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當晚投宿客棧,毗鄰鬧市。伽羅連日疾馳后沒胃口,見對面有家蜜餞鋪子,便生饞意。她住在謝珩和杜鴻嘉的隔壁,知道東宮親衛也在左近,無需擔憂,趁著鋪子打烊前,尋了些碎銀子去買些回來。 鋪內蜜餞和糕點齊備,做得都極好,蜜餞甘甜,糕點香軟,整日勞頓后吃幾顆,堪慰饑腸。伽羅閑著無事,索性將各樣都挑了些,滿載而歸。 右手單獨拎著她的吃食,左手兩份給杜鴻嘉和謝珩。 杜鴻嘉那里好說,只是謝珩臉硬脾氣臭,向來不待見她。貿然送去沒準會討個沒趣,不送又太無禮,也對不住他途中幾番照拂…… 不如請杜鴻嘉代她送過去? 正自盤算,忽覺哪里不對,伽羅抬頭環顧,瞧見側面走近的人時,唇邊笑意霎時僵住。 華燈初上,夜市方開,客棧旁邊有家熱鬧的酒樓,數位官員從中走出,正往這邊走來。被拱衛在中間的人錦衣緩帶,玉面含笑,那樣熟悉的輪廓,不是姚謙是誰! 伽羅快步上前,端正行禮道:“不知殿下駕臨,耽誤了片刻,請殿下恕罪?!?/br> “你找過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與那鳳凰相似的圖畫,便想去稟報殿下?!辟ち_略過撞見安樂公主的事,連聲音都帶了笑意,“殿下進去看看嗎?” 謝珩不語,回過身時,神情冷淡如舊。 伽羅早已習慣這般態度,引謝珩入內,取了那部殘卷放在案上。 “殿下請看這幅鳳棲梧桐的畫——筆法布局奇特,這鳳尾和鎖上的一模一樣?!彼龑⒛情L命鎖擱在畫側,纖細的手指按著書頁,讓謝珩細看。她的身材尚未長開,站在高健的謝珩跟前,只及其胸。這長案于她高度適宜,于謝珩而言,就低矮了。 謝珩單手扶案,躬身細看,因鳳尾描摹細致,越湊越近。 伽羅滿心歡喜,也趴在案前,細細指給他看。 因這些天看的鳳凰不少,她還將其他書中的畫備在案上,以作對照。 寬敞的案上皆是種種鳳凰圖畫,形態筆法各異,兩人拿了長命鎖逐個對照,唯獨這殘卷上的全然相同。 “應當是它?!敝x珩頷,心神稍稍松懈,側頭便見伽羅還趴在那殘卷上,看得認真。 不知是何時靠近,此刻兩人肩背相貼,她的側臉離他不過咫尺距離。 她身上的香氣隱約可聞,側臉輪廓柔和,一縷青絲垂落,緊貼他的肩膀。余暉自半開的窗隙灑進來,照得她秀頰瑩白柔潤,紅唇嬌艷欲滴,濃長的睫毛如同小扇,隨著眨眼的動作上下忽閃。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來,輕盈如蝶翼般掃過他的手背。 謝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羅全然未覺,滿心歡喜的欣賞片刻,道:“雖說書卷已殘破,卻并非無跡可尋。殿下知道鸞臺寺吧?” 她翹著唇角,側頭詢問,卻忽然頓住。 寬厚的胸膛幾乎貼在身側,他離她極近,雙眼深沉如同潭水,瞧著她,意味不明。 霎時有異樣的感覺爬上心間,像是幼時躺在林間草地,有小蟲爬過手臂,癢癢的。她后知后覺的現這姿勢實在過于親昵,連忙后仰,倉惶垂道:“民女一時忘乎所以,失禮之處,請殿下恕罪?!?/br> 一低頭,瞧見謝珩按在書卷上的手,干凈修長,甚為悅目。 謝珩輕咳,直起身來。 氣氛稍稍尷尬,好在謝珩很快開口,“與鸞臺寺何干?” “幼時每年回京,我娘親都會去鸞臺寺進香?!辟ち_看著腳尖,“每回我都會隨娘親前去,鸞臺寺的方丈很慈和,見娘親誠心向佛,于佛經圖畫都有些見地,曾帶我們進過寺里的藏經閣。其中有幅畫,就是這幅鳳棲梧桐——那幅畫用色奇特,我那時雖不懂畫,卻也留了印象?!?/br> “你想看那幅畫?” “不止是畫,還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準?!辟ち_盈盈行禮,緩聲道:“娘親來自異域,進香時也與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見多識廣,或許知道其中緣故。殿下,能否允準我盡快前往鸞臺寺一趟?那幅畫有題跋,可以解惑?!?/br> 她滿含期待,神情誠摯。 謝珩側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帶你去?!?/br> “為何要等那么久?”伽羅詫然,“鸞臺寺離京城不遠,半日即可抵達……” “近日寺中有事?!?/br> 伽羅猶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兩個時辰,不會耽誤很久?!?/br> “鸞臺寺在籌備佛事。這二十天不許旁人去?!?/br> 伽羅愕然,瞧著謝珩側臉,便見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悅。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觸怒謝珩,只好道:“全憑殿下安排?!?/br> 謝珩覷她一眼,沉默不語,伽羅心中疑惑卻更濃。 籌備佛事不許旁人去,連謝珩都不打算去攪擾,必定是為皇家的事。 鸞臺寺僻處京郊,雖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內專供皇家親貴用的慈恩寺,畢竟不如。慈恩寺離皇宮不遠,不止修繕得莊重威嚴、精美絕倫,更是供著佛骨舍利,有許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始乙龇鹗禄蚴情_壇講法,都是在慈恩寺,這回怎的改在了鸞臺寺? 她瞧著謝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當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從鸞臺寺回城的途中。 端拱帝對妻情深義重,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虛懸,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宮中皇后鳳印封存,最尊貴的也只有代理后宮事的貴妃,可見始終懷念故人。 ☆、82.082 此為比例最低的防盜章,時間24小時, 敬請支持正版^o^ “死……”伽羅愕然, 唇邊笑意立時凝固。 那人竟然已經死了? 她還記得那日湖水冰涼, 掠水而來的少年卻身姿矯健, 氣度非凡, 怎會輕易身故? 捧著玉佩的手僵在那里無所適從, 她瞧著謝珩的側臉, 漸漸信了。方才醒來時, 他正瞧著玉佩緬懷,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應當是的, 他的神情騙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斷, 數年的愿望執念落空, 這結果令她詫異,漸而悲傷。 半晌,她將玉佩輕放在謝珩膝頭, “這回進云中城, 我未必還能再回去。殿下既然與他是故人,方才緬懷,想必交情頗深, 能否將這玉佩歸還給他?民女冒昧,懇請殿下能在墓前代為祭杯薄酒?!闭f罷, 屈膝跪在艙內, 端正行禮。 謝珩面色怪異, 將玉佩收入掌中, 看到她容色哀傷憂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為祭酒……他看著伽羅,見她眼中淚光盈盈,顯然頗為傷心。 謝珩別開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斷了消息。若有機會,我會轉交玉佩?!?/br> 伽羅詫然,面色幾番變幻,最終道:“多謝殿下?!?/br> 謝珩面不改色的將玉佩收入懷中,岔開話題,“西胡那邊,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見北涼的鷹佐王子?!碧崞疬@茬,伽羅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殺,著實令人心驚。此處是咱們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潛藏進來,想必費了不少功夫,也可見西胡王室有多重視。鷹佐要我去議和,必定也與此有關。殿下不妨如常帶我過去,或許能探明其中原因?!?/br> 謝珩覷她,“到了鷹佐手中,恐怕有去無回?!?/br> “我知道?!?/br> 這一帶比起京師的繁華、淮南的溫軟,已顯荒涼,北涼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難熬。況北涼風氣彪悍,與南國截然不同,伽羅自幼嬌養,又以議和的卑屈身份前往異鄉,到那里會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則永無寧日?!辟ち_已拿定主意,壯著膽子看向謝珩,“虎陽關之敗后,百廢待興,殿下必定也想盡快停息戰事,理清朝政,還百姓個清平盛世。我雖身份卑微,卻也盼著這一日。到北涼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設法告知殿下,或許會對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膽,想求殿下一事?!?/br> “說?!?/br> “我府中已被問罪,此為朝廷裁決,伽羅不敢置喙。不過我父親向來安分守己,在丹州為官時愛民如子,十分勤勉,從未做過惡事。他如今生死未卜,還望殿下能寬大為懷,若有我父親的消息,可施以援手?!?/br> 謝珩道:“量力而為?!?/br> “還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覷謝珩臉色,見到他目光陡厲。 伽羅捏緊衣袖,續道:“外祖母素來安分,終日禮佛,教導我須寬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雖未能勸阻,到底不曾參與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寬宥,民女感激不盡!” 謝珩不語,半晌方道:“若換了你,會寬恕高家?” “冤有頭債有主,外祖母與那些事無關!”伽羅道。 謝珩未置可否。 兩人各自無言,艙外天光漸明。 河面上朦朧的霧氣散開,陰沉的天氣里辨不清時辰,唯有風拂動岸邊茅草。 謝珩倏然起身,出艙登岸,踩著濕淋淋的草地快步走遠,最終在林中駐足。 他的身影半隱在清晨的霧氣里,挺拔而孑然。 * 杜鴻嘉和戰青帶人沿河而下,尋到謝珩和伽羅時,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幾乎折騰了一宿,眾人騎馬折返,于客棧中匯合。 待趕到云中城時,早已月上柳梢。 兩國議和,需安排的事情頗多。謝珩用完飯后便格外忙碌,隨行眾位官員也都待命,唯獨伽羅清閑,被安排在安靜的客房中,無事煩擾。她昨晚被折騰得渾身疼痛,又顛簸了一路,此時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熱水,在其中沐浴。 嵐姑幫她洗了頭,慢慢擦拭,眉間卻都是擔憂,“……北涼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嬌貴,哪能沒人跟著?吃飯、穿衣、行路,樣樣都會比從前辛苦,我陪了姑娘這么多年,怎可丟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帶我,我也得想法子跟過去?!?/br> 伽羅在水聲轉身,握住她雙手,笑著安慰,“殿下會安排岳華隨我同去,不必擔心?!?/br> “岳華去做什么,姑娘比我還清楚。說句不敬的話,殿下派她去,還不是想盯著姑娘?當日兩家結仇那么深,他哪會安好心。何況岳華是東宮的侍衛,等送姑娘過去,說走就走了。到時候姑娘孤身一人,該如何是好?” 伽羅一笑,抿唇不語。 謝珩的心思她捉摸不透,但他會派岳華前往,未必是歹意。只是無憑無據,難同嵐姑解釋。 嵐姑轉而將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難道會害怕?別多想了,待會我給姑娘揉揉手腳,早點睡下吧。不管怎么說,咱們總得養好身子?!?/br> 經嵐姑一番按摩,夜間倒睡得頗沉,次日伽羅醒來,精神奕奕。 用過飯后靜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沒動靜。往外問了問陳光,才知道那鷹佐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來,議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謝珩沒說什么,只命眾人休整。 伽羅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將隨身多年的長命鎖解下,暫時托付給了杜鴻嘉——那長命鎖外形雖無特殊處,卻有了年頭,像是代代相傳,那是娘親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羅隱約覺得,它或許會與西胡有關。此行前途叵測,她自身都難保,何況此物?將它暫時托付給表哥,會妥當許多。 至傍晚,伽羅被帶過去一同用飯,眾官環衛之下,規矩沉默的吃完。 臨走時,謝珩卻口稱有事,留了陳光在那邊吩咐,只叫岳華陪伽羅回去。 岳華三十來歲的年紀,頗為貌美,加之有股習武的英氣,更與旁人不同。只是她不茍言笑,待伽羅也只是依命護衛,不曾露過半分笑容。 因陳光先前自愧失職,待伽羅和善過兩日,嵐姑便捏著那機會套近乎,得知他竟與嵐姑當年走失的幼子年紀相若。兩人因之更添幾分好感。陳光自幼失慈,大抵是覺得嵐姑與他母親有相似處,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將些不太要緊的事情說給嵐姑。 據說這岳華幼時曾被道觀收養,練得一身好功夫。后來嫁過人,又不知為何與夫君決裂,流落淮南時被惠王收留,深居簡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過她的身手著實出眾,莫說能碾壓陳光,就是跟杜鴻嘉等人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伽羅對岳華頗為好奇。在她記憶中,大約九歲那年,她還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聽仆婦們議論,說大伯被下屬官員送了個美姬,容貌出眾。她在后園游玩時,也曾遇見過兩回。只是后來那美姬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沒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華相處數日,倒覺得她跟記憶中那美姬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