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第9章 絕處逢生(九)夜談 一席宴,蘇薔吃得心事重重,只好在開宴之后不久便借口暫離席位。 外面安靜了許多,也能讓人清醒很多。 她從沒想到,不過短短半個月之內,自己已幾次歷經生死,而所有的意外,便是從在藏經閣偶遇云宣開始。 方才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坐在了對面,目光疏離陌生,好像從未見過她一般。 那樣自然是最好的結果,否則只怕又是一劫。 從靜居拿了件外衣,她緩緩走在回膳堂的路上,仍有些心神不寧。 “姑娘是回膳堂嗎?”一個沉穩清朗的男子聲音從背后傳來,將她從恍惚神思中喚醒,“好像走錯了方向?!?/br> 她猛然轉身,看見不遠處背手而立的年輕男子,不由一怔。 “已經見過兩次,姑娘怎么還是如此驚訝?”他緩緩走近,眸光平靜無瀾,聲音低沉,“上次在蘆林鎮多謝姑娘賜藥,在下還未來得及道謝。當日見姑娘行跡匆匆,卻不想是在為殿下奔波,還好當時在下也急于救人,才未打擾姑娘及時趕回琉璃宮?!?/br> 她心下一驚,沒想到那天他竟當真認出了她來。 這個人果然非同一般。 “將軍生著火眼金睛,但奴婢向來眼拙,記性也差,倒是不記得何時何地曾見過將軍?!彼?,對他施了盈盈一禮,“若是有何冒犯,還望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寬恕奴婢的無心之失?!?/br> “果然伶牙俐齒,難怪能幫殿下渡過此劫,讓他對你另眼相看?!彼⑽⑻袅颂裘?,沒有讓她起身,垂眸看她,“不過,宮城可不是琉璃別宮,若想保命,最好收起你的小聰明?!?/br> 她一怔,抬眼看他:“將軍這是何意?” “你不知道?”唇角多了一抹戲弄的意味,似是在期待她的表現,他道,“殿下已經下了旨意,要將你調入宮城,半個月后啟程?!?/br> 心中大震,待明白了他方才所言,她驚慌之間,忙轉身跑向膳堂,聽到身后無奈的“這邊”提醒,又匆匆轉身回去,卻不妨被他伸手攔住。 “殿下之所以趁著你離席之際宣布此事,正是不想給你任何拒絕的機會,你也算是有些伶俐,應該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币娝荒樺e愕,眸底掠過一絲憐惜,他的聲音稍緩,勸道,“你已經得罪了逸王,再留在這里便有如待宰羔羊。這件事已成定局,就算你再不情愿,也只能歡喜領命,再說這次被調離的還有另外幾人,若你特立獨行怕是不妥?!?/br> 還有另外幾人與她一同被調離,也就是說三皇子對此事并非臨時起意,但這些天自己一直相伴在他左右,卻從未聽他提起此事,看來就如云宣所說,他完全不想給自己拒絕的機會。 “將軍是特地來通知我此事的?”她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暫時收了胡亂心思,道,“多謝將軍?!?/br> 還未入宮便當眾違逆三皇子旨意,怕是早晚會落人口舌。 “不僅如此,”他的聲音更低,低得只能她一人聽見,語氣肅然而沉靜,“今晚的確是你我第一次相見,以前的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最信任的人,包括殿下?!?/br> 待她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轉身離開,步子沉穩有力。 但云宣卻不知,他的擔憂是多慮的??v然剛開始她對調離有一時的抗拒,但終究還是會坦然接受,并且會感激這次變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與目的,她從未忘記過阿爹的冤屈,但倘若在琉璃中終老一生,此生便再無為阿爹翻案的可能。所以,即便再不舍琉璃安定閑適的生活,她也會把握每一個能助她在大周站穩腳跟的機會,就算最終失敗,也在所不惜。 消息很快便在整個琉璃中傳開,有人羨慕,有人懊惱,也有人不屑一顧,但于琉璃而言,這種事情的發生無異于一種征兆,終于可以結束被漠視冷落的征兆。 畢竟,雖與宮城同為天家后宮,但宮城的宮女皆是秀女在選妃時落選而定,無論因何落選也都是各地方的佳人閨秀;而琉璃的擇選規矩卻簡單直接,只要未有婚配樣貌尚可便有機會入選宮女。所以,縱然從未落于書面,但這種落差在無形之中便成就了宮女與宮女之間的貴賤之別,也正因如此,琉璃與宮城的宮女向來身份有別,除非被主子恩寵冊封為妃才會有機會一睹宮城風采,但卻從未有人能以宮女身份被調入宮城。 這次三皇子竟將琉璃的四名宮女一同調入宮城,無論如何也算得琉璃在沉寂十數年后的第一件大事了。 重回席上,欣喜謝恩,對面的云宣依舊獨自飲酒,看也不看她一眼。 真是個怪人。 不過,聽說他不僅是三皇子的得力干將,更是大周的抗敵英雄,據說他雖然身世可憐,從小在京城流浪為生,卻也因此練就了一身本事,在十幾歲征兵入伍之后奮不顧身英勇殺敵,連鎮國大將軍向東灼也對他另眼相看,年紀輕輕便被拜為副將,即便在與世隔絕的琉璃別宮也到處流傳著他的英雄事跡。 如此想來,三皇子能將他招攬在麾下,定然也是個心系天下之人,只是不知當今皇上為何對他的胸懷本領視若無睹,四個皇子中連年僅八歲的四皇子都被封了王,偏偏唯有洛長念還只是個皇子。 見她竟是淡然接受,洛長念倒有些意外,只是并未多言,酒盞之后的笑容更是深了一重。 他向來惜才,自然不會留她在琉璃犯險。 這次本是他與洛長策的一場豪賭,甚至以命相搏,現在看來,是他完勝。 太子洛長容二十六歲生辰的前晚,他在春水榭與一位故人會面,湖心亭孤立于春水河中央,本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不知為何竟走漏了消息。 一向與太子頗有罅隙的洛長策與太子突然親臨春水榭,照常理而言,他本不會避諱太子,但那晚卻不得不避。 太子為人寬厚仁慈,卻太過容易輕信他人讒言,更何況,他那晚所見的故人,是曾經的太子妃顧凝。 縱然太子已在盛怒之下休妻,可她卻注定是太子無法治愈的傷痛,更是所有人在太子面前的忌諱。 而最該忌諱的人,是太子妃曾經心儀的自己。 所以,他只能跳入寒水中躲藏,現在想來,竟狼狽得像是被抓的jian夫一般。 縱然太子很快在顧凝的冷漠嘲諷之下羞愧離開,但從小身子孱弱的他還是得了風寒。 更讓他猝不及防的,是在他回去的路上,才得知太子與洛長策已經在寢殿等他。很顯然,太子還是聽信了洛長策的話,懷疑他與前太子妃私下會面。 就算能很隨意地找個理由將出宮之事搪塞過去,但洛長策顯然早有準備。 “我記得琉璃別宮的藏書閣好像收藏著一本《千行記》,乃是孤本,三弟也知道皇兄除了圣賢書之外最好游記,倘若三弟能不辭辛苦連夜將此書取來為皇兄祝壽,可是再好不過了?!甭彘L策笑得別有深意,“畢竟三弟也曾在軍營督軍,身子也比以前健碩許多,若是沒有不小心遇個水得個風寒的話,此行應該不是問題吧?” 太子沒有反對,看他的目光絲毫不掩懷疑與疏離。 他淡然一笑,忍著所有不適,欣然同意。 只是在城門換馬時,他已與云宣偷梁換柱,束著玉冠拿著令牌連夜趕往琉璃的人并不是他。 待他風塵仆仆地將《千行記》奉在太子壽宴上后,突然昏倒。 太子聽到太醫對他徹夜趕路受了風寒的結論,心中大悔,正要將他送回宮中休養,洛長策卻突然借口逸王府有神醫坐診,要將他接到王府醫治。 與他一同來赴宴的云宣還未進入宮門,突然便接到了被調去嶺南協助鎮國大將軍向東灼鎮壓動亂的旨意,而且即刻出發不得有誤。 不久之后,他開始被秘密押送到了琉璃別宮,昏迷不醒。 一切驚濤駭浪都有歸于風平浪靜的時候,竹林深深,燈下亭中,有兩人對飲。 “嶺南的動亂似乎并不簡單,本是一群烏合之眾,卻竟然能戰無不勝攻占幾座城池,在短短數十日便驚動朝野,使皇上不得不同意由向將軍領兵鎮壓的提議,而不久之后又將我調離京城,看來逸王這次是想一石三鳥?!卑淹嬷种械牟璞K,云宣眉目微鎖,“他是想將我們一網打盡,甚至不惜動用那么重要的棋子?!?/br> “聽說是林副將親手將向將軍推下了懸崖,”輕嘆一聲,洛長念惋惜道,“林副將追隨他也有二三十年了吧,幾乎每一場硬仗都與他同生共死,沒想到竟然也是二皇兄的人?!?/br> “向將軍征戰沙場數十年,最信任的人就是林副將,若非我親眼所見,也實難相信他會這么做?!痹菩频L輕地道,“若非向將軍被掛在枯樹之上,而我又及時趕到,只怕他的一世英名會就此斷送?!?/br> “你雖然在向將軍麾下多年,但他一直對你若即若離,此次你又救他一命,我看他還有什么話說?!鄙焓峙牧伺乃募绨?,洛長念有些責怪地道,“不過那可是萬丈懸崖,也不知下面有什么豺狼虎豹,你竟然敢孤身一人下去救他,是不是太冒險了些?倘若你和向將軍都有個三長兩短,可教我如何是好?” 眸底波瀾暗涌,云宣卻只是淡然道:“我只知道,他不能死?!?/br> 洛長念面色一緩,問道:“還好那個時候你們已經在回京路上,我記得那座山就在琉璃附近吧?” “是,找到向將軍后,他大病了一場,我便就近找了家農戶稍作休整,又去附近鎮子上抓了些草藥?!表茁舆^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他道,“正如殿下所言,還好就在附近?!?/br> “向將軍有你,我有蘇姑娘,我們都是命好之人?!甭彘L念亦微微一笑,融了紗燈灑落的燭光,“可惜了二皇兄費盡心機,到頭來卻是白忙一場?!?/br> 他不置是否,卻道:“逸王倒是助了殿下一把,朝野皆知叛軍囂張放肆,但我軍只出兵十日便將其悉數剿滅,皇上英明,定會加封殿下為王,畢竟此次平叛是由殿下負責。不過,既然皇上傳書,親自詢問殿下要何封賞,為何殿下卻只提出將宮女調職一事呢?” “連三軍都已經犒賞了,我還能指望什么?!表馑查g黯淡了幾分,洛長念淡然道,“更何況,我本就不該在他身上指望什么?!?/br> 第10章 浣衣鬼事(一)入宮 轉眼間便到了要出發的日子,一大早,織寧便抱著泉姨不肯撒手。 平日里聲色俱厲的泉姨此時似個和藹長輩,不耐其煩地撫著織寧的頭發不住安慰。 蘇薔受不住如此傷感的情景,掩下萬千情緒將她從泉姨懷里拽了出來:“又不是生離死別,早晚都還能再見,你這么哭哭啼啼的,會惹得泉姨難過的?!?/br> 微然一笑,相比于織寧要鎮定許多的泉姨溫柔笑道:“是啊,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沒有此次一別再也不見的道理,趕快上車吧?!?/br> 將嗚咽的織寧送上馬車,蘇薔回頭,看了一眼正與她們揮手作別的泉姨,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原來不知不覺中,泉姨也有白發染鬢。 從十三歲時來到琉璃,泉姨便是她的半個師父,為她遮風擋雨,教她為人處世,但她為自己竭盡心力的原因,不過是自己曾在她生病的一個雨夜送了一壺熱水而已。 與琉璃的其他人一樣,泉姨用倔強冷漠偽裝自己,卻也是孤獨而心善的。 誰都不知道此次一別是否便是最后一次相見,但不舍卻在還未分別時便在心里生根發芽。 此次被調離別宮的,除了她和織寧,還有許諾與膳房阿嶺,倒都是在情理之中,她們都是曾服侍過三皇子的人,無論時間長短。 一路上倒也順利,因著調職,許諾已經持續了多日好心情,說說笑笑,時不時與織寧斗嘴打趣,倒是沖散了不少離別的憂傷。 掀開簾子,窗外的盎然春意撲面而來,她望著一路風景,從荒無人煙到人群熙攘。 所有的顛簸困頓,在到達京都晉安城時都煙消云散。 已經臨近暮晚,她們下了車,隨著領班的內侍跨過道道朱門,經過道道關卡,在包袱中的針線剪刀等所有工具被扣得所剩無幾后,終于拐入一條筆直而寂落的甬道,似乎看不到終點似的一直向前走著,漸漸將她們剛開始的盎然興致磨損得所剩無幾。 “這里就是皇宮嗎,怎么陰森森的?”一直緊跟在蘇薔身后的織寧嘟著嘴,怯怯道,“到處都不見人,比琉璃可怖多了?!?/br> “小心說話?!泵μ州p掩了她的嘴,蘇薔低聲提醒道,“你忘了泉姨之前的囑咐了嗎,切忌禍從口出?!?/br> 織寧忙咬了唇,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一直走了大半個時辰,帶路的內侍才停了下來。 她們的眼前,是一座略顯破敗的宮苑,懸在朱漆斑駁的大門兩旁的紗燈隨風搖曳,映得四周更顯荒涼,竟透著森森寒意。 內侍向前叩了叩門,很快便有個女子應聲開門。 “厲姑姑安好,這幾位姑娘便是今天入宮的宮女,從琉璃別宮來的,”那小內侍不卑不亢地向開門的女子問了安,動作利落地轉身就走,“既然人已帶來了,我就告辭了?!?/br> 那女子年近四十,著一身紫色宮衣,生得粗壯,見了她們濃眉一挑,聲音粗厚洪亮:“看你們今天也累了,就不用干活了,先跟我進去吧?!?/br> 有些疑惑地互看一眼,她們并沒有動。 這里如此荒涼,連門牌都沒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三皇子的寢宮。 “厲姑姑好,我們是從琉璃別宮調來的宮女,”不待那厲姑姑再次催促,蘇薔便決定詢問清楚,“請問姑姑,這里便是清風殿嗎?” “清風殿?”轉過身,厲姑姑冷笑一聲,語氣中盡是嘲諷,“三殿下的寢宮怎會在這里,你們以為能從別宮調入宮城就會飛上枝頭成鳳凰嗎?別癡心妄想了,三殿下在病中仍能運籌帷幄平定叛亂,在三天前剛被皇上封了睿王,今兒剛搬到了宮外的睿王府,你們想攀龍附鳳,可是晚了一步?!?/br> 她們皆是一驚,沒想到剛一入宮便生了變故。 許諾急道:“那殿下沒有吩咐將我們送到睿王府嗎?” “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王府也是你想進就能進的嗎?!”厲姑姑瞪了她一眼,厲聲叱道,“睿王殿下日理萬機,封王之后更是公務纏身,你們是什么身份,也值得主子特意吩咐?” 她說的不錯,三皇子既已被封為王,若是將還未調入宮城的宮女再調職一次,實在于理不合,更何況,此時他萬事纏身,就算還記得她們,也是無暇顧及的吧。 “那敢問姑姑,這里是什么地方?”緊緊拉住織寧的手,蘇薔趁機問道,“我們今后可是在此處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