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頁
周雪榮強忍酸楚,以同樣的柔情凝視這個青春不再的女人。在真實的時空里,他沒有機會看到周謐自然衰老的樣子,也絕等不來她溫柔的撫摸。 她總是看到自己這張臉就發狂,說他長得和那個變態一模一樣,說他高聳的眉弓下藏著一雙會吃人的眼。 遲來的母子和解讓這座老房多了點光彩,周雪榮蜷縮著擠在小塑料凳上,面前擺著一桌mama親手做的菜。 他又何嘗不知道這些只不過是幕后之人布的一個局。把他干澀的心泡進蜜罐,浸潤他直至麻痹。 飯菜的香氣逼人,周雪榮卻遲遲未動筷。 周謐不斷往他碗里夾菜,自己端起碗吃了起來。 周雪榮這才夾了塊魚rou送進嘴里,滑嫩鮮香溢滿口腔。味覺充分調動五感,壯大了此刻的真實感。 “好吃嗎?” 周雪榮點頭。 “你這孩子啊,從小就不愛說話?!敝苤k扒了口飯,又濕了眼眶,“都怪我,以前對你太狠心了,你當時還是個孩子,又能懂什么???我卻把別人犯下的罪都算在了你頭上......” 聽著女人喋喋不休的自責和懺悔,周雪榮往嘴里扒飯。這么多年的成長,讓他習慣了把所有情緒關在籠子里,像被馴服的野獸。 他的平靜卻讓女人哭得更兇。 “這么多年,mama都不在,你一個人過得還好嗎?” 他不會告訴她,在她自殺過后,他曾經患過短暫性失語。也不會告訴她,因為長期遭受她的虐待和貶低,在缺乏了母親的引導和愛護下,他直至十歲還沒有基本常識,所以時常被小孩欺負。 “我過得不錯。爺爺帶我回家,給了我名字,供我上學,教我畫畫、做雕塑?!?/br> 周謐露出欣慰的笑。 他隱去過去人生種種苦痛,卻還是忍不住想提一個人。一個在他生命里濃墨重彩的人。 “我們住在一個大院里,除了我以外還有兩家人。他們也都有小孩,男孩叫徐明朗,女孩叫薛瑩瑩,都比我大三歲?!?/br> 周謐不自覺放下了筷子。 周雪榮的神情是他自己都看不到的溫柔:“我們三人一塊長大。薛瑩瑩男孩氣,但其實心很細,對我像親弟弟一樣?!?/br> “那個叫徐明朗的男孩的呢?” “這個說來話長了......”周雪榮狠狠眨眼,想要忘記殘留在視網膜上最后一墜,“他是我愛人?!?/br> 凳子腿揦著地板發出刺耳的蜂鳴。 “啊。我...我就是太震驚了?!敝苤k攏了攏頭發,不自然的笑讓周雪榮充滿了困惑。他猜想如果真正的周謐還在世,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反應。 “你喜歡男生?” “可能吧。我只喜歡過他一個人?!?/br> 聽到兒子這樣直白的回答,周謐沒有大擺生母架子,說一些“你可以和女孩試試”“改了吧”之類的話惹他生厭,而是說:“他對你一定很好吧?!?/br> “和媽講講?!?/br> 他們第一次見面有多狼狽呢。周雪榮還記得自己穿了一件寬大不合身的雜色毛衣,還有磨毛了的牛仔褲。因為他爺爺家里沒有小孩衣服。 那時他已經兩周沒有開口說話了,爺爺帶他去醫院瞧,醫生說是心因性失語,受刺激導致的,只要耐心疏導,開口說話是早晚的事。 徐明朗站在院子的臺階上,穿著橘色棉襖,頭發炸得像小刺猬,皮膚是被陽光吻過的蜜色,一看就是個調皮孩子。他看著門口瘦弱單薄的男孩,臉上閃動著不加掩飾的好奇,就連做自我介紹的口氣都有種自信。 對于年幼的周雪榮來說,這份自信就像天邊的星星一樣觸不可及。 他真的很想說話,但聲音卻怎么都發不出來,直到他爺爺走出來,替他做了自我介紹,還要徐明朗多照顧照顧他。 都是約莫十幾歲的男孩,又能有多貼心呢?徐明朗甚至在一周后才發現他失語,看著他用滑石在地磚上一字字寫下解釋,才撓著后腦勺傻呵呵笑著說“嗨,我還以為你嫌我話多,不想搭理我呢?!?/br> 薛瑩瑩一個爆栗敲在徐明朗后腦瓜上說“明朗是頭大笨豬”,徐明朗捂著頭說薛瑩瑩“男人婆”“以后沒人敢娶你”。兩個人雞飛狗跳的一通追逐,幾乎成了三個人在一塊玩時的必演節目,比兩人小上三歲的周雪榮拍著手,笑得前仰后合。 說起薛瑩瑩,周雪榮見她第一面其實有點害怕。他之前過著閉門不出的日子,社會化教育幾近為零,更別說接觸一個女孩子。在他沒搬到大院前,他唯一接觸過的異性就是周謐。 在他的世界中,女性就是神經質的、暴力的,完全不可控的危險人群。哪怕薛瑩瑩只是沖他笑著,他也覺得她下一秒就會撲上來,扇他的臉,辱罵他踐踏他。 可薛瑩瑩一次都沒有這樣做過。她非但沒有虐待他,還總是體恤他,會輔導他學習拼音和漢字,教他怎么用一根普通的鋼筆寫出精致的花體英文。 薛瑩瑩做到了周爺爺所期望的那樣,對周雪榮體貼照顧。而徐明朗就是有事沒事找他去踢球,帶他去河邊摸魚,到水庫游泳。他從來沒有問過周雪榮失語的事,也沒有問過他的身世,他總是用外面世界一堆好玩的東西填滿他的腦海,讓他無暇沉浸在傷痛里。 哪怕是他第一次磕磕巴巴說出話來的時候,其他一塊玩兒的小孩都震驚了,說是“啞巴開口說話頭一遭”,徐明朗卻沒什么太大反應,說“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但看著他的目光里卻充滿了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