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墨如晦卻是露出了然的笑,伸手摸了摸阿蠻的腦袋,親昵地道:“小阿蠻,是不是初階課已經學會了,不想再上了?” 蘇令蠻還未及搖頭,墨如晦便大包大攬地道:“這簡單,我這便修書一封給阿來,往后書院但凡有想升階的,由各科先生簽字允許后,便自可去釁階,成,便升,但若不成,自然還留在原處?!?/br> “師姐,你又胡來!”旁邊那袁禮裊嬌聲笑道:“莫說旁的,這不是給先生們增加負擔?” “啊對了,阿裊,師姐我險些忘了你也是書院里的先生,”墨如晦撫掌大笑:“爾等平日授課,自家學生什么水平難道不知?若成,給人一個機會,若不成,你不簽名便是?!?/br> 蘇令蠻好奇地看著袁禮裊,她在學堂里不曾見過有這一位,袁禮裊卻是知道她的—— 畢竟不論是十八學士,還是漱玉閣爭執,在茶余飯后里,都是極好的消遣,只是沒想到,從前的談資成了今日的小師妹罷了。 她不露聲色地瞥了一眼旁邊格外“艷壓群芳”的楊廷,心道果真是好戲連臺,嘴上卻道:“信伯,你這莊子涼快,反正書院里開了兩月的避暑,我閑著也是閑著,便到你莊子上小住一會,順道教教小師妹樂理?” 麇谷居士悻悻道:“那你夫君怎么辦?” 袁禮裊悵然嘆了口氣:“上回楊師弟從我夫郎那借了一株十八學士,回頭還了兩盆九重紫,我夫郎眼里哪兒還有我的位置。?!?/br> 原來袁禮裊年少成名,后任了白鷺書院高階樂課的先生,與那“花癡”杜工部是難得的一對恩愛夫妻—— 蘇令蠻一邊驚詫于這般巧合,一邊又對那日杜工部格外慷慨地借花行徑理解了。 有這么一重關系在,加上威武侯的權勢和名堂,不借才是怪事。 不過:“多謝袁師姐,可阿蠻未報……樂課?!?/br> 蘇令蠻羞赧道,難得袁師姐主動提議,偏她當初沒報,孰料袁禮裊半點不介意: “小師妹報沒報,我自然是知道的?!彼敃r聽到傳聞便想去見一見能讓楊師弟垂躬的小娘子,孰料反倒是如今在這見到了。 果真是名不虛傳的貌美。 “不過報與不報,跟學與不學并無聯系,莫要學書院里那些個小家子氣的家伙,本末倒置,考核雖是重要,可亦不重要?!?/br> 到得袁禮裊這個位置,自然是已經不重要了。 可蘇令蠻卻并無這個底氣,考核便似高懸頭頂的利劍,無時無刻不督促著她鼓足勁努力??v然不曾想過一定要得魁首,可到底是不愿輸于旁人的—— 墨如晦拍拍她:“便當是個消遣,好歹樂理通一通,這舞藝才能學得好,阿元,你說是不是?” 馬元一愣,他還未想好,大師姐怎就先替他應了? 蘇令蠻卻支著下巴思索開來,這一月的舞藝課,她自認肢體舒展,先生要求的姿勢無有不應,偏常常得來“狗屁不通”的四字批語,莫非是因樂理不夠通的緣故? 一方趕著一方半推半就,麇谷在旁敲邊鼓,直接便說好了每日抽出一個時辰來練柔術,至于袁禮裊便負責在旁彈彈琴,唱和番便罷了。 花廳內眾人吃茶寒暄,相熟者閑聊上小半個時辰,眼看日已中天,便一窩蜂地去小飯堂吃了一頓美味的午食,便各自腆著肚子回家。 最后留下者,亦不過寥寥幾人。 楊廷斜了王沐之一眼:“王仲衡,你還想賴在百草莊不回家?” 兩人但凡對上,便跟孩子似的。 王沐之這才收了胸前的扇子,嗤笑道:“清微,這百草莊你開的?居士,是不是?” 麇谷居士早已拉著阿蠻走遠了,并未搭理他。 墨如晦旁邊特地置了溫泉莊子,并不愛在這滿是蚊蟲的山野田林多呆,見師傅并無大礙后,便騎著高頭大馬回了自家莊子,言明日再來。 王沐之視線在前邊那青灰麻布的小娘子身上打了個轉,才收起笑慎重問: “清微,你當真欲娶蘇二娘子為妻?” 楊廷抬頭望了望天,今日的太陽格外烈,耳邊蟬鳴陣陣,聽得人心底燥得慌。 他扯了扯襟口,淡淡道:“仲衡,看在你我相識多年的份上,我便與你透一句底?!?/br> “有圣人在,你我兩家絕無可能聯姻?!?/br> 王沐之袖手道:“你與我大兄,說的都是同一句話?!?/br> “今日先生批命,你可聽見了?鳳命,嘖嘖?!彼[起眼道:“不過你且放心,先生的規矩,我懂?!?/br> 鬼谷子批命,應命之時,方能朝外透口。 王沐之這人,身為王家二郎,既不需擔祖業,亦不必承父業,素來是我行我素的性子,眠花宿柳、狂浪放達,雖有許多毛病,但有一項好處: 一諾千金。 他既應了不會說,便連最近的親人都不會透一句口風,楊廷信他。 “說吧,你今日來這一回,究竟是有何話要傳?” 聽聞王沐之新近得了個舞姬,武姿曼妙,正是得寵,如今放了新寵來觀禮,未免不符合他的性子。 王沐之眨了眨眼,才道: “沒甚話要傳,就是告訴你一件事,最近謝道陽在找一個人,據說是在書齋里碰見的,貌美非常?!?/br> 第127章 蟬鳴聲聲 拜師前與拜師后, 最大的不同, 對蘇令蠻來說大約便是頭上多了一堆師兄師姐。而師傅依然做足了神出鬼沒之態: 除開每日清晨醒來時, 窗前必有的一枝滴露百合。 蘇令蠻當然深受困擾——然而這困擾并未持續太久,便被接踵而至滿滿當當的課業擠沒。 許是鬼谷子已經許多年不曾出山收徒了,上一個還是六歲的威武侯, 如今輪到蘇令蠻這個嬌滴滴看似好捏的小師妹,師兄師姐們一腔無以為繼的熱情便悉數灌到了她頭上—— 而他們的表現也格外不同,尋常人家是小幺最受寵, 輪到蘇令蠻便是各種填鴨式的課業灌輸, 生怕她出山了后受到歧視與欺壓, 丟了鬼谷門臉一般。 甚至連一開始表現得格外不情愿的馬元亦是如此, 進入狀態特別快,每日卯時一刻便準時候在蘇令蠻小院中,督促她練習柔術: 而此時,往往還是夜空茫茫, 星子閃耀。 早先麇谷居士所教的鍛跑、拉筋早就棄之不用,改練馬師兄所教的柔術。 柔術屬鬼谷門武道的分支, 并不算正經武功,要當真打起來, 馬元未必能打過蘇令蠻,可若是比肢體柔韌度和恢復力,后者便遠遠不及了。 以至蘇令蠻頭一回見馬元“妖妖嬈嬈”地跳了一曲掌上舞之后,只能瞠目結舌地鼓掌,只覺從前自己果然是那井底蛙, 難怪居士曾經說過前朝柔姬單憑一曲掌上舞,便能后宮獨寵多年。 與之比起來,書院教舞課的先生,倒顯尋常了。 不過——看著馬師兄的粗狂腰身,蘇令蠻忍不住腦子一抽發問:“馬師兄,您這般粗腰如何能扭出西柳垂絳還毫不違和的?” 此后第二日,馬元的訓練變本加厲自是不提。 柔術頭一樁,是拉筋提骨,居士許是早就想到了這一日,從前交與她的那套便是打基礎的,練了小半年,此時已算是入門。 蘇令蠻本還得意,不過,到馬元口中卻是嫌棄得不行:“小師妹,這柔術的最佳年齡是四五歲幼童,你這一把老骨頭,硬,太硬!” 那雙嫵媚的長眸斜睨過來,仿佛含嗔似的水波,手下卻是毫不手軟: 一口硬,咔啦—— 兩口硬,再咔啦—— 蘇令蠻登時便覺得自己這把“老骨頭”要不好了,此時也顧不得形象,眼淚鼻涕一把下:“馬、馬師兄,輕、輕些,小師妹真要斷、斷了……” “斷?” “斷不了!且安心!”馬元幸災樂禍地送來一方娟帕道:“呶,你袁師姐送來的,還有一句話贈你:吃得苦,方為人上人?!?/br> 小丫頭哎,撐著吧。 為了盡快打開蘇令蠻“長硬了”的老骨頭,麇谷居士還另行開了方,配合著馬元,每次拉筋提骨后,便泡這藥浴,早晚各一回,不論是練時如何慘烈,這藥浴一泡,便立時滿血復活。 以至于蘇令蠻每日便在這煎熬中度過,一時間也顧不得去思考其他:當然,效果也是顯而易見的。 仿佛是骨頭都被提純過一般,不到一個月,蘇令蠻已經能輕易做出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動作,連體態都有顯著的提升,纖腰更似蒲柳,甩袖、投足,已出韻味。 此時再行來時,便真正算得上是“體態輕盈”“蓮步姍姍”了。 除開早晚各一個小時的柔術外,蘇令蠻吃完朝食,便需去麇谷居士的院子繼續學習一個時辰的醫術—— 但出人意料的是,蔣思娘竟然提出與麇谷居士一塊,授她辨毒之術。 此時蘇令蠻方知,蔣師姐竟然是一個毒醫。 與麇谷純粹的醫道不同,她信奉的是以毒攻毒,制毒之術一流,教起辨毒之術來時,比之居士更得心應手,制毒更是信手拈來。 因著楊廷之前的提醒,蘇令蠻始終對這蔣師姐抱有戒心,可觀她教人,又十分盡心盡力,實在不像是對她有歹意的。 蔣師姐這人,在蘇令蠻看來,亦是十足的奇怪,與居士一般十分任意,心情好時,無有不應,心情差時,翻臉不認人亦是常事。 凡與居士呆一塊,兩人常常會鬧得雞犬不寧,以至于蘇令蠻這學醫之路平添了許多坎坷,逢上蔣思娘遷怒之時,還會加些料,讓她哭笑不得。 在這雞飛狗跳里,她的辨毒之術倒是提升得非???,雖說沒甚解毒本事,可何種食物、藥材相沖,卻是一眼就能辨出,按蔣思娘的原話便是: “小師妹但凡往后宅里一插,任誰也暗害不動你?!?/br> 跟著麇谷便是繼續研習針灸之術,人體統共七百二十xue,經絡相織,本就復雜無比,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蘇令蠻不敢有絲毫怠慢。 而繡技亦一根繡花針,但憑眼力與手指靈活度,與針灸兩者相合,是互相促進的。居士欣慰言道:“當年老夫為了練習手指靈活度,亦偷摸著練了一陣的縫縫補補?!?/br> 又引起了蔣思娘的一頓冷嘲熱諷。 練完一個時辰的醫毒,蘇令蠻便會捧著謄來的兩本廚藝冊子去小飯堂去幫廚—— 廚娘并非鬼谷子門下,長了一張白胖面孔,可那手藝,卻是連鬼谷子都稱道的。 她做的吃食并不一味精美,反是講求五味調和,刀工甚至還比不得蘇令蠻,但每逢吃下,便能讓人生出意猶未盡、幸福舒坦的感覺來。 蘇令蠻虛心捧著冊子請教,與廚娘一塊研究新菜式,漸漸,蘇令蠻做出的新菜式亦能上得了小飯堂的食單,尤其一道芙蓉軟玉面頗得眾人歡喜,麇谷與蔣思娘尤其喜歡點。 午時消完食,便去浩海樓消磨上半日。 浩瀚樓藏書萬冊,蘇令蠻日日讀來,只嫌時間不夠的。 鬼谷子為了蘇令蠻,特意著人將二樓東側清出一塊空地來,臨窗置上一張長幾,附上筆墨紙硯、茶水糕點若干,自在學習。 若要小憩,長幾旁還有一張藤木椅,瞇眼浮生半日,沐浴浩瀚書香,算得上極為愜意了。 當日麇谷來見,都忍不住不平道:“師傅當年對我等,果真是路邊雜草,哪里有這般精心伺候?!?/br> 糕點還是每日快馬從京畿從百味齋送來的。 蘇令蠻默默看著二樓窗外透進來的一點綠意,輕輕道了聲:“錯了?!?/br> 不是師傅。 聲音太低,以至麇谷完全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