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可西胡人窮追不舍,鷹佐這般看重它,是為何故? * 接下來的兩日,伽羅仿佛被遺忘了。 院落地處偏僻,除了日影挪動、風拂地面,再無半點動靜。 北涼人按時送來一日三餐,晚間也會送些勉強夠用的熱水,那刀疤男人也如同鐵鑄般牢牢守在門口,禁止任何人輕易靠近。只是鷹佐再也沒露面,也沒見有離開此處的打算,不知是在做什么。 嵐姑怕伽羅悶,常講些過往趣事逗她。 岳華倒像是能習慣這般形容囚禁的日子,不知是從哪里尋了段木頭,埋頭雕琢,一言不。她身上藏了極精巧的匕,那日雖被侍衛搜到,卻也未被沒收,此刻便用它雕刻。木屑堆在腳邊,原本笨拙普通的木頭在她手中變化,漸漸成了一個人的模樣。 她身手出眾,腕間力道很好,手也穩,雕琢的木偶十分精致。 伽羅偶爾瞥過去,能看到木偶眉目分明,甚至連衣衫的紋路也頗清晰,像是年輕男子的模樣,衣衫冠帽如同書生。 然而很奇怪的,岳華花功夫雕刻出木偶后把玩不了太久,便會將其丟下,揮掌重擊。那木偶的材質本就普通,重擊之下,立時化為齏粉。每當這時,岳華便會起身迅走到窗邊,對著窗外模糊的景致出神,整個人都是緊繃著的,如同利劍。 伽羅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覺得此人著實很奇怪。 不過她也沒心思深究,畢竟自打回京,很多事情都讓她覺得奇怪。 當務之急,她琢磨最多的,還是那枚長命鎖、謝珩和鷹佐。 * 鷹佐此刻焦頭爛額,因為就在昨日,他的后軍又被偷襲了,損失慘重。 自虎陽關大捷,北涼擄走永安帝后,北涼眾位將領便士氣高漲,一路勢如破竹,短短十數日內攻下汶北諸多城池,一封書信遞過去,便嚇得南邊的太子匆匆率眾來議和。 可議和的情形,卻完全出乎鷹佐所料。 沒有預料中的卑躬屈膝和服軟告饒,縱然那位頗面熟的鴻臚寺卿極力主張早日結束和談,太子謝珩卻仿佛半點都不著急,讓情勢數度膠著。甚至在鷹佐威脅要出兵南渡時,謝珩都沒半點服軟的跡象,還敢針鋒相對,派人侵擾他的后軍。 鷹佐雖然氣勢洶洶,卻難以奈何。 據他得到的軍情快報,原先被沖散的南夏軍隊不知是被何人收攏,漸漸聚集成了氣候,在他的兩翼虎視眈眈??此拼螳@全勝的局面中其實隱藏著極大的危機,鷹佐慣于作戰,對此十分敏銳,亦更加擔憂。 這份擔憂,盡在謝珩預料之中。 此刻,他正對著一副地形圖,與韓荀議事。 檐頭的菖蒲艾葉青翠高懸,雄黃酒的味道自窗戶飄進來,端午的氛圍十分濃烈。 嵐姑捧著一盤粽子進來,見伽羅還是呆坐,便低聲勸道:“姑娘坐了太久,起來動動吧。高家老太爺的事,說句誅心的話,當年既然敢出手殺害皇上的兒子,就該想到可能會有今日。姑娘顧念親情,卻也管不到那么遠,還是做好手頭的事要緊。這粽子是才送來的,餡兒姑娘也愛吃,先嘗嘗?” 伽羅接過,嘗了一口,軟糯香甜,果真味道極好。 從前在淮南時,外祖母總會親手包些粽子給她,比外頭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會在做什么?謝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舊賬,一則為舊仇,而則為朝堂權力,她確實無權置喙,甚至連表哥,她目下也無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終究擔憂。 哪怕謝珩說過不會牽累旁人,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會如何處置? 畢竟,深宮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態度才是問題的根本,總得竭力嘗試。 伽羅吃完粽子,順道洗臉沐浴,又叫嵐姑尋了胭脂水粉出來,細心裝扮。 嵐姑手巧,將她頭擺弄了兩炷香的功夫,云鬢玉顏,寶髻松挽,簡單點綴珠釵玉環,兩股青絲搭在胸前,不失十四歲少女應有的活潑明艷,卻增嫵媚風情。 她的容貌幾乎無需修飾,白膩柔嫩的肌膚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羨煞旁人,翠眉輕描,雙眸燦若星辰,只往唇上點稍許朱丹,便是嬌艷欲滴。 海棠紅的半袖外罩件紗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間纏著兩枝海棠,裙角灑滿碎花。 對鏡自照,伽羅甚為滿意。 端午之日有宮宴,謝珩赴宴尚未歸來,她便在殿中等候。 * 宮內,宴席已散,端拱帝難得有空,遂攜謝珩、段貴妃和樂安公主品茶閑話。 一家人共苦數年,此刻殿內沒留半個宮女內監,說話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緒甚好,酒后面色微紅,說起舊時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勢,不免跟謝珩論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個高文燾還活著?” “刑部連夜審訊,案子與他無關,目下暫押在獄中,尚未處置?!敝x珩回答。 “我知道?!倍斯暗郯櫭?,“牢獄里辛苦,暴斃了罷。算是給高探微的賀禮?!?/br> 謝珩神色微僵,看向上的皇帝。 從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隱忍多年,端拱帝暗中籌謀奪回帝位的事情,謝珩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過陰霾,終有今日的君臨天下,確實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舊事,卻難免有小爭執。 關于傅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燾入獄時,謝珩就曾探過口風,彼時端拱帝正忙,沒說處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說了要暴斃,可見是想將高家男丁都置于死地。 謝珩稍作猶豫,道:“父皇,兒臣以為不妥?!?/br> “不妥?”端拱帝目光稍沉。 “高文燾固然該懲治,卻罪不至死?!敝x珩起身,給端拱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給大哥報仇。兒臣也深恨高家,但當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為,與孫輩的高文燾等人無關。高探微父子必須為大哥償命,至于高文燾……兒臣以為,配充軍即可。往后處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br> “高家害死的是我兒子,你的哥哥!”端拱帝面露不悅,將他斟的茶推開,“你卻說罪不至死?” “父皇請聽兒臣說完?!敝x珩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兒臣時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必須償命!而至于旁人,倘若父皇當真要他死,自然無人能阻攔。莫說高文燾,就是讓整個高家陪葬,也輕而易舉??扇粽嫒绱?,朝臣百姓,會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們知道,天家威嚴,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償命,足夠讓那些人長教訓。父皇初登大寶,內有徐公望之輩居心叵測,外有北涼虎視眈眈,太上皇雖在石羊城,倘若北涼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宮中。此時最要緊的不是復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謝珩跪地而拜,言辭懇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個高家、傅家?數不勝數。高家是個例子,父皇若為昔日仇怨嚴懲,那些人膽戰心驚,未必敢歸心,真心輔佐父皇?!?/br> 這道理端拱帝明白,然而念及逝去的愛妻長子,卻是怒意更甚。 謝珩緩了語氣,“倘若父皇按律論處,不作牽連,朝臣沒了后顧之憂,必定感念天恩浩蕩,誠心歸服父皇。母妃和大哥在天之靈,必定樂意見此?!币姸斯暗勰樕q自陰沉,續道:“倘若高探微、傅玄的命仍不能消了父皇怒意,待朝政穩固后再行處置高家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84.084 自那日端拱帝與戎樓議定婚事后, 禮部果然應命籌備, 迅納彩、問名,并由如今炙手可熱的左相姜瞻保媒, 因謝珩的恩師蘇老先生近來在京城盤桓,也請了他出動。問名的結果自然是大吉, 遂由內府安排, 準備聘禮。 伽羅反倒閑了下來。 皇家提親的人上門,她自然不好再留住鴻臚客館, 傅家的府邸早已查封,家產也被抄沒。好在外祖父途中已有準備,在京城里買了座府邸,事先收拾好,安排伽羅父女和譚氏、嵐姑等人住進去。 今日段貴妃派的內監來傳旨時, 謝珩正巧來看她,聽得此事, 遂提出陪她入宮。 如今皇后之位虛懸,端拱帝膝下東宮牢固,也沒有另冊皇后之一,段貴妃雖非正宮, 卻也是代掌六宮之事, 后宮里最尊貴的女人。 伽羅不能怠慢, 臨出門前好生裝扮過, 遂乘車至宮門前, 再徒步入內。 三月的春陽已十分暖熱, 走在宮墻夾峙的廊道間,兩側朱墻上的琉璃瓦被照得輝彩耀目,沿墻根偶爾栽種花樹,被宮人修建得格外整潔。儀秋宮在皇宮的東北角,離東宮甚近,先前伽羅被召入紫宸殿時,還曾經過附近的廊道。 不過此時,她的心情顯然要明媚許多。 謝珩走在她身側,經過廊道交匯處,不由想起那時伽羅被樂安公主堵在這里,拿拂秣狗嚇唬的場景。他側頭覷她,見伽羅纖秀的腰背挺直,羅裙曳地,蓁微抬平視前方,姿態不卑不亢。 “不擔心嗎?”他低聲問。 “有殿下親自護送,擔心什么?” 謝珩唇角動了動——這分明是有恃無恐。 又低聲道:“前兩日英娥養的那只狗病了,她將阿白抱了過去?!?/br> 所以呢? 伽羅不解,眼見幾步外的宮門牌匾上寫著端莊的“儀秋宮”三字,又有個宮裝威儀的姑姑從宮門走出來,暫時按捺疑惑,低頭看路。 那姑姑卻已屈膝行禮,“拜見太子殿下?!?/br> 謝珩頷,在外仍舊是冷肅端貴的儀態,話都不肯多說半句。 跟在伽羅身后的內監卻已上前,“方姑姑,這位就是傅姑娘,按著貴妃娘娘的吩咐,特地請進宮里來的?!?/br> 方姑姑頷,當著謝珩的面不敢多言,只恭恭敬敬避讓在側,躬身道:“太子殿下請,傅姑娘請?!?/br> 伽羅跟隨在謝珩身后,半只腳才跨進門,連儀秋宮的模樣都沒看清楚,便見前面有一團白影忽然跑過來,沖著她的身子便撲。她心中微驚,下意識地后仰身子想躲開,那白絨絨的東西已然撲到了她腿上。 她模糊想起謝珩說的話,腿卻下意識地抬起抽離,卻被門檻絆住,慌亂之下身子不穩,立時向后倒去。 謝珩伸手,穩穩扶住她的肩膀,低頭側目,隱然笑意。 伽羅懊惱,顧不上理會他,低頭一瞧,便見腿被一直通身雪白的拂秣狗抱著,那雙眼睛滴溜溜直轉,鼻子貼著她的腿嗅個不停,嘴里出嗚嗚的聲音。 不是阿白是誰? 伽羅心下歡喜,記著這是宮里,沒敢立時蹲身去抱,先進入門檻站穩。 便見正面殿中,樂安公主宮裝鮮麗,出了門疾追過來,口中道:“阿白你瞎跑什么!” 提著裙角下了玉階,瞧見門口端貴而立的謝珩,樂安公主臉露欣喜,順著他的手臂瞧見伽羅時,怔了怔。再一瞧,方才還沒精打采的阿白正緊抱著伽羅的腿撒歡,心里霎時尷尬起來。 她當然聽說了皇兄要迎娶傅伽羅的事,雖覺得太子妃的位分過頭了些,卻也著實為皇兄高興,見到伽羅,也不意外。 然而畢竟舊事橫亙,伽羅住在東宮的時日,她沒少以盛氣凌人的姿態故意刁難,在內在外,都刻意露出不喜伽羅的模樣。如今她將伽羅的狗抱進宮里來玩,還以這樣的方式被伽羅撞見,竟覺出種心思被窺破的尷尬。 樂安公主站在檐下,一時間無所適從。 伽羅哪知道她這些彎繞心思,蹲身讓阿白先放開,旋即快步上前,屈膝道:“公主殿下?!?/br> “你回來了?!睒钒补髡泻粢宦?,神情不太自在,“是貴妃請你入宮?” 伽羅頷稱是。 樂安公主便道:“那你先進去?!彼炖@過伽羅,往墻角的臘梅樹走去。眼角余光瞥著阿白,見它只管搖尾巴跟著伽羅往里走,知道它方才定是嗅到伽羅的味道才會撲出去,暗咬銀牙。 還是謝珩察覺不對,臨進門前足尖微挑,將阿白隔開。 方姑姑眼觀六路,適時放下門簾。 樂安公主賭氣似的站在臘梅下,瞧著戀戀不舍蹲在門口的阿白,回想方才皇兄的戲謔神情,暗自撇了撇嘴。 ——要不是皇兄在南熏殿里總是拿伽羅用過的東西逗阿白,這么長時間沒見,阿白早就該忘記她的氣味了! 不過,冷肅外表下藏著戲謔眼神的皇兄,確實是久違了。 …… 殿內,伽羅拜見過段貴妃,被賜了繡凳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