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五名弟子中,只有杜文、石仲瀾和洪清是土生土長的陳安縣人,只后者唯有一兄一姐,如今都以成家,是以過來的只有杜文和石仲瀾之妹。 于是杜瑕再次與石瑩姑娘狹路相逢。 時隔幾年,石瑩又大了幾歲,如今已是十三歲,長得十分出挑,妝扮也越發光彩奪目,艷麗無雙: 一身織錦鏤花紅緞子襖裙,灼灼奪目,頭上插了足足五六個金釵、步搖,戴著硬紅鑲金耳墜子,腕上也是沉甸甸的二龍搶珠大金鐲子,每個足有一指寬……只是年紀小,氣度也差些,就有些壓不住,反而被衣裳首飾占了上風。 反觀杜瑕只一件藕荷色繡山水暗紋對襟葫蘆扣褂子,下著淡青色長裙,頭上挽著螺髻,簪著一對兒銀鑲玉花鳥簪子,點一支小巧螺鈿發梳,掛兩顆晃悠悠白珍珠耳墜,一氣兒的清爽素雅。 兩人前后腳在肖知縣家偏門下轎,四目相對后,石瑩便冷哼一聲,又熟練地朝她擺弄一番自己通身的珠寶首飾,這才昂著頭,搶先一步進去了。 小燕在杜瑕后面捧著禮盒,見狀低聲道:“姑娘,這人是誰?忒的無禮!知縣門前竟也敢這般放肆!” 因她天生機靈,被買來后杜瑕也有意培養,幾年下來已經很能獨當一面,是以杜瑕大部分事也不瞞她。 杜瑕笑笑,抬手撫平身上因為坐轎壓出來的淡淡褶皺,一邊帶著她往里走一邊道:“你來得晚,我與她的瓜葛此刻一句半句也說不清,你只記著不搭理也就是了?!?/br> 堆疊的那樣移動的首飾架子似的,有什么好嘚瑟的! 等杜瑕進去,石瑩已經見過師娘元氏,正站在那里得意。 杜瑕也不著急,不慌不忙行了禮,奉上禮物,才笑吟吟的答話。 石瑩只一味討好,殊不知肖知縣一家為人樸素,又一連守了八年孝,并不大講究衣食住行,便是家中也沒什么特別值錢的擺設,最多不過是些名人字畫、孤本等物。 如今元夫人自己也只是穿的素淡顏色的衣裳,身上也多銀、玉、木類首飾,淡涂鉛粉,見石瑩打扮的這樣金光璀璨,就有些不大中意,笑容中多敷衍。 如今從石瑩一身金紅璀璨上面剛一挪開眼睛,便見了杜瑕一身清爽,登時覺得眼前一亮,就是原本只有七分歡喜,此刻也漲到了十分,當即拉著杜瑕的手說個不停,十分親切。 只是她是跟著肖知縣見過大世面的人,過去幾年在京城一眾官太太中尚且應付自如,更不要說招待這兩個小姑娘了,是以面上也沒大顯。 待吩咐人上了茶果,見她們吃了一回之后,元夫人才問她們在家做什么。 “我也有個女兒,只因著前些年一直有孝在身,不便出門交際,更不敢請你們這些小姑娘登門,如今也都好了,日后無事便常來坐坐?!?/br> 元夫人與肖知縣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篤,只是子嗣方面卻有些艱難,好不容易剛診出身懷有孕,家中長輩便接連過世。而孝期自然不便有孕,如今好容易除了孝,他們二人也都三十出頭,想再有后,更是難上加難,約莫這輩子就只這么一個女兒了。 如今肖姑娘也十歲了,長得很是冰肌玉骨,又頗聰慧,只是似乎身子有些弱,性格也害羞。 一時肖云也出來與杜瑕和石瑩相互見禮,但見小姑娘白白嫩嫩,說話細聲細氣,然進退有度,舉止大方,好一個閨秀。 杜瑕將來之前準備的一對兒羊毛氈貓狗嬉戲的玩偶送上,肖云眼前一亮,歡歡喜喜的接了,又抿嘴兒笑著道謝。 杜瑕還沒接觸過這種款式的姑娘,且對方生的極好,又知禮,便也笑著還禮,又上前拉了她的手,只覺得真如羊脂一般滑膩,卻有些個涼。 石瑩也急忙上前送上禮物,卻是金燦燦嵌著大顆紅藍寶石的實心鐲子一對,杜瑕冷眼瞧著,一只怕不得有小半斤重,也不知肖云小姑娘能不能撐得住…… 到底是肖知縣的女兒,便是這般肖云也沒亂了方寸,也微笑道謝,只是并不親自拿,只喚了身后的丫頭上前端了。 待眾人重新坐定,元夫人又問她們素日做些什么,看些什么書。 元夫人話音剛落,石瑩便緊接著回答,張口就將世面常見的書幾乎都說了個遍,什么四書五經論語孟子,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炫耀和迫切,小下巴高高揚起,跟只驕傲的小公雞似的。 元夫人笑容不變,又十分和氣的問杜瑕。 杜瑕不去看石瑩的臉,笑道:“并不敢說看過什么書,就是閑來無事隨便翻一翻罷了,也跟著哥哥寫寫字,他看什么我也跟著胡亂念念,倒是看了不少有趣的地理游記、人物傳記等,覺得頗為增長見識,若是什么時候有幸親眼一見就好了?!?/br> 元夫人就笑了,說:“咱們女子不必科舉,細想來倒是比男子幸運些,讀書一事何等肆意!且此事本就是修身養性的,若總是扭著自己的性子來,反倒不美,只注意別被歪書亂了心神,率性而為倒也罷了?!?/br> 稍后元夫人又帶著自家女兒和兩個姑娘在家中后院略逛了逛,又留了飯,也就散了。 接觸時間雖短,可杜瑕對肖云印象很好,只覺得對方乖巧懂事,實在招人疼,若不是她身份敏感,估計真就忍不住認了meimei。 等晚間肖易生回來,元夫人對他說起白日的事,道:“石家姑娘到底輕狂了些,也是個嬌奢的,今日一身行頭怕不下百金。雖與你我沒甚干系,可落在有心人眼里,怕也要掂量一二。倒是杜家的女孩兒好些,踏踏實實,不爭不搶,瞧著倒是沉穩的很?!?/br> “果然如此,他們兄妹兩個的性子倒是掉了個,當哥哥的何等狂傲,當meimei的反倒謙虛謹慎?!毙ひ咨舆^溫熱的濕帕子,略敷敷臉,笑道。 元夫人幫他輕輕按了按肩膀,也到:“話雖如此,可你不也十分疼愛那小弟子?只說他有名士風范,如今又說這話,豈不是打自己的臉?” 說的肖易生也笑了,又道:“我也罷了,老師與何師兄必然愛他愛的緊,前兒我只略提了一嘴,何師兄就鬧著什么時候要見他,只大喊那和該是他的徒弟,竟不知怎的被我搶去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元夫人也抿嘴兒樂。 稍后肖云也過來向父親請安,懷中竟還抱著白日里得的小狗,肖易生便多問了句。 肖云歪頭笑道:“杜jiejie送的,聽說是她自己做的,端的手巧,我正好想養個什么,只是娘卻不許?!?/br> 因她身子弱,肖易生也疼她疼的緊,聞言伸手將她叫至膝前,溫和道:“你娘也是為了你,大夫說了,動物身上不干凈,你不好往前湊,如今有了這個,且玩兒吧?!?/br> 晚間肖易生與元夫人歇息,兩人說到這事,肖易生卻談了句:“竟有如此湊巧的事?” 女兒喜好動物,那杜家姑娘就偏偏送了這個? 正在梳頭的元夫人微怔,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直道: “眼見著你如今做了官,心思著實細密如發,看什么也疑神疑鬼的了,我卻覺得不大像。聽說杜家早前頗為艱難,那小姑娘便是琢磨出了此等新鮮結子擺設,竟是一力扭轉,如今也買了兩座山,一年下來近百兩的利潤呢!便是擺設也多有人求取,只是她為人甚是低調,名聲不大顯,知道的人不多罷了。她發家的時候,云兒怕是路都走不穩當,咱們又在孝期,閉門不見客,她小小女孩兒家,又哪里能這般神通廣大!” 肖易生這才消了戒心,也感慨不易,又道:“我如何能不多心?現下時局緊張,便是老師、師兄也斷不敢大意,他們又都多為我考慮,我自然也要替他們著想,斷斷容不得一絲差池?!?/br> 元夫人也跟著他在京師一住將近四年,著實見識了官場嚴酷,外面的事兒暫且不說,便是內宅的官夫人們,也是一波一波的來了又去,有的去了尚能回來,可有的,卻是這輩子都見不著了…… 夫妻二人又對嘆了一回,然后便吹燈睡了。 再說杜瑕,回家之后卻見杜文情緒似乎有異,便避著父母悄悄問怎么回事。 原先杜文不打算說,可耐不住她追問的緊,這才別別扭扭的道:“昨兒先生說霍師兄火候已到,叫他今年就下場一試,而洪師兄去歲就已經下場了?!?/br> 杜瑕記得那二人今年貌似一個十六、一個十五,論起來下場不算太早,但也絕對不晚,可見肖先生為人還是十分謹慎。 不過,兩位師兄下場,杜文卻不高興個什么勁? 杜瑕略一琢磨,竟也明白過來,問:“先生不許你去?” 杜文悶悶點頭:“說我年歲還小,文章鋒芒太利,叫我再花兩年磨磨性子,也不許牧兄去?!?/br> “那,那位姓石的師兄?” 杜文的臉色果然好了些,只是不肯承認:“他自然也去不成,哼,我卻不在意?!?/br> 杜瑕見狀,笑著安慰道:“先生素來穩打穩扎,你如今才不過十三歲,晚一兩年也沒什么?!?/br> 杜文到底不大服氣,又帶著幾分傲氣嘟囔道:“不說前朝,便是本朝創立不過二十載,卻也已經出過十三歲的秀才,竟與我同齡,既然旁人做得來,我如何不能一爭?且即便先生同意,今年也趕不上了,明年即便我一擊即中,也是十四歲……” 他想的卻更多。 因本朝有規定,對取得秀才功名中成績尤其優秀的,可給予廩生待遇,不僅入縣學、州學、府學一應吃住學免費,每月也有廩米六斗,銀一兩,非但能支應自己開銷,竟也能剩下不少糧食分往家里,或是直接兌換成等額銀錢。 杜文只要一想到自己長到這么大了,竟沒能給家里交過一兩銀子,還靠著家人養活,心中便總不是滋味。 如今最可能的機會就在眼前,誰知老師竟不許他去,自然難受。 杜瑕卻沒想的這么多,只以為自家兄長一貫勤學苦讀,且在這方面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冷不丁碰了釘子,難免一時接受不了,安慰幾句也就罷了。 哪知杜文卻不肯輕易放棄,接連幾天都固執的找肖易生理論,梗著脖子要去一試。 “先生也說不過是一試罷了,便是不中我也斷然不會沮喪,先生何必非要攔著我?” 以往他總與石仲瀾互看不順,眼下竟破天荒的統一戰線,又拉著牧清寒,三人一天幾遍的為自己爭取下場機會。 最后連洪清也看不下去,且他深知這三位小師弟年紀雖小,可天分過人,若得下場一試,未必不能中,便也跟著勸。 肖易生大感頭痛,既欣慰幾位弟子頭一次這般齊心協力,卻又不愿輕易松口,私下喚了洪清來,嘆息道:“你們幾個,真是,竟不能體會我的苦心?!?/br> 洪清不大明白,小心翼翼的說:“先生何須如此?幾位小師弟頗有才氣,且說得也有道理,總歸日后都要下場的,如今我與霍兄亦在,也可有個照應,我冷眼瞧著,他們也不是那種遇事便一蹶不振的?!?/br> 肖易生瞧了他一眼,搖頭,心道這個弟子什么都好,為人也老實,又和順知禮,難得穩重,只可惜少了點靈性。 可偏偏那最有靈性的幾個…… 他反剪著手行至窗前,長嘆一聲道:“我怕的卻是他們中了?!?/br> 洪清大吃一驚,越發茫然不解。 又聽肖易生繼續道:“你這幾個師弟,竟都是狂生!一個文狂,一個人狂,一個看著悶葫蘆似的老實,竟是頭犟驢!他們如今初生牛犢,鋒芒畢露,什么都敢說,什么都敢做,需得有事情好好壓一壓,磨一磨才好,不然日后必要吃大虧。 他們是我教出來的,能不能中我豈會不知?若我允了,此番下場,他們不中反倒好,竟能長長記性;可若是中了,豈不越發得意,更加肆意張揚,無法收斂……” 洪清聽后默然不語,許久才試探著說:“先生思慮周全,弟子果然不能有一二分。只是先生,幾位師弟素性如此,您若一味強壓,他們必然也是口服心不服,長此以往,豈不成了心???更怕與您離心。不若叫他們去,人需得打到自己身上方知道痛,不然即便您嘔心瀝血,他們也未必能體會;再者有您看顧著,他們也非一般蠢物,想也桶不了天大的簍子……” 肖易生微怔,腦海中也想起來曾經老師和何師兄說過的類似的話,一時間竟陷入沉思,僵住了。 洪清見狀不敢打攪,靜悄悄的退了出去。 杜文、牧清寒、石仲瀾……都是小小年紀,卻都狂躁的很,尤以后最甚,發作起來不知收斂,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著實叫人頭痛。 可就像唐芽和何師兄曾經有意無意說過的那樣: “謹慎固然有謹慎的好處,可狂也有狂的妙處,前者容易得到重用,卻也反而易被卷入派系紛爭,泥足深陷,無法脫身。后者也許在仕途上差了那么一些,但卻容易得到人的信任,等閑不會遭到圣人猜忌,只要心胸夠開闊,活的反而要比前者更加肆意精彩……” 肖易生一時思緒萬千,又往京城通了兩回信,等到進十月了才終于松口,允許三名小弟子下場試試。 杜文等人自然歡喜非常,肖易生卻在某日單獨留下他們,一一囑咐。 “縣試本該由我主持,只是今年你們幾個一發入場,我便要避諱,自然完事不管,只盯著考場,也不好說什么,”肖易生掀開茶杯蓋,往水面上輕輕抹了幾下,又輕啜一口,道:“只你們幾個,也著實叫我頭疼?!?/br> 杜文三人聽了,都下意識緊張起來,以為下面會是不好的話。 卻聽肖易生又嘆一口氣,指著石仲瀾道:“你素來浮躁,這幾年我說過多少遭,竟都沒改了,如今冷眼瞧著,反倒變本加厲,我當真不放心叫你出去?!?/br> 石仲瀾不禁漲紅了臉,額頭上也滲出汗來,又顧忌到杜文和牧清寒這兩個對頭也在當場,越發羞憤難當,只是喊道:“老師誤會,我已是改好了,往后斷斷不會沖動?!?/br> 肖易生盯著他瞧了會兒,搖頭嘆息:“罷了,左右我說什么也都聽不進去,倒不如放你出去見識一番,就是跌一跤,也有個切膚之痛,強過我說千倍百倍?!?/br> 石仲瀾一聽這個,更加羞惱,就覺得老師果然對自己有偏見,聽著語氣,竟是打量自己中不了怎得? 怎料他還沒開口,肖易生就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只道:“瞧我說什么來著?只幾句話,你就受不了?難不成去了外頭,也想叫人一路追捧?” 說完,也不許石仲瀾再開口,又轉向杜文,道:“你呀你,叫我倒不知說什么好了,看著是個老實學子,骨子里竟是個狂生,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了,唉,豈不聞,過剛則易折?你若總是這么年輕氣盛,日后少不得要吃大虧?!?/br> 旁邊石仲瀾聽了,心里終究好受了點。 杜文卻有些不自在,明知老師是為了自己好,可若叫他一朝都改了,竟是做不到。 肖易生素知自己這個小弟子的脾性,自然沒指望他能瞬間轉變,不過是惜才,生怕他日后被此所傷,豈不叫他這個當老師的痛徹心扉?故而提點一番。 他又吐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我也知道你現在沒見識過外面的花花世界,經歷一番殘酷,斷斷是聽不進去的,且記住我這句話吧,說話留三分,做事留余地,更忌交淺言深?!?/br> 杜文心神俱震,忙一揖到地,恭敬道:“謝先生提點,學生必定牢記在心?!?/br> 肖易生點點頭,又看向自始至終沒什么表情的牧清寒,剛要開口,反倒笑了,搖頭道:“說來,你竟算是個省心的了?!?/br> 這個學生向來有些獨,只要不惹到他頭上去,倒也生不出什么事端來,只是若太不合群,也容易開罪人。但真要跟前面兩個會主動招惹麻煩的比起來,還真叫人省心。 肖易生自己笑了一回,略一沉吟,沖杜文和石仲瀾二人擺擺手:“你二人先去吧?!?/br> 杜文和石仲瀾雖難掩好奇,但知道自家先生一貫是個因材施教的,此刻單獨留下牧清寒,必然有重要的話要說,也不拖延,行禮后立刻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