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織寧一怔, 似是突然間才醒悟到回頭后路上就唯有自己一人, 懊惱道:“哎呀, 我忘了?!?/br> 她的話音未落, 蘇薔便已從袖籠中拿出一方帕子來遞了過去,無奈道:“就知道你這個路癡記不得,這是從浣衣局過來的路線, 以后若是來找我都要帶在身上?!?/br> 織寧接過,見上面的路線竟不是用筆墨寫上去的,而是用針線刺繡而成,每個岔路口都用黑線特地標注,延伸出來的每條路顏色又各有不同。 如此一來,只要不丟,這圖便不會被輕易毀損。 “你只需沿著這條綠色的路線就可以回去,”蘇薔解釋道,“雖然也有其他路可行,但我怕太復雜反而會讓你看得糊涂,所以便只畫了這一條,倘若你迷了路,便問問旁人?!?/br> 織寧鼻子一酸,竟險些要哭出來:“阿薔你對我真好……” 蘇薔也心里難過,面色卻依然掛著清淡笑意,囑咐她道:“好了,該回去了,雖然石袖準許你來送我,但也不能太晚,免得落人口舌?!?/br> 織寧點了點頭,將肩上的包袱放在了她手上,不舍道:“阿薔,你要萬事小心,我看宮里頭的人不比咱們琉璃,可都厲害著,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訴我?!?/br> 蘇薔默然點了點頭,笑吟吟地扶著她的肩膀轉了方向,道:“我知道阿寧最是疼我,趕緊回去吧,路上小心?!?/br> 直到織寧一步三回頭地轉了彎再也看不見,蘇薔臉上的微笑才緩緩退去,憂傷仿若山間騰起的白霧,朦朧又清晰。 “既然舍不得,為何還要忍著?” 身后驀地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將她堪堪驚了一驚。 許是她方才太出神,竟沒有發覺云宣何時到了身后。 她慌忙屈膝行禮,右肩上裝著書卷的包袱順勢滑落到了肘部,沉重壓得她不由地悶哼了一聲。 云宣垂眼看著她,眸底染上幾分笑意,伸手將她的包袱接了過去:“倒很少見你有如此驚慌所措的時候?!?/br> 一向沉著穩重的她站起后竟低聲回了一句:“我是被將軍嚇到了?!?/br> “看來的確心情不好,”云宣輕笑一聲,“既然如此,為何方才不與她多說些話?以現在的時辰,再過兩刻明鏡局才會開門?!?/br> “離別之傷不過只是一時,越是拖沓便越是痛苦,多留她片刻又有何益?”望著織寧離開的方向,蘇薔低垂了眉眼,語氣清寡,卻浮著淡淡憂傷,“早晚還是要分別?!?/br> 云宣側頭看她,眸光深沉,默然半晌。 她年歲不大,卻心性沉穩,竟連自己的喜怒哀樂也都時刻束縛著,想必曾經也經受過不少磨難吧。 “將軍怎會在此?”片刻后,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公文紙袋,蘇薔問道,“可是來明鏡局有公事要辦?” “哦,算是吧?!痹菩剖遣乓庾R到手上還拿著公文,低頭掃了一眼,“沒想到來早了些?!?/br> 蘇薔自是不信他是不小心來早了,但也并未多說,只淡然地應了一聲。 “既然來早了,不如我便與你說些有意思的事情?!痹菩S意道,“說不定什么時候可以保命?!?/br> 蘇薔不知他是何用意:“什么事?” 云宣看著她,似笑非笑:“有很多東西是明鏡局不會教給你卻性命攸關的,若你求我,我可以考慮指點你一番?!?/br> 蘇薔只遲疑了瞬間,便要屈膝下跪。 若是換做旁人,怕是要么惱羞成怒要么怪他不近人情,云宣不料她會如此聽話,忙伸手虛扶了她一把,笑道:“這次倒是你嚇到我了?!?/br> 她的眉眼中終于多了幾分笑意,但神色看起來卻甚是誠懇:“既與性命攸關,求一求是應該的,將軍既然不受,若吃虧可怪不得我了?!?/br> 云宣無奈輕笑:“與你講交易,我吃虧是應該的?!?/br> 明明與他相見也不過才片刻,但不知為何,她的心情卻似開懷了許多:“將軍想告訴我什么?” 他沉吟瞬間,問道:“你來宮中也有段時日了,想必也對宮人各司局很熟悉了吧?” “除了明鏡局與主子各宮的宮人,宮中還有六局一省,六局中的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功局都是宮女任職,而內侍省又有六監,都為內侍?!碧K薔微然一笑,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將軍該不會只想與我談論這些吧?” “自然不是,這些我不說,你也早就清楚了?!痹菩翢o意外地道,“但你可了解京城的四大世家?” 蘇薔一怔,輕輕搖頭:“聽說過,但并不清楚?!?/br> “京城有云、沈、肖、崔四大世家,不僅門第世代為官,而且肖家與崔家還有爵位在身,”云宣道,“沈家長子沈熙是未來駙馬,當今皇后便是崔國公府上的嫡女千金,另外,肖侯府雖然近年來在朝堂上鮮有動靜,但肖侯爺的門生遍布天下,也是名聲顯赫。至于云家……” “將軍的義父戶部尚書云枕山便是云家掌事,對不對?”蘇薔接著他的話端道,“關于云家,我倒是有所耳聞?!?/br> 雖然她并未言明是他之故,但云宣卻似乎早已知曉原因,只是無聲一笑,但笑中卻似是有幾分自嘲轉瞬而逝:“除了這四大世家,向家在京城中也聲威頗高。向東灼向將軍與他的胞弟向東英雖出身布衣,但在沙場征戰幾十年,立下汗馬功勞無數,如今卸甲歸朝,一個是當朝丞相,一個是兵部尚書,而他們的胞妹向晚便是向妃娘娘,所以向家也算得上當今的名門望族?!?/br> 蘇薔想了想,道:“那位向家小姐,我好像曾經見過?!?/br> “這些人都出身顯赫,只一句話便能驚天動地,誰都開罪不得,無論是皇后,向妃,還是肖侯府在明鏡局當差的千金肖玉卿,”默了一默,云宣側頭看向她,語氣凝重,“更何況,他們幾乎都與奪嫡之爭有關?!?/br> 所有的鋪墊,想來都是為了最后一句。 蘇薔微蹙了眉,遲疑問道:“將軍的意思是……” “雖然后宮不得干政,但朝堂后宮向來休戚相關,朝堂一動,后宮風波便起,而后宮雖只是低語,尾音卻能在朝堂回響三日,這個道理你一定要謹記于心?!痹菩忉尩?,“天家奪嫡向來兇險,局勢復雜多變,如同一場風暴,一旦觸及便不可脫身。而明鏡局與輕衣司還有所不同,不僅掌管宮中刑獄,且與各宮來往甚密,一著不慎便有可能陷入險境,即便獨善其身也不一定能保全性命?;屎笈c太子親厚,柳貴妃卻曾受二皇子逸王恩惠,她們又為了爭寵更是針鋒相對,而你本就是被睿王從琉璃別宮調入宮城的,在旁人眼中已是立場有偏,此次被調入明鏡局雖是皇后特準,但畢竟是柳貴妃親自推薦,想必以后你的處境會更加艱難?!?/br> 蘇薔聽他細細道來,終于明白他所說的性命攸關是什么意思:“將軍是怕我卷入奪嫡紛爭中?” “你不去招惹麻煩,但有時候麻煩卻會主動招惹你,既然是人人避而不得的紛爭,你自然也不會幸免,”知道她一點即透,云宣聲音低沉,簡明扼要地道,“最重要的是,難得糊涂?!?/br> 她沉默了許久,不知道自己是否領悟了他的意思。 宮中妃嬪為爭寵已是風波不斷,再加上奪嫡之爭怕是更有暗潮涌動,既然獨善其身不可能,便只能以糊涂自保,不結黨不附親。 對云宣深深行了一禮,蘇薔感激道:“多謝將軍指點?!?/br> 他微微一笑:“蘇姑娘聰慧,以后自會守得住初心?!?/br> 她抬眼,對上他清澈明朗的眸子,亦輕聲笑道:“旁人都是祝我前途無量,偏唯有將軍祝我守住初心,倒是新奇?!?/br> 目光轉向蔚藍天際,云宣目光灼灼:“這也是我對自己的期冀?!?/br> 蘇薔亦循著他的目光看向遠處,見碧空如洗,一雙鳥兒并肩振翅劃過,無痕無跡。 兩人并肩而站,半晌無言,似是各懷心思,但氛圍卻安詳平靜。 又過了許久,蘇薔才打破了沉寂:“我與將軍并無深交,卻不知將軍為何多次相助?” 一怔之后,云宣一本正經地道:“不清楚,可能是因為天性善良,一出手幫人就覺得神清氣爽吧?!?/br> 蘇薔不由得笑出聲來,但笑意卻又慢慢退去。 他愿幫她,可她何嘗不是在信任著他。 這些年她很少對人敞開心扉,甚至連信任都不敢輕易給予,但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與云宣似曾相識,就好像……就好像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曾見證過她所經歷的所有苦難。 只可惜,連真正的故人都已經開始在印象中遠去。 第38章 明鏡高懸(十)膳堂 明鏡局雖臨近外城, 卻恢弘大氣,坐北朝南,里外共有五進院落。前廳為審案大堂,東西廂房皆為提審證人的隔間;通過月形拱門后便到了辦公廳堂, 鏡書房、議事堂及案宗室等都在此;再向北的兩進院落便是寢殿,前面的青鏡院是普通宮女及各位女史的住所,后面的靈鏡院是司鏡卓然、典鏡胡西巖及掌鏡莫承的住所;而最后的庭院是一處用作休閑的花園, 膳堂也在那里。 青鏡院北面有廂房四間, 分別住著原本的四位女史,李大衡拉著她到了最東面的房前, 興高采烈地道:“這是我的房間,青甲房, 隔壁住著梁辰紫, 另外兩間是肖玉卿與陳姨的, 莫掌鏡已經同意你也住進來, 以后咱倆就是……” “大衡, 你怎么還沒出宮?” 一聲呵斥傳來, 將李大衡的聲音堪堪打斷。 蘇薔循聲望去, 見來人正是胡典鏡, 忙屈膝行禮。 胡西巖斜了蘇薔一眼, 并未與她招呼, 甚至似是將她忽略一般也沒有讓她起身,徑直走到李大衡面前,問道:“你不是該出宮協助司鏡嗎, 怎么還沒走?” “時辰不是還早著嗎,”李大衡笑道,看向蘇薔,“再說我也要等阿薔安頓好了才能走啊,不然誰給她開門?!?/br> 胡西巖平靜道:“蘇薔要住在東廂房,江芙她們的那間,與你有什么干系?” 李大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道:“可阿薔她是女史,該住在正房的,況且莫掌鏡已經同意她與我同住一間了啊?!?/br> “她雖是女史,但檔籍畢竟不在明鏡局,也算不得正兒八經的女史,”胡西巖神色肅然,道,“再說,明鏡局的住宿分配一向是我負責,你問莫承做什么?” “住宿是胡典鏡負責的嗎?”毫不遲疑地,李大衡反問道,“胡典鏡難道不是只負責巡視嗎?” “行了,整個明鏡局就你會頂嘴?!焙鲙r臉色一沉,“趕緊出宮去,這里沒你的事?!?/br> 東西廂房已有其他宮女開門張望,李大衡不知她為何突然從中阻攔,正要再與她爭辯,蘇薔卻拉住了她的衣袖:“既然胡典鏡如此說,我們自當遵從?!?/br> 在清水洞對她的熱情和氣在今日的目光中蕩然無存,胡西巖淡然應了一聲,轉了身,看了一眼東邊最南的屋子,一抬手,喚了正站在門口的一個宮女:“江芙,帶蘇薔進去?!?/br> 走到洞門口,又想起李大衡,胡西巖轉身,將李大衡喚了過去。 李大衡只覺莫名其妙,不明白好端端的計劃怎地就被突然打亂,稀里糊涂地便由著蘇薔將包袱接了過去,與她道別而去。 名喚江芙的宮女答了一聲,待胡西巖與李大衡離開,才將蘇薔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冷不熱地道:“進來吧?!?/br> 此時雖是清晨,但屋中除了江芙外,其余的宮女都已經不在了,倒是讓蘇薔看得更仔細些。 那間廂房并不大,卻典雅精致,除了廳堂正中的桌案外,窗下也擺放著幾套桌椅,案上筆墨齊全,滿室皆是墨香。南北都有床榻,每處可住三人,但從榻上的床鋪布置來看,南面雖已住滿三人,但北面的榻上卻只疊著一套被褥,應該是只住了一人。 聲音里毫不掩飾嘲弄,江芙指了指北面的床榻:“我們這些普通宮女的住處比不得女史的住所,但既然典鏡有令,還請蘇姑姑委屈些,暫時屈身于此。說不定等司鏡回來,蘇姑姑成了名正言順的女史,也就有了更好的寢居了?!?/br> 冷漠刻薄的胡典鏡,無能為力的大衡,酸里酸氣的宮女,縱然剛來明鏡局不過一刻鐘,但蘇薔已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一切正如云宣所料。 心中上苦笑一聲,將包袱放在床榻上,蘇薔轉身向她道謝:“多謝江……” “行了,收拾好東西就去膳堂吧,”江芙卻已經邁出了門檻,腳下不停,抱怨道,“耽誤這會兒功夫,飯菜都涼了?!?/br> 蘇薔利落地收拾好東西,將門關好,卻不見江芙在外面等她,想來是自己先去了,正在辨別方向時,卻見正房恰好有人開門出來。 那姑娘膚白若雪眉眼清涼,縱然只穿著一身再也普通不過的青色宮衣,裝束也甚是簡單,卻仿若山中仙子出塵而落,渾身散著只可遠觀的脫俗氣息。 明鏡局女史本有四人,除了大衡與出宮辦差的梁辰紫外,便只剩下肖侯府的千金肖玉卿與入宮已數十年的陳無印,從年歲來看,此人應該就是肖玉卿了。 院子雖不小,此時卻唯留她們兩人,但肖玉卿卻好像沒有看到她一般徑自鎖了門下了臺階穿過門洞向北走去。 想來她應該也是要去膳堂,蘇薔忙跟了過去,直到與她并肩,笑著招呼道:“肖姑娘可是要去膳堂?” 縱然已經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但肖玉卿還是直到聽見她的聲音才微微側頭,還未開口,腳下卻先向一旁避開了兩步,只瞧了她一眼,神色依舊清淡,聲音雖清涼若水潺卻透著明顯的疏離:“我不認得你?!?/br> 不知為何,蘇薔覺得她身上的清冷是與生俱來的,好似雪人,本就生于天寒地凍中。 “我是剛調進來的蘇薔,還不認得去膳堂的路,”雖然已經猜到結局,但蘇薔還是淺笑問道,“我能隨你過去嗎?” 肖玉卿又看了她一眼,但還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拒絕得很直接:“穿過靈鏡院,門前種著玉蘭樹的廳堂就是。我不喜歡與人同行,蘇姑娘請便?!?/br> 她仍走得不急不緩,仿若在山林間漫步一般。 許是因為早有心理準備,許是因為她拒絕得理所當然,蘇薔竟不覺得尷尬,道了聲謝,便加快了腳步,走到了她的前面。 后花園中,亭臺長廊繞著花紅葉綠,雖然并不大,卻處處透著雅致,倒讓人耳目一新。 膳堂前種著的玉蘭花開得正盛,似白雪堆積枝頭一般散著清雅花香。 雖與江芙并未差多少時間過來,但此時的膳堂卻已然空無一人,整齊擺放的矮長桌干凈整潔,只有角落里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個食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