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衛無鏡眉頭皺得更深,現出猶豫之色。 他從來行事果斷,很少有這般猶豫不決的時候??蓜倓偟穆曇魧嵲谔^輕微,輕微到他總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就如無數個午夜夢回之際,他恍然間總覺得她依舊在他身邊,兩人一起在無盡的追蹤追殺中艱難求生??杀犻_雙眼,他卻依舊煢煢一人,形影相吊。 那一段日子,雖然險象環生,回想起來,卻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那一套依著某種規律的敲擊聲,便是他們那時定下的一種傳訊手段。 衛無鏡望著已經徹底安靜,再也聽不到里面絲毫動靜的黑漆平頭馬車,心中動搖,難道真是他思念過甚,產生了幻覺? 恰在這時,一陣驚天動地的聲浪從遠處傳了過來。衛無鏡臉色一變,朱弦透過偶爾掀開的車窗簾子也看到了,遠處的天邊通紅一片,燃起了大火,那是皇宮的方向。而那聲浪,則是在廝殺中發出的吶喊。 宮中,出事了! 衛無鏡薄薄的唇緊緊抿起,望向宮殿的方向,目中閃過一道厲色。 “大人!”侍從不安地催促道。 衛無鏡咬了咬牙,忽地朝著馬車內喊道:“李姑娘?!?/br> 朱弦想要開口應答他,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倒是外面起先答衛無鏡問話的陌生聲音笑道:“大人見諒,我家姑娘生性貞靜,輕易不和外男說話?!?/br> 衛無鏡再見車內沒有一點動靜,心道自己剛才只怕真聽錯了。念念好好地在永安巷的宅子里呢,怎么會半夜三更地跑到這樣一輛破舊的馬車中來?遠處的廝殺聲越發震耳欲聾,鼻中似乎已能嗅到中人欲嘔的血腥氣,宮里看來真的生了劇變,再耽擱不得了。 他又看了馬車一眼,動作迅速地回到轎中,轎夫很快抬起小轎,飛也似地向皇宮方向而去。 馬車的速度明顯加快起來,偶爾已能遠遠看到帶甲的士兵,兵器雪亮的光芒縱橫,漫天血霧飛揚,宏偉的帝京在一夜之間陷入刀山火海。 朱弦的心里驀地起了一絲熟悉感,似乎很久之前,她曾經經歷過這樣的情景。她的目光落在身上緋色的外衣上,電光火石間,久遠的記憶驀地蘇醒:對了,是那個夢!她嫁入謝家前夜所做的那個詭異的夢。只不過,夢中是在白天,而現在,她望著車外的一片濃黑,卻是在黑暗的夜里。 馬車轔轔,在一座荒僻的宅子前院停下。宅子外,軍士列隊,刀兵如霜,胄甲在慘白的月光下泛著冷冷的光芒。和夢中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一只如玉雕就,纖長有力的手伸過來,打開了車門。 第94章 終章(下) 清冷的月光投射到來人的面上, 他的面容隱在一片慘淡的白光中,有一瞬間的模糊。 一道寒涼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如鷹如隼,勢在必得。 他步入車中, 一步步逼近她, 高大的身形罩在她面前, 形成一道濃黑的影,聲音仿佛在喟嘆:“你終于落入我手中了?!?/br> 月光從大開的馬車門涌入,落在他的眉眼上,她終于看清了對方的容貌。那是一副極為出色的容顏, 羽冠綰發、玉帶束腰、面白如玉、鳳眼含笑,卓然的風姿皎皎如當空之皓月, 令人見之忘俗。 可落入她眼中,卻只能看到溫潤清雅外表下的不堪,不啻如見惡魔。 謝晟,原來是他!夢中曾經遭受的屈辱驀地浮上腦海, 她臉色微微發白,嘴巴張開,發不出聲音,目光卻充滿了憤怒,狠狠地瞪向她。 “五弟妹, ”他含笑看著她,如獵人望著陷入陷阱的小獸,冰冷的指尖落到她修長的玉頸邊, 目光晦暗,語氣幽微,“你拿劍指著我時,有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他的手上驀地發力,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得幾乎要將之捏碎,“春歸閣中,讓你逃過一次,今日我看誰能救得了你?” 朱弦露出愕然之色:春歸閣,不是他和許飛花嗎,又和自己有什么相關? 他看她神情,呵呵笑出了聲:“我那個好弟弟還真是憐香惜玉啊,看來沒有和你說過,”他附到她耳邊,一字一句地道,“五弟妹,你忘了自己抱著我,求我幫幫你時的模樣了嗎?” “轟”一下,如雷劈頂,她整個人都呆住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那日的記憶她已經有些模糊,卻還隱約記得她是在水邊遇到了魚郎,他帶著她去了一間屋子,后來……后來出現了兩個魚郎? 她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她現在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在水邊遇到的根本不是魚郎,而是謝晟!若不是魚郎及時趕到,她,她……隨即,她心中熊熊怒火燃起,這個人,這個人,卑劣至此,無恥至此! 謝晟見她憤怒的神色,眉眼舒展,笑若春風:“我的好五弟,救你便就救了,卻還非要把許飛花那賤人塞給我……”說到這里,他臉上閃過屈辱和厭惡之色,他那時動彈不得,幾乎是等于被許飛花強上的,簡直是身為男子的奇恥大辱,望向朱弦的目光也陰沉起來,“我倒是十分期待,他如此著緊你,若知道你和我成就了好事,還會不會把你當寶貝?”說著,手緩緩滑到她的胸前,抓住她的衣襟正要用力。 想到夢中的情景,她全身都顫抖起來,他難道當真是想在馬車上就……慌亂之間,也不知哪來一股力量,竟然發出了聲音:“你于大庭廣眾下行此卑鄙無恥之事,就不怕世人知你真面目?”只不過聲音嘶啞,十分難聽。 他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冷笑:“成王敗寇,世人只能看到我功成名就,鮮花著錦,又有幾人能看到這背后的齷齪?” 和夢中的回答一模一樣!她心中冰冷一片,到得此時,反而鎮定下來了,夢中她恐嚇過,也勸說過,他卻全不為所動,說明這些話對他根本沒有用,但她怎甘心認輸,白白承受他的羞辱,一定有什么能打動他、拿捏他! 她心念電轉,有了!垂下眼,飛快地道:“你就不怕周夫人泉下有知,魂魄不安?” 他的手猛地顫了一下,面色瞬間變得極為可怕,半晌,切齒道:“她豈會在意,否則,她怎么會……”他說不下去了,耳邊似乎又響起她帶笑的聲音,“好晟兒,你喜不喜歡母親幫你找的妾室?”頓時心中大痛。這世間,他唯一在意過的女子便是她,可也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推入深淵。 朱弦見他神色,心知有門,肯定地道:“她自然是在意的,她若不是嫉妒你與別的女子,又豈會那樣對你?” “是嗎?”他怔了怔,似是不敢相信,“你說她是因為嫉妒?”似乎她也在他耳邊這么說過,可是,“她從沒將謝冕放在眼里,最后卻將報仇的事托付給了他?!奔刀手饚缀鯇⑺男姆味紵锰弁床灰?,他那時就在她身邊,她卻仿佛沒有看到般,只想到了自己的親生子。 朱弦嘆息:“你真是一點都不懂女子的心?!?/br> 他不解地看她。 朱弦一臉真誠地道:“周夫人正是因為不愿讓你背上惡名,才會這么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著想啊?!?/br> “當真?可是,我總覺得阿壽她根本不在意我?!彼?,不敢置信,卻又暗含希冀。 “當真,”她斬釘截鐵地道,“是你更懂女子的心,還是我更懂?若換了我,喜歡的人娶了別人,還日日和別的女子共度春宵,我也必定難過之極,絕對不會原諒他?!?/br> 他的身子猛地一震,原本落在她衣襟上的手觸電般地縮了回去。耳邊聽得朱弦的聲音緩緩道:“她其實心中最在意的就是你,只不過你是他仇人之子,又傷了她的心,她才會想要傷害你??勺詈?,你有危險的時候,她不還是舍命救你了嗎?” 是啊,若不是為了救他,她怎么會……所以,阿壽她嘴上再狠,心里其實還是有他的,對嗎?是他害了她,是他害了她! 淚水在猝不及防間奪眶而出,他驀地掩面,仿佛失了力般靠上了車壁。 成了!一直在偷偷觀察他反應的朱弦松了一口氣,只希望周夫人在天之靈不要因為自己胡亂歪曲她的意思氣壞了。 下一刻,她又驚又喜地睜大了眼。一道黑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馬車前,劍光森冷劃過。謝晟若有所覺,匆匆一閃,避開要害,長劍直接在他肋下刺出了一個透明窟窿,鮮紅的熱血頓時噴涌而出。 他臉色大變,大聲道:“謝冕,你竟要弒兄不成?” 回答他的是又一劍。劍尖顫動,挽起劍花,第二劍緊接著而來。 這劍實在太快,謝晟明明看見劍花閃過,卻根本抵御不住,再顧不得儀態,干脆和身一滾滾下了馬車,骨碌碌地邊滾邊大聲叫道:“來人,快來人!” 小院中,原本護衛在一邊的幾個士兵七歪八倒了一地,早在悄無聲息間被來人解決了,大隊的士兵都守在外面,聽到他的呼聲,紛亂的腳步聲向內而來。 來人卻似毫無所覺,一旦逼開謝晟,擔憂的目光立刻落到虛弱無力地靠著車壁的朱弦身上,驀地一把將她抱入懷中,顫聲道:“念念,對不起,我來晚了?!?/br> 她望著英挺的烏眉,微紅的鳳目眼眶漸濕,微微而笑:“只要你能來,什么時候都不晚?!边€好,來的真是他,沒有像夢中那樣。 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將她柔軟溫熱的身體扣在懷中,自從得到消息后便慌亂不已的心終于稍稍平靜下來。她在他懷里,她平安無事,真好! 馬車外,已經有士兵沖進院中。謝晟捂著肋下不斷涌出鮮血的傷口,陰沉著臉下令:“抓住他!” 謝冕知道耽擱不得,解下自己的斗篷,將朱弦兜頭罩住,然后動作迅速地將依舊無力的她綁在身上背好,手執長劍,直接跳下了馬車。 謝晟唬了一跳,連忙往士兵堆中又退了幾步,和他拉開距離。 越來越多的士兵涌了進來,謝冕冰冷地掃了謝晟一眼,劍出如風,招式精妙之極。每一劍出去,必有一個士兵手、足關節中劍,不一會兒,只聽到乒乒乓乓兵器落地之聲、砰砰砰摔倒之聲絡繹不絕,院中很快就是一大堆滾地葫蘆。再要找謝晟,謝晟卻早在發現形勢不妙時躲了出去,不見蹤影,只余雪地上淋漓的血跡。 謝冕心知今日是捉不住他了,也不戀戰,往小院的后方退去,一直退到了最后面的圍墻,足尖輕輕一點,騰空而起,眼看尚未到頂就要墜下,他動作迅捷地將劍插入墻中,直接借力翻過了高墻。 高墻外,一片沉肅詭異的靜,朱弦在他背上看過去,臉色頓時大變。 眼前是一道巍峨的宮門,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寬闊廣場上,無數身披甲胄的士兵手執刀兵巨盾,面容冷素,整整齊齊地列著隊,卻詭異得一點聲息都沒有發出。隊列中,旌旗招展,她認出是天固山大營的旗號。 她心中大震,宮中大亂,竟連駐扎在城外的天固山大營的大軍都參與了進來,只怕這場亂事將愈演愈烈。 驀地,中間的士兵往兩邊退卻,讓出一條路來。得得的馬蹄聲響,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馱著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將軍緩緩踱出。 這片刻工夫,后面追殺聲又起,已有謝晟手下的士兵繞過宅子追了過來。 前有阻擋,后有追兵,逃脫無門,朱弦的心不由揪了起來,搭在謝冕胸前的手忍不住抓緊了他的前襟。 謝冕卻是一派從容,回手安撫地拍了拍她 ,對青年將軍揚眉笑道:“蒙將軍,我任務已畢,接下來的事就拜托你了?!?/br> 青年將軍沉默地對他拱了拱手,驀地高高舉起一掌。身后的士兵同時高聲喝道:“殺!”殺氣騰騰的聲音如一道洪流,直沖云霄。兵器的錚然聲不斷響起,成隊的士兵如巨型的戰車向前碾壓,很快將謝晟的那隊人馬淹沒。 更多的人馬卻不再理會這邊小小的遭遇戰,如一道黑色的巨流,向宮內而去。 朱弦松了一口氣:天固山大營的大軍是站在太子一邊的。有這樣一支生力軍的加入,大皇子敗局已定,再無翻身之機。魚郎安全了!可這支大軍怎么會這么快趕到京城? 仿佛知道她所想,謝冕告訴她道:“大皇子謀反,福王幾大親信都被監視,遞不出消息,卻無人知道我與他的關系。我今日離開,就是受福王之托,將調兵信物送去天固山大營,調動大軍入城的。只是……”他歉疚地道,“沒有保護好你?!苯拥郊抑谐鍪碌南r,他差點魂魄都飛散了。 她搖了搖頭:“是我太輕忽了,沒想到白芷會背叛我?!?/br> 謝冕道:“怨不得你。謝晟慣會收攏人心,尤其在哄騙女人上,白芷到現在還覺得他是好人,覺得是我們對不起他?!?/br> 朱弦心中氣悶。四個丫鬟都是從小陪她一起長大的,是她最信任的人?,F在想來,她大概是太疏忽白芷了。白芷性子憨厚、沉默寡言,又生了一雙善廚的巧手,便掌管了她的小廚房,不像其他幾個貼身服侍,時間長了,與自己離了心自己也沒發覺。當時,白芷為了謝晟和八角爭執時自己就該警惕。好好和她談一談,她未必會犯下這樣大的過錯。 “可惜被謝晟逃走了?!彼藓薜?。 “他逃不掉的?!敝x冕眼中閃過一道冷光,“我早就安排了龍驤衛的人盯著他?!?/br> 那就好,若是被這個人逃得生天,天理何在!“ 廝殺聲愈演愈烈,高高的宮墻內,烈焰灼灼,染紅了半邊天,隱隱還能聽到里面傳出絕望的哀號聲。 這天下至高無上之位,竟有這樣的魔力,直叫人瘋狂,造就枯骨無數。 朱弦心中嗟嘆,問謝冕:“我們現在去哪兒?” “我們回家?!彼卮?。 她驚訝,他不需要再去幫福王了嗎? 謝冕道:“這世上難道還有誰會比我的念念更重要?” 輕柔的話語入耳,朱弦只覺有什么狠狠地戳了心口一下,又酸又甜,喉口仿佛被堵住。她什么也說不出,只能將臉貼上他,緊緊地、緊緊地將他摟緊:她何其有幸,這世間有那樣一個人,將她捧在掌心,視若至寶。 他背著她,向永安巷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向一個方向看去。 朱弦這才發現宮墻的陰影下,負手站著一人,遙遙看著他們,白衣如雪,烏眉如劍,一張俊美不凡的面容如灼灼烈日,耀眼逼人。 衛無鏡,他不是進宮去了嗎,怎么會在這里? 謝冕道:“多虧他告知了我你的下落。否則……”他說不下去了,心里兀自后怕。無論如何,這個情,他是欠定衛無鏡了。 朱弦一怔,明白過來,想必在路上的相遇他還是認出了她,他當時不動聲色,暗地里卻派人悄悄跟蹤了馬車,獲知了她的下落。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聯系上了謝冕,謝冕才能及時找到她。 謝冕走到衛無鏡面前,拱手行禮,沉聲而道:“多謝!” 衛無鏡的目光從他背上被斗篷罩住的朱弦身上一掠而過,神色晦澀難辨,冷淡地道:“你不必謝,我不是為你?!?/br> 謝冕神色一僵,隨即笑道:“衛大人縱不是為我,也是為了我的人,我總是承你的情?!闭f到“我的”兩字,特意重重地咬了音。 聽出他話中之意,衛無鏡一聲冷笑,也不理他,轉身便往宮門中去。 “喂,”謝冕叫住他,“宮中此時正亂,你這會兒進去,若遇到亂兵,豈不是送死?” 衛無鏡淡淡道:“陛下既宣我入宮,我豈有不去之理。若都如謝五公子這般率性而為,朝廷規矩何在?” 這人怎么這般迂腐!謝冕被他噎住,忍不住心中暴躁:他自要尋死,自己管他如何!正想賭氣拔腿就走,卻感覺朱弦搭在他胸前的手輕輕撫了撫他,似在安慰,又輕輕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謝冕不情愿地嘟囔了句:“這樣可把他得罪狠了,你要給我補償?!?/br> 這家伙!朱弦又好氣又好笑,低低應了一聲。 謝冕眼睛一亮,三步并作兩步趕上衛無鏡,喊道:“衛大人?!毙l無鏡只當沒聽到,謝冕也不在意,笑嘻嘻地道:“衛大人身體不適,還是先回去休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