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元禎的作息未被打亂,依舊按著平時的鐘點回來。他一進門便看著桌上笑道:“怎么準備得這么豐盛,這是要大擺宴席哪?” 傅瑤比平日里倍顯溫柔體貼,上前為他解下外裳,薄面含嗔道:“瞧你這話說的,平日里就不能吃頓好的嗎?” 吃飯的時候又殷勤向他勸酒。傅瑤自己不勝酒力,卻拿出舍命陪君子的勁兒,狠命灌了兩三杯。所謂借酒消愁,她惟愿元禎大醉一場之后,能將所有的煩心事悉數拋開。 結果元禎未能酩酊大醉,她自己反而喝得兩頰酡紅。傅瑤扎掙著拍拍他的肩膀,輕輕打著酒嗝道:“殿下……別把外頭那些流言放在心上,那些人都是混賬、無賴,他們說的話當不得真的……” “你就為這個請我喝酒???”元禎的眼眸明湛發亮,聲音里似乎帶上一絲笑意。 傅瑤醉眼朦朧的點了點頭,一時興起,捧著他的臉道:“總之,我不要見到你不高興,最好每天都笑瞇瞇的,對我這樣,對其他人也是?!?/br> 她想了想,點著他的額頭道:“不,還是對我一個人好了??傊谖颐媲?,你只需笑,不準哭?!?/br> 她說話的時候,酒氣直拂到元禎面上。因為飲的是玫瑰酒,香甜而無刺激性,反而叫人聞之欲醉。元禎看著她櫻桃般紅艷艷的唇瓣,喉結忍不住動了動,恨不得含住那兩瓣誘人的櫻桃果,細細品咂其中的酒味。 傅瑤的酒量實在不好,說完那番宣告,腦袋往下一垂,就趴在元禎膝頭呼呼睡去了。 “真是霸道的人啊?!痹澼p輕笑道,伸手摸了摸她的烏發,又在那櫻粉如蘋果的面頰上輕輕碰了下,才抱她到床上去。 傅瑤醒來時,元禎已經起身在穿衣了。白色的中衣覆蓋在矯健的肌rou上,整個人顯得那樣熨帖、齊整。 他回頭看了眼,“解酒湯備好了,在桌上,起來記得喝?!?/br> 傅瑤勉強支起半身,覺得頭部隱隱作痛。她記得自己昨夜本是設宴為元禎排解憂郁的,結果自己反而先醉倒了,該完成的目標也沒完成,真是不中用啊。 元禎穿好衣裳打算出去,傅瑤忙抓住他衣角,猶豫了一下道:“殿下,關于那些傳言……” 元禎俯下身,親了親她額頭,“放心,沒事的?!?/br> 他的笑容與平時并無異樣,看來是并沒放在心上,不過,他果真能毫無芥蒂么?傅瑤憂心忡忡地想著,恨不得身外化身,去揪出哪個如此可惡,敢在這種事上胡編亂造。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流言雖然兇猛,但因為皇后與太子都無動于衷的緣故,并沒有擴大其影響力,皇帝就更不當一回事了——或者即便存有疑心,面上也不會表露出來。 傅瑤也偶爾撞見有仆役竊竊私語,威脅著要將他們扔進江里喂魚,這樣說了幾回,方才好了些。至于這件事所造成的影響如何,就不是她所能估量的了。 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旅途輾轉疲累,總算再沒人拿太子的身世說事,耳邊頓覺清凈。傅瑤回宮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江太后,不知怎的,她冥冥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江太后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或許是走前江太后的面容太過安詳,反而隱隱讓她產生恐懼。 萬幸,江太后的精神尚且矍鑠,也未如她想象的臥病在床,據曲嬤嬤說,逢著早上日頭不那么烈的時候,太后還會搬張椅子出來曬會兒太陽,竟是比往日還健朗些。 傅瑤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笑道:“太后娘娘的風采更勝從前了,臣妾見了都自慚弗如呢?!?/br> 江太后罵她嘴甜,看上去卻很高興,又細細問她西湖的風景名勝,傅瑤揀了幾處熟悉的細細答來,江太后聽得津津有味。 自然也少不了途中的種種曲折,說到太子的身世傳言時,傅瑤細細觀察太后的模樣,看能否從這位老人家的神情中看出一些端倪——太后可謂是宮中輩分最長的人,那些深宮秘事應該沒人比她更清楚。 然而江太后只是緊緊地皺著眉,斷然道:“這是哪里的胡話,真是放肆至極!哀家從未聽過這種傳聞?!?/br> 傅瑤陪笑道:“臣妾也是如此想,太子又怎會不是皇后娘娘的親骨rou呢,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br> 江太后叮囑她道:“這種話你聽了就算了,千萬別到處傳,也是于太子名聲有礙?!?/br> 傅瑤笑道:“娘娘放心,這個我怎會不知?!?/br> 出壽康宮時,江太后還密密的囑咐她,有空多帶兩個孩子過來看望。傅瑤都一一答應,想著老人家畢竟生活孤清,還是希望有人作伴的。 至于元禎的身世之謎,傅瑤則差不多完全拋開。連江太后都不清楚當年的故事,其他人更不會知曉,可見謠言也只是謠言而已。 江太后是在這年秋天過世的。她死的時候,御花園落滿了一地金黃的梧桐樹葉,顏色如同田間金燦燦的稻谷,充滿了豐收的喜悅。 傅瑤去看過她的儀容,老人家走的很安詳,面上沒有半分痛苦,因此傅瑤看著也并無悲傷之情,只有些微微的惆悵:惟愿她以后也能這么平靜的死去。只是江太后之所以無畏于死,一半的原因也是牽掛著先帝,期待著與他作伴,傅瑤以后倒不知該牽掛著誰了——誰知道她死在元禎前頭、還是后頭? 這個念頭一出,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原來自己已經想到一生一世那么長遠了。 江太后早已將壽材壽衣等物準備好,雖然是在夜里悄悄去世的,事情也并不難辦,眾人也不至于慌了手腳——事實上,連江太后死的時機都恰到好處,秋日天氣已涼下來,尸身不易腐壞,若是再早一點兒,正趕上在盛夏,還得耐心開鑿冰棺,那才叫費事呢,因此眾人都對這位逝者心存感激。江太后真正做到了清清靜靜的生,清清靜靜的死。 傅瑤穿上孝服,每日都恭恭敬敬地隨眾人去靈前跪拜,這一項還不難捱。只是那些做法事的僧道滿嘴拗口的經文,一念就是好幾個鐘點,聽著實在古怪又難受,無形中加重了祭拜的痛苦。 好在她年輕,還支持得住。只是趙皇后似乎年紀大了,心緒悲痛,又太過cao勞,疲累之下竟病倒了,一時間,靈堂里亂作一團。 眾人忙急急地將皇后送回椒房殿,又忙著請太醫過來,亂得不可開交。好在經過太醫診治,只是氣虛血虧,好好調養就不成問題。 只是趙皇后這一病倒,大殿里群龍無首,誰來主持江太后的喪儀成了麻煩。忙亂之下,還是周淑妃徐徐站了出來,主動承擔起這一重責。自從高貴妃過身后,一向是她幫著皇后協理六宮,周淑妃脾氣溫柔,行事又極其妥帖,眾人自然無不心服。 周淑妃撥出一部分人手去椒房殿侍疾,剩下的仍在此地停靈叩拜,這般安頓好后,她才款款走到傅瑤跟前,抱歉的道:“太子妃,請恕我冒昧,如今皇后抱病,雖說你是冢孫婦,由你出面更為妥當,但事出情急,我……” 傅瑤豈會不知她的意思,忙道:“娘娘何須客套,如今要緊的是料理好太后娘娘的喪儀,其他的事都是小事。我畢竟年輕,還得娘娘您多多出力才好?!?/br> “既然太子妃這么說,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敝苁珏⑽⑿Φ?。她臉色蒼白,眼泡也有些浮腫,因為在喪儀上流淚過多的緣故。 盡管知道不應該,傅瑤還是暗暗嘀咕:就算心情悲痛,這位娘娘哭得也太情真意切了,她可不記得周淑妃跟江太后有多深的交情。 周淑妃剛才那番話更叫她有如芒刺在背,她根本就沒有同周淑妃爭權的念頭。傅瑤平時雖也理事,可她頗有自知之明,平時管轄的只是東宮一方小小的天地,但像太后發喪這等大事,她既無資格也無能力去干涉。即算皇后病了,也自有協理六宮的一干娘娘們,用不著她來強出頭。 是以她早就做好了聽命于周淑妃的打算,只是沒想到周淑妃還會特意過來提上一句,且是當著眾人的面,倒顯得傅瑤有意同她打擂臺似的。 接觸到四面八面投來的目光,傅瑤簡直臊得沒處躲,連忙低下頭。好在喪禮需要安靜,眾人心有誹謗,卻不至于竊竊私語。 跪拜完這一輪,傅瑤只覺筋疲力盡,除了身子累,心也累,她甚至想著:周淑妃果真如她外表那般溫存體貼么?怎么感覺此人時不時就會遞來一把軟刀子? 她都不知道是自己太過多心,還是宮里的人泰半有著深藏不露的可怕。 需要冢孫婦率領的儀式頗多,傅瑤每日像個木偶人被擺弄來擺弄去,覺得自己對江太后的敬愛都快被那些和尚道士磨沒了,每每回到太zigong,兩條腿都跟灌了鉛似的,抬都抬不起來。 元禎的事也不比她少多少,但他就很有精神。傅瑤看著他走動如風,心里好生羨慕,恨不得把他兩條腿換過來。 這些時日她和元禎見面的時候不少,說話的時候卻不多,連看都懶得看對方一眼。一來是各自有各自的忙處,二來,太后剛歿,在喪儀上眉目傳情是最忌諱的事,保不齊就會被人參上一本。傅瑤為了小命著想,忍住了想要偷窺的沖動。 這一晚她回來,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抽干了似的,連飯都懶怠吃,直直的就往床上趴去。 “把鞋襪脫了?!痹澱驹谒砗蟮?。 這時候還有心情逗她!傅瑤回過頭,狠狠地給了他一個眼風,這人整天想的什么東西,守孝期間還只顧著那檔子事,被人曉得還得了。 傅瑤氣惱道:“殿下就連這幾天也忍不???” 元禎目瞪口呆的看著她,“你滿腦子裝的什么齷齪念頭?孤只不過看你乏了,想替你捏捏腳而已?!?/br> 第137章 探病 傅瑤的臉紅了, 大概是受了元禎以往不正經的影響, 再正經的事也被她想得不正經。因在孝期之中,寢衣睡褲都換了素的, 越顯得膚白似雪, 晶瑩剔透, 臉上的那一抹紅就好像上好的玉質中沁出的血絲一般,美得驚心動魄。 元禎望得幾乎不能自持, 勉強忍著低下頭去,輕輕替她褪下鞋襪。 傅瑤的足弓是幼弱的、纖巧的,與她草原上縱馬馳騁的英姿很不相稱。元禎握著那只玉足端詳了片刻,才用指腹貼著腳背, 一寸一寸的揉搓起來。 傅瑤從前就經他按摩過,知道他手藝頗好??墒菍σ粋€古代女子而已, 足弓是相當私密的地方,不能輕易被外人碰觸, 用到夫妻之間, 那就成挑逗的情趣了。傅瑤這會子任由他擺布,一句話也不說——不然他又該說自己瞎想,倒顯得她下流了。 元禎見她一本正經的端坐, 心下暗笑, 忍不住就想使壞,趁人不備,在傅瑤腳心悄悄搔了兩下。 傅瑤只覺腳底麻麻癢癢,仿佛一陣細小的電流流過全身, 好容易才保住身子沒有顫動,下死眼瞪了元禎一眼。 元禎吃吃笑著,總算沒有再作怪。須臾按摩完畢,他仍舊為傅瑤將鞋襪穿好,卷起的半截褲腳也放下來——不然那白生生的小腿在眼前晃著,終免不了心旌搖蕩。 兩人在床上比肩坐著,傅瑤問了他些接待賓客的事宜,又將兩個孩子的情況匯報一通,末了才道:“殿下看望過皇后娘娘沒,可知她現下如何了?” 因這幾日忙亂著,傅瑤實在分不開身去看望趙皇后,只是出于做媳婦的義務,不得不問上一聲。 元禎擰起眉頭道:“我瞧著似乎不大好?!?/br> 傅瑤大驚,“怎會如此?太醫怎么說?” “太醫倒是說還好,不過……”元禎遲疑了一下,“不過太醫的話也不一定做的準?!?/br> 傅瑤心道:太醫的話不作數,難道你這個門外漢倒比太醫懂得還多? 不過她也知道,元禎也是關切母親的緣故,不便為這個打擊他,便試探著問道:“母后會不會是心???” 元禎瞥了她一眼,“什么心???” 傅瑤立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趙皇后的心事還有哪樁,還不是那個太子并非親生子的流言,皇后若真為這個病了,豈不證實了流言屬實么? 傅瑤因訕訕道:“沒什么,我只想著,母后大約是過于思念太后娘娘,才悲傷成疾吧?!?/br> 這般便遮掩了過去,但是在她心底,對于傳言的否定已不是那般斬釘截鐵了。 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場還未做完,宮里又發生了一件怪事,某個值夜的宮人半夜里打盹時,迷迷糊糊瞧見一個白影子從靈堂前飛過,且是向椒房殿的方向飄去,當時便嚇病了。 本來人死如燈滅,這種鬼祟謠言也多,何況夜晚的靈堂陰森森的,會產生幻覺也不稀奇。眾人私下里眾說紛紜,都道是江太后顯了靈,至于為何向椒房殿飄去,則是因為趙皇后生前對太后既不恭敬也不孝順,太后要懲戒這個不孝的兒媳。 又有那腦子靈活的,牽扯出前頭趙婕妤的事來,指責皇后戕害后宮嬪妃,混淆皇室血脈,竟是將所有能想到的罪名都加諸趙皇后頭上,好像皇宮里所有的冤魂全都復蘇,紛紛來找趙皇后算賬。 周淑妃自然容不得皇后清譽被人如此污蔑,秉雷霆之威處置了幾名饒舌宮人,但也只是在面子上蓋過去,私底下流言有增無減,更令眾人深信不疑的是,趙皇后的病情又加重了——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傅瑤雖不喜這位婆母的顢頇,但近年來她和趙皇后處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矛盾可說大大減輕,見她遭人這樣誹謗,心底也有幾分同情。何況她也怕趙皇后一個承受不住撒手去了,到時宮里恐怕又該亂成一鍋粥。 這一日跪得兩膝發酸,傅瑤還是抽空來到椒房殿探望,只見里頭靜悄悄的,連一個伺候的宮人也瞧不見,想趙皇后幾時變得這樣落魄了,下人們還敢給皇后臉子瞧? 便招了招手,示意廊下的蘭草過來,問她道:“你們一伙子都跑哪兒去了,怎么不在皇后身邊服侍?” 蘭草細聲細氣的說:“皇后娘娘不讓咱們服侍,若是違了她的意,還要將咱們趕出來呢?!?/br> 真是脾氣古怪。 傅瑤接過她手里的朱漆茶盞,“也罷,你且忙吧,我進去瞧瞧?!?/br> 低頭瞧了瞧,杯盞里僅是清水,杯身還是冰的。傅瑤模糊記起太醫提過,趙皇后心氣燥熱,只能飲涼水。 這么冷的天,也真難為她。 傅瑤一邊走一邊搖頭,穿過層層珠簾來到皇后的寢室,只見趙皇后仰躺在紅木床上,眼窩異常深陷,露出來的一截手臂枯瘦如柴,簡直如活骷髏一般了。 若非她睜著眼,傅瑤幾乎會以為她是個死人——雖然現在也很像。 趙皇后兩只眼睛望著天,聽到她來,眼珠子都不轉動一下。傅瑤走到床前,輕輕的將她扶起,靠在引枕上,放下那茶盞道:“娘娘可是渴了?喝些水罷?!?/br> 趙皇后只穿著薄薄的單衣,脊背有些發燙,但并非干凈的溫暖,而是一種病態的灼熱。 傅瑤扶起她時,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不自然,她們不像婆媳,倒像一對生疏的母女。 趙皇后并不接過那杯水,只兩眼茫然問道:“她們還在哭嗎?” 太后去世,自然是要哭的,哪個敢不傷心呢?傅瑤想這話問得古怪,因陪笑道:“母后放心,靈堂那邊有臣妾和淑妃娘娘照看呢?!?/br> 趙皇后重重的吁了一口氣,“是啊,都在哭??!現在是哭太后,以后沒準就是哭本宮了?!?/br> 怎么說起這樣不吉利的話?傅瑤蹙眉道:“母后何出此言?太醫都說了,您這病不打緊,將養將養就沒事了?!?/br> 因體貼的為她掖好被褥,但觀其神態,趙皇后臉上似有一絲癲狂笑意,簡直狀若瘋迷。 不會真神智失常了吧?傅瑤嘀咕著,一面寬解她道:“母后放心,散播流言之人已被臣妾與淑妃關押起來了,無人敢再胡說的,你別管那些神神叨叨就是?!?/br> 想來趙皇后若真有心事,也就只這一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