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她端詳著傅湛的面容,本來一張曬得黑黑的臉膛,這段日子關在屋里,倒蓄得白了些,或許是病中的蒼白。 “多虧阿清這些日子的照顧,比先前好多了,估計再過數日就能下床?!备嫡空f道,“只是累得太子殿下為我勞碌,實在過意不去……” “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备惮庎恋?。 傅湛就是太客氣了,當然他這樣自持也沒錯,只是難免覺得生分了些。 傅湛只好住口。他本就不善言辭,對男人尚且寡言罕語,跟女人就更難說話了。 傅瑤待他將那盞湯藥喝完,便隨著赫連清走出房門。 “阿瑤你怎么也出來了?我一個人又不是忙不過來?!焙者B清笑道。 傅瑤默默地將書信遞給她。她方才本打算給傅湛瞧的,但傅湛尚在病中,恐怕他看了生氣,所以先讓這位大嫂過目。 赫連清的程度只是粗通漢文,偏這封信寫得十分冗長,她看著自然吃力,傅瑤只好耐心給她復述一遍。 赫連清大致聽出其中關竅,皺眉說道:“三嬸怎么這樣,好好的女兒家,憑什么給人做側室?” 元祈她也是見過的,臉皮雖然不差,一副輕狂油滑相貌,再好的身家也看不入眼。何況在她們家鄉,除了北蕃王的姬妾之外,但凡妾室都是被人看不起的存在,她實在想不通三夫人為何要給女兒尋一個這樣的歸宿。 傅瑤嘆道:“還不止這樣,咱們傅家已經出了一位太子妃,現在又將七妹嫁給安王,難免被人以為傅家攀附權貴,心懷不軌?!?/br> 這話她方才就想對元禎說的,就怕元禎覺得傅家墻頭草搖擺不定——雖然事實也是如此。 赫連清一聽急了,“那怎么辦?現在阻止還來不來得及?”她雖然不愛管傅家的閑事,但事關傅湛安危,她就不能不上心。 傅瑤搖頭,“沒用的,婚書已下,人也抬進王府了。我爹娘事前反復勸說,三房那一位只是不聽,咱們也沒法子?!?/br> 說來也挺好笑,傅三夫人抱怨女兒出嫁的排場不夠闊綽,她倒不想想,別人已經有了正妃,又怎會正眼瞧傅琳這個側室?她想借著女兒扭轉乾坤,簡直是做夢。 更別說,高貴妃有意借著這件事給傅家沒臉,偏三夫人沒頭沒腦的往網里撞。 傅瑤心中也有些煩悶,叮囑赫連清道:“這件事你先不必告訴哥哥,等他好些了再徐徐道出,免得他一著急,這病更不容易好?!?/br> 赫連清聽出她有離去之意,詫道:“你們要走了么?” 傅瑤點點頭,“殿下離京的日子也不少了,何況京城風波不斷,還是回去看個究竟為好?!?/br> 赫連清很有些留戀之意,拉著她的手道:“你這一去,咱們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br>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傅瑤對她的印象也大為改觀。既然赫連清已不是從前的赫連清,那么她也不妨認真的做一回妯娌。 傅瑤因笑道:“這有何難,過年你總是得隨哥哥回家的,我若得閑便回去看你。倒是你得加把勁兒,早點為哥哥生個大胖小子才行?!?/br> 赫連清臉上一紅,“我何嘗不想,只是這件事又不是想想就能有的?!?/br> 原來她真在為這件事著急。 傅瑤卻有些不好意思,覺得玩笑開大了,忙寬慰道:“你也別急,遲早總會有的,我不是也進宮快一年才懷上嗎?” 盡管那最初的半年對她而言是一片空白,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模糊。 用不著幾日,太子的車駕便起行離開冀州。 傅瑤坐在馬車里,看著兩旁漸漸清明的道路,倒頗有些唏噓?;叵脒@數月來的光景,途中所經歷的種種難處,她覺得自己很有幾分趙五娘千里尋夫的氣概。 她將這意思表露一番,元禎便輕笑出聲:“那也多虧你有一個忠實可靠的夫婿,我若是個負心的,你只怕巴不得我死在外頭?!?/br> “那是自然?!备惮幒艿ǖ膽?。相處這些年,她對元禎自戀的本質已經認識的很清楚了。 不知是否心情悠閑的緣故,回去的路感覺順暢了不少。傅瑤來時那樣著急,還是費了大半月的功夫,如今不緊不慢的行著,反而一下子就到了。 原是當日就要入宮的,可是宮中傳了旨意下來,讓他們在相國寺暫歇一晚,明日待太醫查驗過后再入宮。據聞是因他們從冀州而來,恐怕被災民染上了疫病,皇帝才不得不慎之又慎。畢竟圣體為大,若是將宮外的臟病帶進宮里,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姑息。 傅瑤頗感無語,扭頭向元禎道:“這又不知是哪個多嘴的在陛下跟前亂嚼舌根?!?/br> 好在不過是暫歇一晚,也沒什么要緊。 相國寺的主持誠惶誠恐,早就收拾了幾間潔凈的禪房,請貴人們住下。傅瑤看了看里頭的布置,尚且合人的心意,只是那齋飯的滋味實在不敢恭維。 傅瑤扒了幾口飯便放下筷子,皺眉道:“這也太素了?!?/br> 飯是粗糙的黃米飯,菜是簡單的素面筋,看來僧人們習慣了清苦的生活,未肯因來了貴人而有所優待——某種程度上來講,這種精神也很值得欽佩,盡管不符合營養學的理念。 皎皎有樣學樣的耍起性子,“我不吃了?!?/br> 這一回傅瑤可沒法子教育她,她自己都覺得難以下咽,更沒法強求自己的兒女。傅瑤只好讓秋竹將皎皎抱下去,喂她些餅餌充饑,臨睡前再給她灌一杯熱牛乳——據說牛奶不算葷食,因為觀世音菩薩從小就是由牛奶養大的。 元禎就不像她們這樣嬌氣,一邊好整以暇地吃著黃黍飯,一邊指責傅瑤嬌生慣養。 傅瑤也只好默默受著,明明元禎才是真正錦衣玉食長大,怎么他反而比自己能吃苦呢? 吃完飯后,兩人打算洗漱就寢。 元禎本想來一場例行公事,傅瑤義正辭嚴的拒絕他,“殿下莫非忘了這是何處?寺廟里頭,怎能行此污穢之事?” 她覺得兩人住在同一間禪房里,已是對佛祖大大不敬;正因如此,她才必須維持身體上的純潔,免得污了漫天神佛的眼。 “你平時行的污穢之事也不少了?!痹澿洁斓?。 但這次無論他找什么借口,傅瑤都堅決不肯就范,不止為尊重神佛,更因為她方才沒有吃飽,等會若是做的時候昏倒了,不是更得丟臉嗎? 自然,這層理由她是不會說出口的。 經過一番抗爭之后,元禎無奈的躺到床上,準備度過漫長而孤寂的一夜。 一個小沙彌來叩門,將一張請帖交到他手上,說是安王府的下人送來的。 傅瑤湊上來瞧了一眼,原來是安王殿下掛念兄長,特意請他入府飲酒。 有酒必有菜,照元祈那愛好享樂的勁頭,飯食必定精細無比。傅瑤不無嫉妒的說道:“有個弟弟真好,殿下可以解解饞癮了?!?/br> “你也有弟弟,何必羨慕旁人?!痹澮贿呏m一邊笑道。 “我弟弟才三歲?!备惮帥]好氣道。她直起半身,替元禎披上外袍,囑咐他道:“別醉得太厲害,醒了就早些回來,也別鬼迷心竅看上哪個丫頭,回來給我找罪受?!?/br> 京中的大臣常有借飲宴之名互贈美人的,元祈或許想不到這上頭,可她也不能不防著萬一。 元禎笑道:“有你這只母大蟲在,就給孤十個膽子也不敢?!?/br> 傅瑤作勢要捶他一下,元禎已經一溜煙跑遠了。傅瑤自己倒生了半天悶氣,想元禎總是這般做派,自己母大蟲的名頭遲早得坐實了。 * 夜色昏昏,值夜的小沙彌靠在寺院門前打盹兒,朦朧中卻見一個窈窕的影子近前來,仿佛還有一陣香風,倒將他唬了一跳,以為來了什么山精鬼怪。 小沙彌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定神一瞧,方才認出來人,“靜遠師父,您怎么有空來了?” 來人正是慈航齋的靜遠,佛寺與尼庵同出一源,來往親密也是常理。只是畢竟男女有別,哪怕彼此六根清凈,還是得避點嫌疑。 靜遠微微笑道:“你們住持向我們寺里討要些澡豆,這不,我師父命我送過來了?!?/br> 小沙彌臉上微微一紅,他原先也是不知,慈航齋的姑子爭傳相國寺的和尚十天半月不洗澡,住持便開玩笑討要些澡豆,不想她們倒當了真。 小沙彌有些窘,又不好說不要,只能道:“住持今日忙于接見太子殿下,只怕早就歇下了,你還是明日再來吧?!?/br> 靜遠似有些詫異,“太子在你們寺里?” 小沙彌見她這副模樣,倒忽然想起來,聽說這位靜遠師父原也是大家之女,不知犯了什么忌諱,才出家絞了頭發做姑子,對了,仿佛正是郭家。他隱約聽得僧人們閑話,仿佛這位郭小姐還同太子議過親的,難怪這樣關切。 第104章 走水 小沙彌點點頭, 怕觸著人的私隱, 也不敢多說。 孰知靜遠面上卻是波瀾不驚, 仿佛白問一句, 余外便與她再無瓜葛, 收拾了東西慢慢離去。 小沙彌看著她平靜的背影, 倒由衷生出幾分欽佩,想這位師父才叫道行高深, 能夠拋卻一切前塵過往,自己的定力到底不足。 心態放松之后,他靠著門柱子重新打起盹來。 靜遠并無走遠, 只是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她站到一叢杜鵑花后,心底的仇恨早已如野草一般滋長起來。都說修行之人無掛礙,可若不是那兩人, 她一個好好的大家小姐, 何至于遁入空門、從此與青燈古佛為伴? 她恨極了傅瑤,這個人毀去了她的一生,害得她從此有家不能回,孤苦在外漂泊;她同時也恨透了元禎, 什么太子, 不過是個睜眼的瞎子,論家世、論學識、論氣度,她哪一點比不上傅瑤?偏偏太子眼中只有那個美貌的妖精,卻視她如無物,若非太子處處為傅氏撐腰, 傅氏也不至于膽大到敢發落她。 那兩人這樣對她不住,她如今報復回來也是應當,否則怎么恰巧叫她知道太子和太子妃在相國寺落腳?這是天意,是天意助她討回公道。 靜遠定神片刻,仍悄悄溜回相國寺。這地方她隨慈航齋的姑子來過多次,自然輕車熟路,未曾引起旁人注意。 她先潛入灶房,取了些火油與火折子,這才趁著夜色尋訪目標。用不著仔細辨認,她很容易瞧出哪間是太子的居所——住持想必不會虧待貴人,定然是把最大最寬敞的那間分派給太子居住。 她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聽得里頭無聲無息,想必都在安睡,于是放心地沿門縫將火油倒進去,再將火折子點燃。 一束燦爛的火光騰地升起,照出靜遠唇邊一抹模糊不定的笑容。多少年了,她還是頭一次覺得這樣快意。 * 安王府的酒宴已經過三巡了,盡管對飲的只有二人。 元禎淡定的飲下一杯醇酒,面上依舊明凈卓然,倒是他對面的元祈似乎有些不勝酒力,臉上都發紅了。 元祈偏偏不曉得自己的短處,強支著倒了一杯,“大哥,來,咱們再喝?!?/br> 元禎好意提醒他道:“二弟,再喝下去你就該醉了,明兒人事不省,還如何面見父皇?” 元祈唬了一跳,這正是他本來的計劃,打著兄弟的名號將太子請來,趁機將其灌醉,明兒誤了入宮復命,那時才有他好看。 為了這個絕妙的計劃,元祈事先服了不少解酒的湯藥,只是不曾想到,元禎的酒量比他想象中更好,就這樣都還不醉。 再看元禎,一雙鷹目湛湛生輝,顯然早就洞悉他的意圖。他今日特意前來赴宴,不過是將他當猴耍而已。 元祈登時有一種智商被碾壓的惱怒,他強壓住怒氣笑道:“光喝酒也沒意思,還得有美人歌舞相伴,哥哥在外頭大半年,想必房中也頗寂寞吧?” “我不比二弟你貪多,我只要你皇嫂一個就夠了?!痹澬Σ[瞇的望著他。 裝什么假正經,元祈在心底切了一聲,拍了拍手,吩咐身側一個侍女道:“讓傅側妃出來侑酒?!?/br> 他很滿意的看到元禎臉色變了變。 須臾,一身形瘦削的弱質女子向這邊過來,眉目頗有楚楚動人的意味。元祈指著說道:“這位是我新納的側妃傅氏,人人都說她同太子妃長得像,哥哥你瞧著如何?” “一家子姊妹哪有不相似的?!痹澪⑽櫭颊f道。 傅琳這會子早已給元祈倒了一杯酒。她在家中時,傅三夫人原也是如珠如寶的養著,本以為三夫人的眼光不錯,至少不會虧待自家女兒,誰知道出嫁了才覺出種種不如意。這位安王殿下空長了一副好臉皮,作踐起人倒是一等一的厲害,傅琳明面上是個側妃,其實比之侍妾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名頭好聽些罷了。 只是她嫁過來沒多少時日,連回家訴苦都不便,只好暫且忍耐著,待歸寧時再吐苦水。 元祈抬了抬下巴,“別光伺候我,給太子殿下也倒一杯?!?/br> 對著侍妾也不必這樣頤指氣使的口氣,完全是將她當成丫鬟了。 可是傅琳大約習慣他這種態度,還是乖乖的斟了杯酒,遞到元禎身前,“殿下慢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