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他心中正不解,就聽唐芙繼續說道:“剛剛有兩條岔路,明明應該走另一條路更近的,你若真的不記得了,就應該帶我們走那條路?!?/br> “可是當年有一次我從那條路走的時候樹上掉下一只蟲子落在了我脖子上,還咬了我一口,讓我起了一身的紅疹,好幾日才好全,從那以后我就不敢走那里了?!?/br> “你既然不記得我了,為什么舍近求遠,選了一條平日里并不常走的路?” 程墨垂在身側的手握的死緊,最后閉了閉眼,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對不起,芙兒,我……確實沒有失憶,以前的事……我都記得?!?/br> 第59章 唐芙在來的路上心中就已經隱隱有了一個猜測,但并不能確定。 此時見他忽然跪了下去,口中還說著這樣的話,便知道自己八成是猜對了。 “你不想跟我成親?為了逃婚……便索性借著這次機會藏了起來,對不對?” 她喃喃道。 程墨垂首,許久才艱難地點了點頭:“是?!?/br> 唐芙睫毛輕輕閃動兩下,唇角溢出一聲輕笑,也不知是在嘲諷他還是嘲諷自己。 她自幼與程墨定親,兩人青梅竹馬,在外人看來亦是郎才女貌,提起他們的婚事沒人是不贊許的。 那時她還沒有遇到傅毅洺,不知道真正的男女之情應該是怎樣的,所以除了他以外從未想過嫁給別人。 她的人生軌跡似乎生來就注定了,與表哥一起長大,然后成親生子,幸福美滿地過完一生。 后來他出了事,她因為種種緣由嫁給了傅毅洺,并且在相處的過程中漸漸對傅毅洺動了心,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心中還曾一度因此對程墨生出愧疚,覺得自己多少有些辜負了他。 卻原來對方對她亦是只有兄妹之情,再無其他。 甚至為了逃婚,為了避開這段生來便定好的姻緣,他竟躲了兩年不回京,將自己的親生母親都瞞著,置于京城不管不顧! “那現在呢?” 唐芙冷聲道:“你覺得時間已經過了兩年,我肯定已經嫁人了,所以就回來了?” “不是的!” 程墨說道:“我這兩年雖然一直藏身于暗處并未被找到,但心里一直不好過,每每想起你和娘,還有老太爺……就覺得充滿愧疚,幾次想要回京,卻又猶豫著不敢,一來二去就耽誤到今天?!?/br> “但我真的不是因為算著日子覺得你應該成親了才回來的,我是昨日……昨日進京前去了趟未涼山,看到了你和侯爺,才知道你已經成了親?!?/br> “我見你們夫妻恩愛,感情甚好,便想著不如裝作不記得以前的事好了,這樣說不定……對你我都好?!?/br> 唐芙嗤笑一聲,眼眶微紅。 “是對你我都好還是對你好?裝作不記得了你就可以抹去自己為了逃婚刻意隱藏的事實,裝作不記得就沒有人會責怪你!不然你堂堂陛下欽點的探花郎,要怎么給人解釋你這兩年的去向,要怎么解釋你置朝廷的任免于不顧,置自己的母親于京城而不養?!?/br> “到時候一頂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來,你的名聲勢必一落千丈,說不定還要背上個欺君之罪!” “所以不管我成沒成親,你都會裝作不記得往事,只有這樣,才能保全你的名聲,保全你的仕途!” 程墨聽著她一聲一聲的指責,眼中亦是涌出淚光,張了張嘴,但最終并未辯解什么,只是緩緩地彎下了腰,額頭觸地,對她行稽首之禮。 唐芙說的沒錯,不管她成沒成親,他都會裝作自己曾經失憶了,只是最近才想起,所以回了京城。 不然慶隆帝若是追問起來,他無法解釋,甚至可能牽連家人。 他若是無牽無掛只有自己一人,生殺予奪隨人處置也就是了,但他還有一個已經為他形銷骨立的母親,他不能再眼看著她被自己拖累了。 傅毅洺在旁邊完全傻眼了,怎么也沒想到會看到眼前這幕,聽程墨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驚訝之余,心中也有些惱怒。 “你不想娶她就早說??!為什么拖到成親前都不言不語,事后反倒當了縮頭烏龜?” 早說的話他娶??! 他喜歡了芙兒那么多年,就是以為芙兒跟程墨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所以才不敢打擾。 結果鬧了半天,他根本不喜歡她!那為什么拖這么多年? 要是早知如此的話他早就上唐家提親了,何至于又是寫和離書又是撒謊說自己是天閹,直到今日才與她圓房? 而且他們若是能早點成親的話,現在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祖母都能抱上曾孫了! 傅毅洺越想越氣,恨不能揍程墨一頓。 程墨緩緩抬起頭來,道:“我不是沒有想過,不是沒想把一切說清楚,趁著表妹年紀還小將這門親事作罷,也免得耽誤了她?!?/br> “但是當年家父蒙冤入獄,程家被判滿門抄斬,往常有來往的人家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受到牽連,只有唐世叔為了家父不斷奔走,后來更是偷偷救下了私逃出府的我和我娘,在寒冬臘月為了給我們母子保暖,將身上能御寒的衣裳全都給了我們,自己卻因此染上風寒,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去了……” “后來我們一家雖然得以平反,但已經太晚了,父親和幾個哥哥都成了刀下亡魂,只有我和娘活了下來,表妹也因此成了無父無母之人……” 唐芙生來便沒了母親,那場因程墨和林氏而起的風寒又奪去了她的父親。 林氏因此十分自責,將唐芙視若己出,對她比對程墨還好上幾分,并且一再叮囑程墨要好好照顧她,絕不可辜負了她。 唐大老爺去世時程墨雖然年紀不大,但也有了幾分記憶,因此十分感念唐家的恩情,一直把唐芙當做親meimei般疼愛,從小就把最好的東西給她,幫她做她不想做的功課,在她闖禍的時候替她背黑鍋,與她的感情十分要好。 可即便再懂事,他那時也只有七歲而已,根本分不清恩情和夫妻之情的區別,甚至連夫妻到底是什么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像他爹娘那般在一起過日子而已。 “唐大老爺只有表妹這么一個骨rou,老太爺對她寵愛非常,怕自己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不能照顧表妹太久,就想提前把她的婚事定下來,免得將來被二夫人拿捏在手里,耽誤了她一輩子?!?/br> “以我們程家當時的狀況,根本是配不上唐家的,但老太爺從小看著我長大,對我比較放心,便跟我娘商量,想定下這門親事,我娘……自然是答應了?!?/br> 若是沒有唐大老爺,他們母子二人當初要么是被朝廷的追兵發現,抓去跟父親和哥哥們一起被砍了頭,要么是被凍死在山上,成了一對孤魂野鬼,哪還能活到冤情平反的那日? 唐大老爺用自己的命給程家留下了一條血脈,唐老太爺更是不計前嫌,不僅沒有因此遷怒他們母子,還親自教程墨讀書寫字,把他當做親孫兒一般教導。 林氏對唐家感激不盡,只覺得這一生都償還不清這份恩情,聽說唐家有結親之意,她又豈有不答應之理? 若非唐芙當時還太小,她恨不能當時就把她娶進家門來,照顧她一生一世。 “我也愿意照顧表妹,照顧她一生一世?!?/br> 程默說道,之后頓了頓,再次開口:“像照顧自己的親meimei一樣?!?/br> “后來年紀漸長,我知道自己對表妹的心意并非男女之情,就找了個機會跟母親說,能不能……能不能跟老太爺商量一下,退了這門親事,無論用什么理由都可以,責任都有我來擔……但是母親不同意?!?/br> 林氏大罵他忘恩負義,說若是沒有唐家就沒有他們母子二人的今日。 這句話他從小就聽,聽了太久太久,太多太多,從一開始發自肺腑的心存感激,到后來成了一道枷鎖,一場噩夢。 夢里母親永遠在他耳邊重復,沒有唐家就沒有我們程家,芙兒是因為咱們母子才沒了父親,咱們欠她一條命。 欠她一條命…… 那天程墨被林氏罰去跪祠堂,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膝蓋都腫了,后來還發起了燒。 下人覺得林氏太狠了,但并不敢多言。 林氏自己也心疼,一邊讓人去請大夫一邊告訴他以后不許再提退親之事。 沒有人知道,程墨昨晚對著牌位的時候恍惚間打了個盹,夢里他又回到了七歲那年。 父親得知官差即將來拿人,立刻讓人給帶著他去娘家省親還未回京的母親送了信,讓他們不要回去,能逃多遠逃多遠。 母親滿臉驚慌,當即命車夫調轉馬頭。 可他卻死死地抓住了那個家仆,哭著喊著要跟他一起回去,嘴里不斷地說著:“讓我跟父親和哥哥們一起死吧,讓我跟他們一起死了吧!” 家仆掙開了他的手,母親將他一把拉回車廂里,帶著他向與京城相反的方向駛去。 但朝廷的追兵很快就追了上來,馬車是跑不過那些騎馬的人的,母親只得帶著他偷偷從車上下來,然后讓車夫駕車繼續向前走。 追兵跟著馬車去了,他和母親一路奔逃,很快就要到他知道的那個地方了…… 在那里他們會遇到聞訊趕來的唐世叔,然后被他帶著躲起來。 唐世叔為了不牽連家里人,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身邊誰都沒帶。 他對這座山很熟,帶著他們藏在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到天亮都沒被人找到。 只是天氣太冷了,山上的寒意更深幾分,他們又不敢生火驅寒,于是唐世叔就把能御寒的衣裳全都給了他們母子,自己則背著身站在風口,用自己的身體給他們抵擋住了寒風。 夢里那個小小的程墨跟著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在即將被母親拉上那條會遇到唐大老爺的岔路的時候說什么都不往那邊去了。 林氏本就搖擺不定不知該走哪邊,見他堅持要走另一條路,便跟著他一起走了,然后…… 然后他們被凍死在了山上。 而臨死的那一刻,他卻莫名地感到如釋重負…… 夢到這里他身子一晃就醒了,醒來后想起自己夢中的如釋重負,登時出了一身冷汗,仿佛心底埋藏多年的秘密被發掘出來一般。 那個隱秘的,一直被他壓在心底的另一個自己,在夢里告訴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他不敢,他是程家僅剩的一根獨苗,母親唯一的寄托,他若死了,母親又該怎么辦呢? 何況正如母親所說,他這條命是唐世叔救回來的,他欠唐家一條命,恩情尚未償還,又怎敢不珍重自身呢? 所以他再也沒提過退親的事,直到兩年前從蜀中回京,突遇山賊襲擊。 他重傷落水,幸被一隊商隊救起,醒來時已是三日之后,癱在床上半月不能動彈,嗓子里也灼燒般的疼痛,許久未能說出話來。 養傷的那段日子看似痛苦,卻是他自七歲以后過得最平靜的一段時日。 心里隱藏的那個自己再次冒了出來,瘋狂的叫囂著讓他不要回去了,就這樣借機擺脫以前的生活不好嗎? 他被恩情和孝道這幾個字困的太久了,就像是樊籠中的鳥兒,一朝得以自由,嘗過了那毫無束縛的滋味,就再也不想過回從前的日子了。 第60章 傅毅洺知道唐程兩家是世交,也知道當年程家蒙冤,唐家沒少為其奔走,但他從未聽說過當年唐大老爺是因程墨母子而死。 他轉頭去看唐芙,卻見唐芙跟他一樣一臉震驚,喃喃地問了一句:“我爹是為了救你們才染上的風寒?” 程墨抬頭,似乎比她還要驚訝。 “老太爺……沒跟你說嗎?” 唐芙搖頭:“祖父從未對我提起,包括我們的婚事他也一直告訴我是兩家人指腹為婚,從未說過……是在我爹去世后才定下來的?!?/br> 唐大老爺去了,她的婚事便由唐老太爺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