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趙皇后兩眼睜得大大,搖頭道:“不是流言,那都是真的,是真的?!?/br> 傅瑤按著她的手忽然停住,一顆心幾乎從腔子里蹦出來,她剛剛聽到什么,趙皇后又說了什么?元禎果然不是她的親生骨rou? 心在胸腔中劇烈的跳動著,傅瑤緩了緩聲音道:“娘娘累了,先歇著吧?!?/br> 這消息太重大,太震驚,不是她一個人可以承擔的,傅瑤一個字都不想聽。 她轉身就想走,可是趙皇后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微微喘著氣道:“真的,本宮多想為皇帝生一個嫡子啊,連太醫都診脈說那一胎一定是男胎,怎么生下來卻成了女兒呢?還是個死了的女兒,本宮不甘心,本宮真是不甘心……” 傅瑤想到了從前的自己,有一剎那,她幾乎很能理解趙皇后的心態,本來抱著強大的希望,可是一旦破滅,那種痛苦不是常人所能體會的。要是一開始就不曾指望過,或許也不會失望了。 “可是太子……”傅瑤遲疑著道。 元禎究竟是怎么來的? 趙皇后雙目泛白,臉上赤紅的肌rou抽搐成一團,像一條剝了皮又被棄之荒野的魚,只能等待干涸死去。 她聲音低啞地道:“是老天憐憫,讓趙氏有了孩子,又偏偏難產死去,所以本宮才能有一個自己的嫡子,好好將他撫養長大,來日再將他扶上帝位……” 這番話說得十分混亂,但是傅瑤總算理清楚了,元禎果然不是趙皇后所出,而是曾經服侍過皇后殿下的那位趙婕妤的孩子。趙皇后產下一個夭折的女嬰,內心極度不甘,才將趙婕妤的孩子抱養過來,謊稱己出。 想來趙皇后內心并非毫無負疚,否則不會這么多年都梗著一根刺,些許流言都將她嚇病了。 事已至此,傅瑤已經不想追究趙婕妤是否自然死亡,這件事翻出來對誰都沒有好處。她惟愿皇后殿下還有一絲清醒的神智,切莫再對第二個人提起才好。 趙皇后呆呆的躺了半晌,忽然看向她道:“你是誰?” 明明在這里站了半天,她卻好像渾忘了,看來病者果然是糊涂。 傅瑤微微一笑,將皇后的手放回棉被里,輕聲安撫她道:“兒臣是太子妃傅氏,母后您好生將養著,就別胡思亂想了?!?/br> 雖然不知趙皇后眼中的恐懼從何而來,但眼下最好還是控制住她的情緒。 趙皇后盯著她瞧了半天,直至確認她的身份,才松了一口氣道:“還好,你不是她?!?/br> “是誰?”傅瑤好奇問道。 趙皇后緊緊地閉上嘴,不說話了。 傅瑤看出她是累了,她本來也不是存心來逼供的,今日聽到這些宮闈秘聞,已屬意料之外,巴不得一下子忘干凈才好。 傅瑤便屈了屈膝道:“母后好生休養,兒臣先告退了?!?/br> 趙皇后一些兒也不動彈,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躺在簾幕后,像一具棺槨中的死尸。 這椒房殿仿佛也充滿了死尸般的腐敗臭氣。 第138章 帝后 傅瑤退到殿外, 那宮女蘭草忙迎上來, “太子妃見過皇后娘娘,可知娘娘如何了?” “還是多請幾個太醫來瞧瞧吧?!备惮幷\心建議道。雖說人一旦存了必死之心, 藥石都不會起作用, 但, 總歸得試一試。 傅瑤躊躇地看著這小丫頭,有心打聽一下當年趙婕妤的情況, 想一想還是算了,蘭草這個年紀,恐怕趙婕妤死的時候她還沒生出來,問了也是白問, 沒準還走漏了風聲。便只叮囑她好生照顧皇后,自己且回太zigong去。 晚間用膳的時候, 傅瑤連著看了元禎好幾眼。元禎覺得了,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 ”傅瑤搖頭道, “只是覺得我與陛下的面貌仿佛有些相似?!?/br> “這就叫夫妻相么?!痹澱f道,夾了一柱蕨菜給她。 傅瑤訕訕對付過去,心里卻在想著, 趙皇后說的與她相似的那個人, 多半就是趙婕妤。趙皇后對趙婕妤存有陰影,連帶著對傅瑤這張臉也有忌諱,怪道她一早就不喜歡自己,無論傅瑤濃妝艷抹、或是淡掃蛾眉, 都不能取得這位皇后娘娘的歡心。 但是這也令傅瑤心底舒坦了些,知道趙皇后只是不喜歡這張臉,而非厭惡她這個人,這樣反而能接受一點。至于方才她方才仔細觀察元禎的相貌,則是看兩人有無相似,間接推算元禎身體里是否有趙婕妤的血脈——其實這個問題還需要論證么?人在神智昏聵下說出來的話明明是最真的,只是傅瑤潛意識里不敢相信罷了。 用飯畢,傅瑤命人收拾碗碟,自己卻向元禎勸道:“殿下得空還是多去看看母后罷,母后她年紀大了,或許希望有人多陪陪她?!?/br> “你怎么突然為母后說起話來?”元禎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我只是覺得,母后尚在病中,心里難免覺得孤單寂寞?!备惮幵G訥道。 其實是因為秘密憋在心里,不說出來實在不痛快,只是這件事由她向元禎揭露并不相宜,還是讓他們母子面對面說穿才好——她瞧著趙皇后時日無多了。 元禎究竟是個孝子,雖然百務纏身,還是抽空又去了椒房殿一趟。傅瑤則在東宮急煎煎的盼著,不知他們母子商談的如何,更擔心他們鬧起來。 好不容易等到元禎回來,傅瑤惴惴的上前問道:“如何了?” 元禎嘆息一聲,“還是那樣,總不見好?!?/br> “母后沒同你說些別的什么話?”傅瑤忐忑的面向他。 “能有什么話?”元禎只覺得奇怪。 傅瑤有口難言,莫非趙皇后還想把這個秘密帶到棺材里,那么她豈非成為唯一的一個知情人了? 要不要告訴元禎呢?知道了固然沒有好處,可若一直蒙在鼓里,對他本人也不公平。 元禎感官敏銳,早就發覺她的異樣,扳著她肩膀問道:“阿瑤,你知道什么,為何要瞞著孤?”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傅瑤猶豫著說道:“其實,前幾日我去看望皇后時,母后她……提起了殿下您的身世……” 元禎松開手,靜靜地聽著。 事已至此,傅瑤只好將皇后那夜的話完完整整的道出來。說完之后,她原以為元禎會有幾分震驚,誰知他臉上仍是平平淡淡,仿佛聽的都是別人家的事。 傅瑤疑心他是嚇傻了,訕訕道:“其實母后她病得這樣厲害,神智大概也不清楚,或許竟把外頭的謠言當了真也說不定,有的時候聽得多了,自己也會半信半疑……” 她自己也知道這種話毫無說服力,不過是為寬解元禎的心情而已。說完后她便低了頭,不敢正視男人的臉孔。 元禎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鬢,溫聲道:“其實你不必瞞著我的,這種話有什么不能對我講呢?你能據實相告,我很高興?!?/br> 他的語氣平靜得有些不尋常,傅瑤試探著問道:“殿下一點兒也不詫異?” “何必驚訝,孤早就知道了?!痹澋?,“母后不說,不代表孤就不知道,天底下能瞞天過海的人畢竟是少數?!?/br> “那么依殿下看,趙婕妤……”傅瑤問這話的時候很沒有底氣,她擔心元禎與趙皇后撕破臉。趙皇后畢竟是他的嫡母,若不敬她,就會背上不孝的罪名,也會被天下人唾罵;可若趙婕妤真死于皇后之手,倘若元禎無所作為,那也對不起九泉下的生母,無論哪一關,與他而言都是煎熬。 所幸元禎的話解除了她的顧慮,“我相信母后不會做這樣的事,她并非天性狠辣之人,縱然有心奪子,她也不會害趙氏的性命。母后畢竟撫養我多年,若連這個都不信她,我也愧為人子了?!?/br> 傅瑤聽了總算放心,可是心底卻有一種茫然的怪異之感:元禎這番話說出來斬釘截鐵,仿佛不是他情愿這么想,而是事實就是如此——仿佛他親身經歷過當年的一切似的,否則怎能如此肯定? 來不及多想,元禎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輕說道:“阿瑤,倒是你,會不會因此看不起我?我不是皇后的兒子,只是一個低微的侍兒所生?!?/br> “那又如何呢,無論怎樣,您都是名正言順的太子殿下。殿下的才智無愧于太子之名,品德也能叫眾人心服口服,誰還敢因此否定你不成?”傅瑤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我就更不會計較了,我所關心的只是殿下你這個人,不是你的身份,不論你為何人所出,你都是我摯愛的夫君,孩子們深愛的父親,誰也不能把咱們一家子拆開?!?/br> “阿瑤……”元禎緊緊地抱著她,感動不已。 傅瑤倒不像他這樣感情豐沛,她也不覺得自己適才的話多么煽情,但是元禎已經明白她的意思,這就足以令她寬心了。其實作為一個魂穿的現代人而已,她并沒有多少門戶之見,元禎的生母地位再高又如何,她嫁的是元禎,而非他的母親,何況逝者已矣,對他們的生活不會有多少影響。 只是元禎褒獎她的真誠,傅瑤聽來還是有幾分愧怍。趙皇后的秘密她可以毫無顧忌的說出,但是她自身的秘密,恐怕就得隱瞞一輩子了——畢竟中間隔著時空的鴻溝呢! * 趙皇后這幾日越發昏昏沉沉,連早晨和黑夜都分不清,有時候明明聽見梆子響,還以為尚在暗中,睜眼一瞧,卻是天光大亮——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將窗紙撕開了。 太醫明明囑咐要多開窗通風透氣,要是能透進點光亮最好,可是趙皇后只覺得日光刺眼,風聲聒噪,吩咐宮人們將窗扇嚴嚴實實的糊起來,終日躺在黑暗中——她只想這樣安靜地睡下去。 這一日不知到了什么時辰,趙皇后醒來只覺得唇干舌燥,正要喚那幾個丫頭,身前忽有一只手伸來,“喝吧?!?/br> 是個中年男子的聲調。 趙皇后一驚,待要細看,那人卻已經點亮燭臺,輕輕笑道:“連我都不認得了?見了朕也會害怕?” 燈下看來,成德帝沒有平日里那樣威嚴,反而多了幾分慈和的味道,像個民間的夫婿。 趙皇后接過那杯水,矜持的道:“陛下來了多久了?也不曾著人通報一聲,累得臣妾有失遠迎?!?/br> “朕看你睡得香,就不曾叫醒你?!背傻碌蹨睾偷恼f道,“何況你我又不是外人,何必事事拘著禮?!?/br> 趙皇后埋頭默默地啜飲那杯水,耳里聽得皇帝絮絮道:“朕這些日子也是忙得厲害,前朝不大平靖,又得顧著太后的孝,耽擱著沒來看你,好在禎兒和他媳婦都是懂事的,不需旁人cao心,有什么事自己就先料理好了,朕也能省心不少……” 皇帝從不曾對她說過這樣多的話,也許年紀大了,一個人無意識的也會變得軟弱起來,需要用言語來證明自己,不然一味的安靜,旁人還當他是死了。 終究都是老了啊。 趙皇后這樣想著,眼淚忽然撲簌簌的下來,落進杯子里——年輕的時候肌膚柔嫩,淚水沾在眼睫上,有梨花帶雨般的楚楚韻致,可是等老了肌膚皺縮,眼淚就只成了心酸的水滴,訴說著無可挽回的過去。 皇帝抬手為她拭去沾染的淚水,“阿媛,你怎么哭了?” 阿媛,他多久沒這樣叫過了,趙皇后恍惚聽著,連自己都快忘了這個名字。初嫁給這個人為太子妃的時候,兩人也曾有過一段恩愛篤睦的時光,那時他也常這樣溫柔喚自己的名字??墒且坏┑腔鶠榈?,他們卻漸漸越行越遠了,一個醉心于政權的穩固,一個要保住皇后的威名,兩顆心都不再純粹,又如何安穩的融合在一起? 趙皇后頭埋在他胸口,任憑淚水打濕他的前襟,此時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為自己不再年輕的歲月,也為了那份早已流逝的深情。 成德帝輕輕撫著她的背,哄小孩兒一般輕輕哄著她。作為一個帝王,他所展現出的耐心怕是平生最大的了。 趙皇后再抬起頭時,眼淚已漸漸干了。她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般,鄭重說道:“皇上,臣妾有一言,還請您洗耳恭聽?!?/br> 從來沒有叫皇帝洗耳恭聽的道理,然而成德帝面色卻是如常,“你說,朕聽著?!?/br> “太子,他并非臣妾的親生骨rou?!壁w皇后深吸了一口氣道,“臣妾多年來一直在欺瞞陛下?!?/br> 成德帝靜靜地望著她,似是等著她往下說。 “當年臣妾身懷有孕,太醫都說臣妾腹中是男胎,臣妾也滿心期盼為陛下誕下麟兒,可是等他生下來——”趙皇后的聲音微微哽咽,“生下來卻是個女嬰,一落地就沒氣了,皇上,您不知道臣妾當時有多難過,臣妾多想為您生下一位嫡子啊,可是偏偏不能……” 成德帝將她鬢發散亂的頭攏到懷中,低低道:“朕明白,朕都明白?!?/br> 趙皇后在他懷中幾乎泣不成聲,“可是臣妾糊涂,只想著如何挽救這一切,正好趙氏難產而亡,臣妾就讓嬤嬤將她的孩子抱了過來,假充是我所出。一直到了今天,臣妾都把這個秘密埋藏在心底,不敢對你流露半分,臣妾真是害怕,怕你一旦知道,就會廢去臣妾的皇后之位,再也不理會臣妾了?!?/br> 成德帝思忖著道:“如此說來,外頭的流言竟是真的?” “是真的,”趙皇后含悲忍淚,神情凄楚,“可是趙婕妤的確是難產而亡,并非被臣妾所害。臣妾縱然膽大包天,也不會妄然去害一條性命??!” 她見成德帝無動于衷,以為他是不信,急切中道:“皇上,臣妾并未撒謊,趙氏還是臣妾引薦給您的,臣妾怎么會害她呢?縱然臣妾對她并非沒有嫉妒,可是臣妾也不會白白害死一條人命??!” 她兩顴赤紅,鬢發散亂,看去活像個瘋婆子,可是皇帝見了只有憐憫。 成德帝掏出袖里手絹,為她拭去眼角淚痕,安撫她道:“朕知道,你并非那樣的狠毒之人,可是你又何必那樣做呢?沒有皇子怕什么,當時咱們都年輕,有的是機會再養一個,你又何必這樣迫切?” 趙皇后靠在他臂上,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臣妾如何知道陛下的打算?臣妾只知高氏已身懷有孕,若無皇子傍身,只怕您立刻就要立她的兒子為太子,更別提后宮有那么多婕妤、美人,連臣妾舉薦給您的趙氏,您都對她鐘愛有加,縱然臣妾與趙氏一向和睦,見了也會心中泛酸呀……” 此時她聲調誠懇,一言一語都發自衷腸,成德帝聽了只覺得心酸難受,竟想不通她多年來過得這樣辛苦,因扶她到枕上躺下,溫聲道:“這都是你一向多疑多思的緣故,你是皇后,誰敢不敬你三分?朕更是從未想過廢除你的皇后之位,至于太子之位,朕也從未有過另屬他人的打算。你大約還記得,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同你說過,朕的發妻只有你一人,即便我死了,你與你的孩子也將受到庇護?!?/br> 趙皇后淚眼朦朧的看著他,“可皇上您當時還不是皇上呀,臣妾只知道如何做一個妻子,卻不知如何做一名皇后。您的一言一行都將關乎天下,臣妾如何還敢惦記那點夫妻之情?” 成德帝俯下身,將趙皇后鬢邊的一縷亂發撥到耳后去,沉聲道:“那么朕就再說一遍,朕的諾言不會更改,從前如此,往后也是一樣?!?/br> 他將兩片嘴唇貼近她額頭,輕輕的挨了挨,起身道:“朕改日再來看你,你安心養好身子,等你大好了,朕再帶你出去南巡,這回咱們誰也不帶,只有咱們兩個人,好不好?” 趙皇后靜默的聽著,眼淚無聲的落到枕上,此時卻說不清眼睛里是歡喜還是動容了。 她應該高興的,因為皇帝對她的心意始終不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怕是無福消受這份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