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王沐之看著文弱,馬球功夫倒是不弱,騰挪轉移,一顆球便跟長在杖上似的,一個利落長傳,眼看便要繞過,孰料一道人影快速截過,楊廷雙腿一夾馬腹,韁繩空落落蕩在半空,右手的扇杖一勾一挑,便從球從藍方搶了回來。 周遭登時一片叫好聲,這一矮身一勾一挑,光憑著一雙腿腳便能將高速前進的馬身控制住,馬頭利落地轉身,楊廷頭也未抬,勾杖一揚,球便帶著風聲呼呼地傳到位于球板下的紅方手中,極其漂亮的一記倒鉤長傳,蘇令蠻下意識地一個偏身,將球勾了起來,短擊、跳躍,人已經半立而起,球帶著急速的風呼呼地朝球洞而去,眼見便要來個開門紅—— 斜刺里卻一道高壯的的身影一躍而起,硬生生用寬厚的身板將馬球攔了下來。 蘇令蠻打馬急追,已有一道白影截胡,球杖急擊,直接將其挑入了半空。 是王文窈。 蘇令蠻驚訝于她的利落身手,不待思索,足間一點,一個“馬踏飛燕”便使了起來,身體在空中漂亮地旋了個圈,利落一擊,馬球直直地從空中往球洞處落,來勢洶洶,她穩穩地落在了馬上,與此同時—— 馬球已經利索地進了洞。 這幾乎是她個人的表演秀。 圍觀群眾登時拍手叫好起來,從前她胖時做這些動作雖也能進球,可哪里及得上此時的利落優美,定州人從來敢愛敢恨,不憚于承認過去的眼拙,便王沐之那一派的又忍不住高看幾眼。 不過球場斗爭從來瞬息萬變,藍方與紅方對上,幾個瞬息間又輪次進了幾球,個個都是好手,倒是楊廷在那一次長傳后,便好似歇了力,不再有甚驚人舉動。 第一局在劇烈緊張的局勢里迅速落幕,紅方領先一球,贏了。 “阿蠻,好樣的!” 羅婉兒顧不得為大哥加油,在紅線外手舞足蹈,蘇令蠻嘴角翹了翹,見這傻丫頭一呆,笑意便更大了些。 正揩著汗,卻聽一直一言未發、沉默寡言的楊廷將人全數聚在了一塊,開始排兵布陣起來。 “守毅兄沉穩老練,守球門;鄧閑兄耐力綿長,便居中策應……倒是你,蘇二娘子,為何后邊藏拙了?你善于長傳,馬技獨佳,便充作左翼沖鋒,協調后方?!?/br> 打馬球的都知道,除開一個中鋒,左翼是最關鍵性的一個位置,關系著勝負的一個轉折點。 且不提男子與女子力量的天然對比,馬球這么一個野蠻的,甚至時有沖撞的熱血運動,女子在比賽中總會下意識地避讓,以免大庭廣眾之下生生吃了虧,便是河邊彪悍的封大娘和陳八娘都束手束腳—— 此時楊廷讓蘇令蠻一個嬌俏女郎去做左翼領頭軍,怎么看也是不大合適的。 雖說在這一球開門紅讓人看到了蘇令蠻的一點實力,可后邊她便是四平八穩,沒甚出彩表現,讓人不由將其當做了撞上死耗子的瞎貓,可到底楊廷那張冷面起了作用,其余人心里嘀咕,也不敢說出來。 蘇令蠻心里也是納罕,她后邊并非刻意藏拙,可顧慮著隨時可能存在的陷阱,便也小心地收斂許多,場上的表現甚至不如王文窈這嬌滴滴的小娘子耀眼,楊廷如何就敢將左翼沖鋒交給她了? 第二局很快便開始了。 楊廷開球開得四平八穩,紅方的左翼右翼與藍方的左翼右翼全都沖作一團,爭奪那小小的一顆馬球。 你來我往,爭勢激烈。 蘇令蠻受傷的肩膀和腿腳漸漸痛了起來,偏打到這時,雙方都出了火氣,久戰不下,頭頂原本溫和的陽光都好似突然帶了十分的火力,蘇令蠻不用看都知道騎裝內細細密密地浸了一層熱汗,黏在身上極為不適。 一滴滴汗從額頭落下,蘇令蠻眨去落入眼中的汗,可就在這時—— 斜刺里一陣呼呼的風聲傳來,她下意識扯了韁繩子,腰身一折,一個漂亮的鐵板橋,上身與馬貼平,順利地躲過了飛來一拐,再瞪眼,卻見封大娘歉意地道:“對不住,手滑,手滑!” 話音剛落,一記陰招便朝著她騎下馬腿敲了下來,若這一下敲實了,馬一個趔趄,她再好的馬技也是非死即傷。 可蘇令蠻是何等樣人,她一個杖拐,挑了襲來一道,一股暗勁出去,蕩來的一記便順著來路回去,恰恰好落在偷襲人的馬身上。 一陣長長的嘶鳴聲起,那人坐下馬前蹄半立,竟硬生生憑著一股力道將人甩了下來。 場記連忙叫停。 蘇令蠻看著那人一只手左腳一個勁兒地哀嚎,看樣子竟是腿斷了。 “是她,是她使陰招!” 受傷人邊哀嚎邊還記得指認,剛剛那一來一往間動作反應都快到了極致,除了眼力實在出眾的,周圍人還當真是沒看明白發生了什么,只覺得一個晃眼間,那人便抱著腿倒到了地上。 “胡說!”羅婉兒急得跳腳,“阿蠻才不是那等樣人?!?/br> 可周圍若有似無的眼神,顯然是大部分人都信了這個說辭。擊鞠里受傷在所難免,可若是使陰招存心,那么便太損了,若這人是一個求官者,有這么一個印象在,恐怕第一道便被刷下去了。 “重新開始?!?/br> 楊廷絲毫不受影響,堅定的神情,卻讓人覺得心頭一松。 蘇令蠻一夾馬腹,隨著賽鼓聲起,重新回到了賽場上。 藍方遞補上一個精瘦精瘦的小郎君,蘇令蠻認得他,他是程文景程公的老來子,程公當年也曾捐了些家資,建國后便授了員外郎,日子過得不算特別豐實,卻也是受人尊重的。但這程遇卻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陰郁低沉,畏畏縮縮。 她也不曉得為何會將這人推上來,心下登時不由留了十二萬分的心眼。 許是剛剛那一斷腿的緣故,原本的劍拔弩張幾乎擦出了rou眼可見的火花。尤其蘇令蠻身負左翼,幾乎是首當其沖,對頭的惡意毫不顧忌地宣泄到她身上。 也正因此,蘇令蠻那幾乎能將馬技玩處花來的本事被全數逼了出來。 “阿蠻,加油!阿蠻,加油!” 羅婉兒毫不顧忌地震天喊,讓蘇令蠻是又感動又頭疼。對面越來越強烈的針對,讓她幾乎疲于奔命。 尤其封大娘和陳八娘仗著都是小娘子,也不去搶球了,專門守她,常常是一人掩著一人暗下痛手,惡意毫不遮掩。蘇令蠻再一次蕩開,忍不住沉了臉:“那人讓你們要我性命?” 封大娘愕然道:“誰?” 臉上的驚訝不像作假,馬頭交錯而過之時,蘇令蠻一個提馬跳躍,勾球便走,楊廷靜靜馭馬而立,就在蘇令蠻又要將球擊入洞中之時,他突然策馬沖來,一直不動的左手抽鞭而來,手腕一抖一提,卷了蘇令蠻的粗腰便提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嘶——” 一陣急遽的痛嘶聲,蘇令蠻坐下原本還算溫順的馬揚蹄便踹,直接落到了趕來的封大娘身上,她一個慘叫,人已經往后直接倒了下去,誰也沒來得及救,脖子摔先落了地,一陣清脆的“咔啦”聲傳來—— 場記立時叫停,人人驚魂未定地看著地上那折了脖子的小娘子,視線不由在楊廷與蘇令蠻之間徘徊。 王文窈面色凝重,掩嘴躲到了王沐之身后,陳八娘已然哭著要撲上來,她與封大娘自小一塊長大,連拜的武師傅都是同一人,感情極為要好。 旁邊隨時待命的大夫拎著藥箱趕了上來,手在那脖上一號,便搖著頭道: “不成,斷氣了?!?/br> 第75章 口舌之業 一場馬球, 打出一條人命來。 蘇令蠻驚魂未定地看著地上, 封大娘眼睛瞪得溜圓地看著老天,剛剛還鮮活的小臉此時青白一片,脖子與身體折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死不瞑目似的。 王沐之憐憫地看了眼地上哀哭的陳八娘, 輕輕道了聲:“節哀?!?/br> 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妙的一個詞了。 不論關系遠近, 不論言辭訥利, 不論是世界級的災難,還是個人的痛苦, 都可以用這兩個字來表達或真誠或虛假的安慰。 陳八娘并不感覺到被安慰,她拉著大夫的手道:“當真沒救了?大夫, 你再看看, 再看看, 大娘的身手很好的?!?/br> “人已經去了,便老夫是扁鵲在世,也無力回天?!?/br> “都是你,蘇阿蠻!”陳八娘驀地沖過來, 卻被楊廷一扯馬韁輕巧地躲了過去,她紅了眼睛又哭又笑:“難怪,難怪……有這么一尊佛在,你便是斷人腿要人命又如何?” 蘇令蠻一哂, 輕輕推開腰后的手,待楊廷放開,便利落地下了馬, 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如深沉的黑夜,看不出波動。 “陳八娘,封大娘死,蘇某也不高興,可也不能因人死了,便將臟水往蘇某身上潑。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八娘還是謹言慎行得好?!?/br> 這場擊鞠,蘇令蠻便曉得期間有貓膩。 可封大娘的死,卻讓她再明白不過: 幕后人沒什么耐性了。 馬球賽上粗暴地想要她性命,斷腿之人是一重因,使得藍隊格外針對她,陳八娘和封大娘尤其賣命,屢下狠手,便沒要了性命,也要她惹得一身sao,有封大娘這一樁命案在,當真坐實了她這罪名,若楊廷愛惜羽毛的話—— 牢獄之災是免不了的。 索性兩人早有防備,在命案發生的第一時間便已經派人率先控制住了蘇令蠻的坐下之馬,沒有任其沖出人群,以免死無對證。 “謹言慎行?陳某當然需要謹言慎行,你蘇阿蠻身后背靠大山,誰惹得起?!” 陳八娘仿佛豁出去了,對著蘇令蠻連連冷笑。 蘇令蠻冷道:“蘇某有沒有罪,自有國家法度裁決,可不是你陳八娘的一言堂,誰人不知你與我素來不和?!?/br> “是極,我大梁初建,楊公率眾臣兢兢業業數十年,方得一部國典,楊郎君自然不會以身犯法?!蓖蹉逯疁睾偷穆曇糁型静迦?,卻半點不會讓人覺得不適,他拍了拍身后三meimei發抖的雙手,才道: “擊鞠之時,意外常有,小娘子還是莫要小題大做得好?!?/br> 蘇令蠻聽著這話,卻不知這姓王的到底是要幫她還是要害她。言語擠兌楊聽不得偏幫,不然便是對“楊公”不起,對“國祚”不起,可這意外常有,又好似在說這不過一場意外。 周圍之人不免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一方是紅衣獵獵的胖美人,一邊是香消玉殞的小娘子,隨著人群里若有似無的煽風點火,幾乎是一面倒地認定了“蘇令蠻有罪,心計深沉,借馬殺人”的罪狀了。 口舌從來是把不見血的鋼刀,民意這等事玄之又玄,幕后之人倒是玩得好一手。 蘇令蠻微微地垂了眼,楊廷只見其馥白的面上長長的睫羽好似忽閃的蝶翼,隱藏著無限沉沉的心事,他常年冰封的心底突如其然地起了一絲憤怒,隨著周遭越來越強烈的指責,這絲憤怒見風就長,可他到底涵養功夫到家,沒現在面上,只朝地面的那攤子血跡瞥了一眼,竟講起了古: “楊某前些日子翻起經書教義,倒是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br> “一戶姓方的人家,生活富足,人丁興旺,不知為何家里人卻一個接一個地生了病,盡數去了。家主撐得最晚,待魂飄幽冥之時,卻發現被勾著去了一處輝煌的宮殿。宮殿上坐著一個雙面閻羅,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善,一面惡。他哭哭啼啼地將悲慘訴說,言及方家七十余口人為何個個口舌生瘡,耳朵流膿,最后不堪病痛地去了??蓱z他諾大一個方家,竟是就此絕了根?!?/br> “雙面閻羅冷冷一笑,哭臉對著他:堂下當真不知所犯何罪?” “方家長這才面露痛悔,原來他不是不知,卻是不敢承認早年做的一樁舊事。在他十六歲之時,看上了鄰居家俏生生的阿玲,卻因那阿玲喜歡鄰村的一個貨郎,便編了人盡可夫的段子傳唱出去,原打著弄壞了阿花的名聲,自己再站出來充好人,讓其感動投懷,孰料阿玲投是投了,卻是不堪重負投了井——流言銷毀積骨,任是清白身,也成了腌臜地。方家長最后雖因一段奇遇得了萬貫家財,家庭美滿,可最終也沒逃脫了這口舌之業,下了這拔舌地獄日日受苦,千年不得脫?!?/br> 楊廷面無表情地講一段佛義,配著那腔冷淡的嗓子,還是很能唬人的。 周遭人原還議論紛紛,卻聽出了其中警告的意味,竟都閉了嘴,檢點起那些“不修口德”的過去。 “清微向來話短,沒料到今日也會紅顏易怒……”王沐之面色寥寥,笑意盈盈,任誰也看不出其高興與否,活脫脫一個笑面虎。 王文窈搭話道:“清微哥哥說的沒錯,事實如何還待分辨,諸位還是莫要亂下結論的好?!?/br> 真說著,卻見莫旌面色發沉地過來,湊近道:“馬兒突然暴斃,屬下已經讓大夫去驗了?!?/br> “等等!”蘇令蠻出手阻了,視線落在紅線遠遠的一頭,白馬一動不動地伏倒在地,旁邊半蹲著不斷按壓的,顯然就是那大夫了?!拔胰タ纯??!?/br> 說完,人已飄然過去。 “哎,擊鞠還來不來了?”王沐之揚聲問,楊廷瞥了他一眼:“你還想來?” 人已經負著手不緊不慢地跟在蘇令蠻身后去了。 “賭注未分,著實不甘啊?!?/br> 陳八娘等幾人咬著唇,也跟在蘇令蠻身后趕去了白馬那,生怕她做了手腳似的。 白馬臥倒在旁,大夫模樣的人頭也未抬,絲毫未被她的到來影響,正蹲著身細心地檢查。 吳鎮領著阿橋規規矩矩地在一旁看,阿橋素來見不得馬兒受苦,如今又累了命,心下傷感正拿著袖口不住地揩淚,見蘇令蠻來,才見了個禮,一開口便是哭音:“見過小娘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