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清微,你來時,可見著我家阿蠻了?”麇谷問,他之前打發了狼冶去叫,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擱了,竟這許久都沒到。 楊廷斜了麇谷一眼:“沒見?!?/br> 王沐之在旁哈哈笑出了聲:“楊清微,你今日把你那墨魚佩都拿出來壓袍子了,可是要當新郎官?” 楊廷這番是兩回被提打扮了,心里有些發燥,扯了扯墨佩的絲絳,悔道不該帶這扎眼的玩意,嘴上干巴巴道: “那你一個外人,眼巴巴地來我鬼谷門觀禮,可是閑得慌?” “閑倒是真閑……” 蘇令蠻方走至花廳外游廊下,便看到廳內烏壓壓十幾人在座。 滿座高朋,或短褐穿結,或寬袍大袖,或裙裳裊裊,這些人各個都長了一張好臉,縱有些看得出年歲不小,可亦是風度翩翩,男兒俊俏、女兒貌美。 莫旌與林木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拜見二娘子?!?/br> 一眼都不敢亂瞄,只心里頭叫了聲乖乖。 墨如晦第一時間便發覺了廳門口的小娘子。 素淡青衣,青灰麻衣外罩,淺一色的齊腰襦裙,纖腰一握,裙下細細尖尖的一雙細布皂履,當年她拜入鬼谷門下時,便也分了這么一套,此時再見,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墨如晦走神不過一瞬,便又拉了回來。 心里已是知道這必是師傅極滿意的“關門弟子”了,到她這個年齡,早已不會吃味,可待看見小師妹露出那張俏生生的臉兒人,仍是忍不住磕著了牙齒,心底“哎喲”了一聲。 青灰粗麻衣,尋常人穿來,約莫就是地里刨食的農婦,氣質好些、長相俏些的,也會被拉低了容貌值,當年她穿著便跟套上了麻袋似的,師傅嘲她“村里一支花兒”,自此小花兒便成了“愛稱”。 可這小娘子身量高挑,胸脯鼓鼓,面皮子白凈透亮,竟這暗淡的青灰穿出了山水的雋永來,這般亭亭一站,便似成了渾然一景。 桃花眼盈盈若水,尚透著小娘子的新鮮活泛氣,眉眼口鼻無一不精致絕美,若世上真有玄仙,約莫也就這般模樣了。 墨如晦從前還覺著自個兒容貌上上佳,深受上蒼眷顧,如今卻仿佛受了一記重拳,覺得自己大約是老天爺隨手用泥捏的,那頭才是親的。 她有點明白鬼谷子為何要打算“關門”了—— 而與此同時,廳內同門大多是心有戚戚焉,默默地注視著輕移蓮步進來的小娘子。 經過書院“容”一課一個多月的熏陶,蘇令蠻此時的站姿、走態幾乎已挑無可挑,她生來便對肢體這一塊格外有天賦,此時徐徐走來,只讓人覺得:這人大約是世代書香貴族方熏陶得出來的嫻靜高雅。 鬼谷子已經殷殷起了笑意,招手道:“小阿蠻,來?!?/br> 蘇令蠻暗自舒了口氣,她今日一大早特特去了外莊尋綠蘿梳妝打扮,拖到此時方好,顯見是沒有因亂蓬蓬的頭發丟人。 “師傅?!?/br> 走至鬼谷子座下,她跪下,額頭觸地行了大禮。 麇谷居士起身給蘇令蠻遞了一茶盅,官窯出品的青花瓷盞握在手中,薄胎尚能覺出茶水微溫,蘇令蠻起身躋坐,雙手將茶盅舉過頭頂一寸,又施了一禮: “師傅喝茶?!?/br> 鬼谷子慈藹地看著座下小弟子,笑瞇瞇地接了茶盅,滿飲一杯,這拜師茶,便算喝完了。 蘇令蠻早先接了麇谷通知,也清楚師傅這人頂頂怕麻煩,那些個三跪九叩五燒香的大儀是嫌煩的,簡簡單單喝盞敬師茶,便算入門了。 鬼谷子雙目微闔,難得正襟危坐,同門們亦屏氣凝神,知道這是每一個入門之人都會有的“福利”——批命。 楊廷面無表情地看著花廳內躋坐的小娘子,目光微動。 正一片靜謐間,一道柔美的聲音至外而來,近十多丈的抄手游廊里,女郎裊裊婷婷而來,步子卻半點不慢,兩三息的功夫便到了花廳門口,半點不見外地走了進來。 “師傅?!?/br> 女郎年約三十幾許,一襲曳地紅梅攏煙裙,裙擺散開煙籠霧罩似的,褪去小娘子的青澀,更有股熟透的韻味。一雙杏眼微彎,笑時便覺得甜得盛了蜜一般。 墨如晦已經驚喜地站了起來:“阿思!” 鬼谷子被打斷也不惱,笑呵呵地抬頭,蔣思娘已經乖覺地住了口,站到一旁:“師傅,對不住,你再來一回?!?/br> 麇谷居士冷哼了一聲:“焉知你不是故意挑這個時候?” 蔣思娘朝天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是你這個無聊的臭老頭?” “成了,信伯,阿思,等師傅批完再吵?!?/br> 墨如晦難得地對堂下睜著一雙霧煞煞眸子的新任小師妹起了一點愧疚,蔣思娘是她帶回來的,回來時機……很不巧啊。 玄門一道,最是講求時機、變數了。 差了一毫一厘,結果都會失之千里。 鬼谷子揮手道:“不必另算了?!?/br> 他斂容肅目,從首座上居高臨下地看來,眉眼便天生帶了悲天憫人的模樣:“卿本鳳命,奈何一足落地,徒惹邪肆作祟,以至命運多舛。生有三劫,一劫已渡……” 蘇令蠻猛地一驚,下意識回頭看,卻一眼撞入了楊廷暗潮翻涌的雙眸里,他沉沉看著她,似是要鉆頭皮rou筋骨似的看穿她。 若她是鳳命…… 楊廷是帝命…… 蘇令蠻一時不辨心中滋味,卻聽頭頂鬼谷子道:“若渡得過,自然姻緣美滿,余生安康。若渡不過——” 鬼谷子咳了一聲,面上生氣顯見弱了下來。 墨如晦唬了一跳,鬼谷一門中,真正能入得玄門的,除開師傅,便她一人,清楚不能繼續,忙起身扶了他: “師傅,慎言?!?/br> 蘇令蠻叩首,雖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幼時走街串巷的老道亦常嘮叨一句話:世有常倫,不當破之。 “師傅,不必再言,阿蠻……明白了?!?/br> 蔣思娘狠狠瞪了她一眼,轉身扶過鬼谷子道:“師姐,你先在此主持,我扶師傅回去歇息?!?/br> 麇谷居士喏喏難安:以前批命之時,師傅至多不過兩句,逢清微才多了幾言,可到阿蠻這,批語長了許多不說,還勞神勞力,不該啊。 楊廷亦上前幾步,目露關切,問墨如晦:“師傅他……可還好?” 墨如晦心跳如鼓,可每逢與師傅相涉之事,便是一團迷霧,從前阿廷的命數是,如今阿蠻的命數…… 亦是。 她搖頭道:“許是要休養一段時間,小師妹,此事與你無關,莫要被阿思影響了心情?!?/br> 命之一道,玄之又玄,師傅這般,似是折了元氣,但也實在怪不得小師妹。 第126章 一諾千金 墨如晦這個大師姐, 當的還是極有門道的。 自鬼谷子離去后便撐起了場子, 帶著蘇令蠻將在場的同門們都一一介紹了個遍, 連同搭頭王沐之一塊。 這些同門們亦有資質平平、至今仍碌碌無為的,或也有個子行業內拔尖的,譬如做到了皇商的趙賈, 樂師袁禮裊等人。 蘇令蠻還在里邊發現了一個故人—— “馬掌柜的?” 麇谷居士樂呵呵地看著阿蠻丫頭眼睛瞪得溜圓,得意地捋了捋胡子,墨如晦奇道:“小師妹你認識馬師弟?” 蘇令蠻眨了眨眼, 不太能確定眼前這身形頎長、眉眼帶媚的馬元是否就是定州那個其貌不揚的馬掌柜, 委實是……差距太大了。 “大約……大約是的?!?/br> 馬元朝她眨了眨眼睛:“小丫頭, 不認識我了?” 從那骨碌碌亂轉的眼珠子里, 蘇令蠻終于確定了這便是當日自己拿了信物去尋的掌柜。雖說早前就知道了他是易容,可從一個五大三粗的糙野漢子,變成這么一個勾人的美郎君,雖說年歲大了些, 可跨度也……未免太大了些。 “馬師兄,你的阿紅呢?” 阿紅是那只角鷹。 馬元登時便眉飛色舞起來:“信伯不讓帶進莊子, 阿紅被我放林子里飛呢?!?/br> 麇谷居士哼了一聲:“上回讓你帶,你那臭鷹將我外莊里一條苗圃都扇爛了?!?/br> 墨如晦亦是一臉悻悻, 那只角鷹在天上飛時,遠瞧著尚算乖巧,呆一塊便實在太淘氣,上回將她興起買來送人的羊脂白玉簪都給摔裂—— 可人又不能與一個畜生計較。 麇谷居士卻趁機提起了另一樁事,他早先將馬元一塊忽悠著回了京畿, 便是為了今次,搭著他肩擺出一副哥倆好的架勢,話卻是對著蘇令蠻說的: “阿蠻,你上回不是與我說,在書院里,舞藝一門還有些欠缺么?” “馬師兄的柔術可是拔尖的,不論是雅樂舞、文舞、武舞還是胡旋舞,他都是一絕?!?/br> 蘇令蠻立時便想起從前居士便提過一回,只后來忙忙碌碌一直未能成行,沒料到現在還記得,舞藝一門在書院中,她確實進步不大,從前全無底子,而習武又是一項硬功夫,而舞藝中除了武舞,大多數還是講求柔美的。 她一臉心有戚戚焉的模樣:“舞藝一門著實難當,只不知馬師兄可愿指點一二?” 鬼谷門中弟子,大都是這般過來的。 除開頭先五個大弟子,被鬼谷子親力親為地帶到大,其余大都跟后娘養的一般,想起時便被點撥兩句,平日跟城外野地里自生自滅的小草沒甚兩樣。 索性鬼谷門生有天然的優勢—— 他們有一整棟圖書樓:鬼谷子在這一項上并不吝嗇。 不解時,還能找同門解惑,天賦頂尖如馬元,便能靠著一棟圖書樓與偶爾的點撥,成了某一門道的拔尖人物。前帶后,大拖小,漸漸的,在懶散的鬼谷子帶領下,竟也很催生出了一撥人物。 是以,蘇令蠻此時的提議或者說請求,門人幾乎是司空見慣了。 馬元還在猶豫,墨如晦卻不無好奇的問起蘇令蠻書院之事。她自多年前丟開手后,已有多年不曾過問了。 蘇令蠻將書院大體情況道了遍,說到低、中、高階學生的壁壘,墨如晦不禁擰起了眉毛: “我當年一力督造書院,不過是為了天下女郎求一個啟智,莫要只知侍奉兒郎,沒料想如今竟也分了三六九等?!?/br> 蘇令蠻卻接受良好:“三六九等倒也不算,相宜的競爭機制,能使得學生不致懈怠,常存進取之心,只是……” “只是什么?” “規矩有些刻板?!?/br> 蘇令蠻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唇,她幾乎是聽著墨師姐的傳奇長大的,素來敬仰她,此時要提議便覺喉間發緊: “初升中、中升高,一年考核一次,可若是天賦型的學生,早先便有了高階學生的實力,偏偏非要老老實實在初階呆一年,中階待一年,方能上得高階課,豈非平白蹉跎了兩年歲月?” 女兒家青春珍貴,韶光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