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這提議實在太合情合理,于情于理都不該否決。 景春來和另外九位先生,不辭勞苦地重新將另外九人的箭支悉數統計了一遍。出乎眾人意料的是,蘇令蠻與另一位陳六娘前者多了一支,后者多了兩支,還有兩位小娘子一個少了九支,一各少了十一支。 相加起來,總箭支數倒是相同的。 蘇令蠻一眼便認出,那少了箭支的兩位小娘子便是之前御馬時偷襲自己的。 “怎么回事?” 房廩生兀自停了扇,今日這連番事,他怎么就看不懂了? 謝道陽心知他是一葉障目,若跳脫出來看,事情反倒好理解的很,只是…… 楊照指尖點了點示意一旁人添茶,一邊悠閑地道:“廩生,你阿爹后宅干凈,是以你不清楚女人的手段。只孤沒想到,這王二娘子倒也是個趣人,這般一來……” 不發現,她便是當之無愧的魁首。一旦發現,將水攪渾,便誰都說不清了。 場邊麇谷居士幾乎將臨行前貼的山羊胡子全給扯沒了,見旁邊人還老神在在地環胸看戲,忍不住遷怒道: “臭小子,看什么看?都怪你,我家阿蠻才受這份罪?!?/br> 他算是看明白了,這世上的婦人,除了阿蠻便沒一個好的。俱是黃蜂尾后針,毒得很,冷不丁便蜇人。 “信伯,你錯了?!本珘褲h子壓低了聲線,晴朗中帶一點沉郁的性感,他難得肯解釋兩句:“王二娘生來好強,誰來搶這個魁首,都是撞槍口之事?!?/br> 言語中透出一股漠然。 麇谷撓了撓后腦勺,幾乎將腦后的三千煩惱絲給擼光了,甩袖道:“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腦子都怎么長的,盡是些彎彎繞繞,煩?!?/br> 精裝漢子懶懶地瞥了他一眼,漂亮的丹鳳眼仿佛映著頭頂天光,瀲滟寒霜。 麇谷滯了滯,埋怨的話登時便說不出口,又憋回了肚子里。 見他胡子拉雜,一身不知穿了幾日的黃綢衫胡亂裹身,便跟街頭的流浪漢似的,忍不住捏著鼻子往遠處挪了挪,幸災樂禍道:“阿廷,你為了看次比賽,犧牲委實大了?!?/br> 誰都知道威武侯楊廷自小錦衣玉食,衣裳就從沒有穿過夜的。 漢子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再不肯搭話。 依著白鷺書院在外的名聲,此事在此時打住便最好。 可蘇令蠻從來不是和稀泥的性子,兩波比賽下來,她算是真正看明白了。 王文窈這是與她杠上了,不論因著什么緣由,使出的手段卻很是卑劣,并不肯堂堂正真與她一較高下,對這等人,蘇令蠻一向都瞧不太上—— 再想起從前在定州之時的自慚形穢,便跟吃了蒼鷹似的,噎得慌。 她基本無視周遭目光,俯身在那兩位偷襲者的箭支堆里一邊摸了一支,大拇指與食指捏著箭桿底端輕輕一碾,一層薄薄的刻著本人數字的皮便從箭桿脫落,輕飄飄落在了地上。 箭桿上刻著兩個“壹”字。 蘇令蠻一連捏了許多支都是“壹”字。 其余八人箭桿紋絲未動。 場上已經徹底的靜了下來。 不論如何說,這兩位射箭的不論存著什么心思,起碼是捏了箭桿底部薄薄一層皮不懷好意的。 王文窈雙節微顫,目光閃爍,卻聽: “撲通——” “撲通——” 幾乎是同時,兩道膝蓋落地聲揚了開來,兩位少了箭支的紫服小娘子異口同聲道:“學生有罪!” “學生不該不忿蘇二娘子的狂妄,又不該因著敬仰王二娘子而擅作主張,行此下三濫之事。?!?/br> “學生有罪!” 異口同聲地包攬下所有罪責,話方出口,人已淚流滿面。 景春來嘆了一聲:“我白鷺書院自創以來,還未曾有過這般徇私舞弊之事,為以儆效尤,你二人自明日起,便交還紫服,隔去學籍,不必再來?!?/br> 蘇令蠻默默看著這兩位從頭到尾都不認識的紫服學生互相攙扶著下場,心里隱約明白:被白鷺書院除了學籍,本該等結業嫁個好人家的兩人,往后的生活恐怕不會太如意了。 她不由自主地轉頭往王文窈瞥去,卻愕然地發覺: 在這個高貴優雅的世家嫡女面上,什么都沒有。她并不為自己完全脫疑而高興,亦不為兩位小娘子大好前程被毀而不忍——便仿佛是一尊頂漂亮的琉璃像,除了漂亮,一切皆無。 曲射只余八人還在,為顯公平,重新又來了一次。 這回蘇令蠻毫無懸念地奪得了魁首,綠衣小娘子拉弓射箭的風頭,簡直是一時無兩。王文窈反倒得了第三,第二由那陳姓小娘子得了。 第二枚“射”字花牌。 第三課,為術數。 先生出題,學生在紙上作答。 蘇令蠻并未參加,最后果然由王文窈得了魁首—— 不過,到底前一樁事影響了旁人對其觀感,縱使她將自己脫得滴水不漏,可場上聰明人亦不少。心中不免對她以前的傳聞起了懷疑:到底她從前的四魁首六優秀的成績,究竟有多少水分? 第四課,樂。 蘇令蠻依然未參加,王文窈cao琴一曲,嘈嘈切切,如玉珠落盤,在二十人中毫無懸念地再得魁首。 場上之人又覺得,這王二娘子很有些真才實學,起碼cao琴弄藝很不一般。 不過,墨如晦難得點評:“技巧渾圓如意,可見是下過一番苦功。只這《流水》曲調昂揚開闊,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爽朗大氣在,小娘子心思累雜,記得千萬要放開些?!?/br> 此話出自墨國師口中,分量便不同了。 王右相已然想到了旁處,王文窈難得面色發紅,雙拳緊攥喏喏道:“學生會的?!?/br> 手頭的花字牌又打平了。 第137章 切膾之藝 四門比過, 日已中天。 夏日的余波尚在, 身上的薄紗散不去頭頂的這高熱。 半日比賽看下來, 高篷之下不論男女老少皆有些疲乏,轆轆的饑腸唱響,那些個年紀尚小的幼童便有些坐不住了。 “咚”一聲—— 書院銅鐘長鳴, 飯點到了。 景春來拍了拍手, 引起眾人注意, 方道午時將有一場廚藝考核于書院迎賓樓,另特聘了清風樓大廚備下上好酒席, “諸君可移步, 觀試賞宴?!?/br> 話音剛落, 周遭的氣氛登時熱烈了起來。 蘇玉瑤忍不住瞪大眼睛扯了羅意可袖子道:“阿可, 前日掌事不還在與學生哭窮么?” 竟如此大手筆。 且不提清風樓的廚子多么難請,光宴請這些個達官貴人,總不好拿些青菜豆腐湊數, 總要幾樣大菜, 再佐以上好美酒—— 蘇文湛一聲笑, 干脆蹲下半個身子,與蘇玉瑤站到一邊來:“阿瑤,你當那邊……”他指了指西南角一堆綾羅綢緞道:“是誰人來著?” 蘇玉瑤不認得。反倒在里邊發現一個邋里邋遢的粗野漢子,忍不住捂了捂鼻子道:“怎么書院什么阿貓阿狗都放進來了?” 看上去跟一個月沒洗澡似的。 蘇文湛拿扇柄敲了下她腦袋:“莫以貌取人?!?/br> “那些個位置,可都是人家拿真金白銀買來的,就來瞧個熱鬧?!?/br> 所以別說虧本,光憑這一波, 白鷺書院不僅是賺了銀子, 羅意可正發怔,卻被蘇玉瑤扯著起身:“你怎么了?” 她茫然搖頭,臉色緋紅道:“沒,沒什么,我們跟上去吧?!?/br> 不過幾句話功夫,人群已經陸陸續續地散去。 有年事已高的,看了半日熱鬧,精神疲累,撐不住要回府歇晌;但更多人卻是興致勃發,難掩好奇地跟著去了迎賓樓。 白鷺書院的迎賓樓許多年不曾對外開放,是以大部分人對其還是極其陌生的。 沿著跑馬場再往打回的路上走,行至東南角的月亮門出去,便是一座單獨隔開的大院落。迎賓樓設在白鷺書院東南角最外,大門臨著街,平日里都是鎖著的。 許是要用,院落里里外外都清掃干凈,花木因無人打理,反有種恣意生長的勃發。 二層實木建制吊腳重樓,書院內席開百桌,一直從二樓蔓延到一樓大開的院子里。 廊下,沿著兩進大門一左一右兩個紅色大柱子,分列著各八個臺板和八口鍋,兩個裝滿了菜蔬的籮筐一左一右地放置著。 ——顯然是要當眾下廚了。 除開儒家極為那些迂腐的流派,大部分人還不講究君子遠庖廚,反倒對這般熱熱鬧鬧的比賽方式升起了新奇之感,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視野最好的兩桌,一桌給了白鷺書院的先生們,一桌則匯聚了墨國師、楊文栩、王溪等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官員。 麇谷居士扯著邋遢的漢子坐到角落,從這個角度看,只能看到烏泱泱的人頭。 早先落座穿戴富貴的人不滿了:“這位老先生,你如何能帶流浪漢來蹭酒席?”臟兮兮的倒胃口。 麇谷瞠目結舌,半晌壓著嗓子“噗哈哈”地笑了起來,指著漢子道:“臭,臭小子,你也有今天……流浪漢?哈哈哈……” 精壯漢子眉眼不抬,完全不搭理他,懶懶地為自己倒了杯醉清風,慢條斯理地輕酌,只時不時地將目光往前邊的廊下掃去。 同桌的不過是個賺了些錢的商賈,卻是有些看呆了去,明明這人長得平平無奇,還一身邋遢,可光光喝個酒,姿勢便好看得出奇,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腔調,讓人再說不出要趕人的話。 楊照領著謝道陽與房廩生剛進這迎賓樓,便被不知打哪兒來的一個白面郎君引著去了二樓臨窗雅座,一扇云母畫屏將其與外邊隔了開來,視野極好,從上往下,正巧能見到那十六口大鍋。 楊照知道這是讓人看出來歷了。 也不惱,就著醉清風喝了一盅,遠遠見一行紫服里夾著一抹綠意進了月亮門,突然問: “阿陽,你說阿廷現在在做什么?” 謝道陽一愣,俯身道:“威武侯去了滇地剿匪,現如今怕是要起身回程了?!?/br> “若阿廷知道后院起火的話的話……” 房廩生哈哈一笑:“蘇二娘子可還沒成威武侯的后院呢?!?/br> 楊照勾了勾唇,眸光落在那抹綠上暗了暗,半晌才道:“這醉清風……果然是名不虛傳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