。 只道:“家母早逝,父親小十年前就病了,我實在惶恐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要穩住人心,又要四處求醫問藥,當真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天資愚鈍,光家中諾大一個攤子就要壓彎我的腰!如今老天沒眼,父親竟也撒手去了,實在狠心。我正不知該怎么辦呢,又哪里擔得起商會這般重任?” 說完,越發悲切起來,當真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老會長也跟著長嘆一聲:“生死由命,實在強求不來,誰沒有這一天呢?不過早晚罷了。令慈令尊已然如此,你也該學著放下。你如今只看我就知道,也不過強撐著這口氣熬日子而已?!?/br> 兩人又對坐著嘆了幾口氣。 老會長又吃了幾口茶,再接再厲道:“整個濟南府上下,哪個不知道你是個孝順的?便是令尊剛去那幾日,你竟就哭昏過去好幾回,便是令弟也悲痛欲絕,著實是慈父孝子的典范!” 牧清輝抽空拱手,十分誠懇道:“不過人子本分罷了,當不得說,莫要再提?!?/br> 老會長微微攥了下拳頭,面不改色的又略嘆一聲,繼續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但你也不能因小失大,既已入了商會,也該顧著商會諸多同仁,為他們謀福祉。切不可沉迷過去,得往前看,須知便是不為了旁的,難不成眼睜睜看著祖上家業就此衰???你手下還有恁多人要吃飯過活,你若倒了,意志沉淪,可如何是好?” 頓了下又道:“若你是怕不能服眾,這個竟不必擔憂,今兒我便能在這里作保。我早已打了招呼,除我之外,另有近七成會員都十分推崇你,屆時必然不會反對。再不濟我身子骨雖不中用,好歹眼睛還能看,耳朵還能聽,腦子也略管點兒用,便豁出老命在一旁扶持罷了,你還要推辭么?” 兩人推誠置腹的說了許多話,直喝干了一壺茶,均說不出道不盡的誠意滿滿,及到將近一個時辰之后才有了定論。 牧清輝推辭再三,會長力勸多次,最后放狠話道:“你若還不應,難不成要我跪死在你跟前?” 如此這般,牧清寒才勉為其難的受了,只到底還在孝期,難免又對著天落了幾滴男兒淚。 稍后牧清輝又親自送老會長出來,目送他一直走過街道拐角才回身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