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見蕭武川忽而提起了這句話,姜靈洲不動聲色地答道:“噢?還有這事?” “可不是,”蕭武川托著面頰,那唇角的笑意里忽然有了一分恣意,“朕聽皇后說,你從前獲批一命,說你有‘鳳翼攀龍鱗’之象。此句甚好,你本就應當嫁予帝王?!?/br> “皇后娘娘只說了前半句,還未曾說后半句,”姜靈洲不疾不徐,緩緩道,“那高僧批完命,聽聞臣妾是一國公主,便說‘姜氏又另當別論,此句不作數’。如此一來,臣妾便是嫁不得帝王的了?!?/br> 姜靈洲說罷,又在心里默默念了句“祈蒙見恕”。 這句“鳳翼攀龍鱗”原本是春官替她占出的卦詞,本就不是什么高僧批命,也自然不曾說過“不作數”。當初在皇后面前,為防引來皇后猜忌,這才又加了后面的半句話上去。誰曾料,陸皇后卻還是記到心里去了。 身在深宮,“說謊”一事,實乃不得已而為之。 蕭武川聽著,笑了一下,道:“原來如此?!?/br> 他不說話了,那籠里的鸚鵡卻又嚷了起來,像是在乞食。 “你說這鸚鵡成日被關在籠子里,悶不悶?”蕭武川瞥一眼那鸚鵡,懶懶開了口,“這鳥兒若是有靈性,應當覺得朕惹人煩吧?” “鸚鵡只是鸚鵡,當然與人不同?!彼鸬?。 “那你呢?”蕭武川抬起眼來,那聲調依舊懶洋洋的,“三叔迫你嫁了過來,你可怨他?” 不知為何,他面上漸漸顯露了笑意。他本就生的好模樣,這一笑,竟如花明露生、春光漸裊,又如那萬枝紅絲輕拂,叫人心里都不由癢動了起來。若非姜靈洲早知他是個陰晴難測的人,只怕是也要被這皮囊迷惑了去。 “陛下何必問?”姜靈洲低垂了頭,聲音清淡,“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這不過是臣妾與王爺之間的事,與陛下無甚干系?!?/br> 她低頭的時候,鬢邊簪著的一朵綴流蘇白絹花不小心便落了下來,啪嗒墜在鞋履旁。那豆大的珍珠滾落了一地,著實有些可惜。 蕭武川見了,便起了身。 他一起身,姜靈洲便倒退了一步,可那少年帝王卻并不迫近她,只是在離她數步處,彎腰撿拾起了那朵絹花,又試著將珍珠串了回去。 “看來你一點兒也不怨朕三叔了?!彼闷疬@絹花,在姜靈洲發髻上比了比,慢悠悠道,“也是,他雖是攝政王,卻比朕這個皇帝更像皇帝。跟著他,當然是自在如意的?!?/br> 說罷,他便將那絹花慢慢插回姜靈洲墨鴉似的鬢發間。 少年的面龐離得極近,讓姜靈洲顫了下眼睫,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 “……謝過陛下?!彼松?,沉穩道,“王爺只是代君攝政,終有一日,會還政于陛下?!?/br> “怕是沒那樣的一日了?!笔捨浯ㄊ珠g一空,他有些掃興地搓了搓自己的指尖,如玉面龐上一副興致闌珊模樣,“倘若三叔真要將這江山還給朕,早就還了,何必等到如今。更何況,他苦心孤詣謀劃至今,借祆教、姚家除去我父皇,可不是為了將這江山再交還到朕手上的?!?/br> 他這話說得雖快,卻極是清楚。一字一句,似是丟下了數個驚雷,姜靈洲險些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她猛然抬起頭,壓住愕意,道,“請陛下慎言?!?/br> 聽聞這句話,蕭武川無聲地笑了一下。 不知怎的,姜靈洲忽而覺得他這笑起來的模樣,與蕭駿馳有幾分相似了——這兩人雖相貌大有不同,卻都是蕭家人,骨子里有些相似,自是應該的。 “我少時就跟隨在三叔身旁,同他學騎馬射獵、軍策謀略。朕有兩個玩伴,十歲左右的年紀罷了,只不過是同朕說了句‘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三叔便斬了他們?!?/br> 蕭武川憶起了往事,面上那笑意便愈發讓人琢磨不透了:“可朕至今仍覺得這句話是對的——‘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這天下本當是朕的,三叔所佩的劍是朕的,這太延是朕的,乃至于你——” “河陽公主,原本也當是嫁給朕的?!?/br> 這句話一出,姜靈洲的心底便微微一顫。她不動聲色地露出個輕婉笑容來,說,“只是臣妾如今已嫁為人婦,怕是對不住陛下如此厚愛了?!?/br> 蕭武川看著她的面容,眼底似彌散開了一片黯壓云霧。 “……北有梁妃,南有河陽?!彼啬盍艘痪?,以手托起姜靈洲的面頰,低聲道,“所謂‘驚鴻瞥過游龍去,漫惱陳王一事無’,說的大抵便是嬸嬸了。雖令朕耿耿不寐,沾霜至曙,只是不知,三嬸嬸可愿長寄心于君王,悵神宵而蔽光?” 姜靈洲側過臉,避開了他的手掌,道:“王爺先前還同妾身說,陛下不愛讀書,為此極是煩惱?,F在看來,陛下也是看書的。這一首洛神賦背的好,陛下何不把這功夫花在正經書文上?” 她說著,便又向后退了一步。只是她身后乃是一道紗屏,被她鞋履一撞,便轟然倒落。姜靈洲絆了一下,踉踉蹌蹌地摔落在地。 姜靈洲心里立覺不妙。 果然,蕭武川欺了上來,一手已落在了她的衣領處。 就在此時,那殿門被人陡然踹開。力道之大,竟令那紅檀雕花的門扇直直飛了出去,斷作兩截,帶著簌簌木屑撲落在地。 蕭駿馳沉著臉,大步跨了進來。 他本就渾身滿是兇殺之氣,渾如破軍落凡。一見到姜靈洲狼狽姿態,他的眉宇間更添一分兇戾之氣,似是骨子里的野性都被挑了出來。 他似是忘了君臣之別,竟狠狠拽起了蕭武川的衣領,將他朝旁擲去。 蕭武川養尊處優,又怎是他的對手?竟被生生丟到了一旁,撞在一道紅漆抱柱上。這少年帝王咳了兩聲,漫笑了起來:“三叔來的……有些遲啊。再晚一些,三嬸嬸便是朕的人了?!?/br> 姜靈洲這才回過神來,驚叫了一聲:“王爺住手!” 再怎么說,蕭武川也是一國之君。蕭駿馳這樣傷他,已是大逆不道。 “一墻之隔,太后尚在停靈。陛下這又是在做什么?”蕭駿馳眉心一皺,面上薄戾未減,渾身上下都迸發出驚人的肅殺之氣來。他大概是想壓一壓自己的怒意,因而便伸手去袖里摸索。摸了好一陣,他才記起那串佛珠已被他自己丟到王府內的池塘里去了。 “朕做什么?”蕭武川撣了撣衣上灰塵,又露出了笑嘻嘻的臉,“率土之濱,四海之內,普天之下,皆為王土。朕想做什么,自然便是做什么?!?/br> 頓了頓,他低笑了起來,問:“難道在這西宮里,朕還做不得主嗎?!” “為君王者,更應守禮循法?!笔掤E馳將姜靈洲推至身后,道,“若是令陛下失足毀譽,那便是臣千古之失了?!?/br> 蕭武川覺地口中有些咸腥,便用手背擦了擦唇角;垂下眸光,便看到手背上一條蜿蜒血痕。他冷笑了一聲,道:“競陵王,莫非你強娶了靈洲,她本當是朕之皇后?!井斒请拗屎?!” 這幅模樣,倒像是個無理取鬧、索求點心的孩子了。 不等蕭駿馳回答,蕭武川便扶著那紅漆大柱,輕佻地說起話來:“待三叔死了,朕便封她做個貴妃,日日寵愛,也好一解這相思之苦。對了,三叔與靈洲還未有孩兒罷?待靈洲有了皇嗣,朕便封他做太子,再讓他來三叔面前拜一拜……” 蕭武川字字句句,甚是誅心。蕭駿馳面色越來越沉,手上青筋臌脹,幾能聽見骨骼作響之聲。沒那佛珠幫他靜心,現下他已到了瀕越雷池之時,滿身孤戾之氣,令人心驚。 姜靈洲心驚膽顫地注視著這一幕,忍不住牽了蕭駿馳的手,小聲道:“王爺!王爺!切莫做出傻事來!” 只是那競陵王卻將手從她的掌心里抽了出來。 “三叔,為何不說話?”蕭武川揚眉,挑釁道,“你謀害父皇、害他慘死馬蹄之下的氣魄,又去了何處?” 姜靈洲已看出來了,蕭武川這是在故意激怒蕭駿馳。 只可惜,無論她怎么焦急勸說,蕭駿馳都沉著臉不發一言。 “三叔,你拿走了朕那么多東西,父皇、兒伴、河陽、月溪、孩子,”蕭武川忽而收斂起那滿身的輕浮來,言語之間,鋒芒盡顯,眸中銳意讓人只覺得不曾認識過他,“朕只是取走一件本當是屬于朕的東西,三叔便受不了了?!” 弦繃至極限,倏然斷裂。 蕭駿馳攥起他衣領,將蕭武川陡然提離地面。 “本王從未謀害過大哥?!笔掤E馳一字一句地說著,那字句似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待他說完這句話,一雙手便忍不住想要朝這少年的頸上移。但他終究記得此人乃是大魏天子,兄長的唯一后嗣,只能堪堪壓下了滿心殺意,忍住顫抖不停、五指繃張的手,改為將蕭武川狠狠朝前擲去。 轟然一聲鈍響,蕭武川的身軀砸裂用于隔開正殿與偏殿的門板。帶著簌簌塵煙,蕭武川滾落在地上,周圍便是替房太后守靈的朝臣命婦。 原本正在哭喪的命婦、女眷,陡然見到陛下摔落在地,而對面則是滿身殺意的攝政王,頓時尖叫起來。 蕭武川咳著血,勉強支起身來,指著蕭駿馳的身影,強撐著力氣,道:“攝、攝政王意圖弒君……此乃謀逆之大罪也……” 陸皇后忙過來攙扶起了蕭武川,口中焦急呼道:“陛下!陛下傷得可重?” 雖聲音焦急,可她的面頰上卻不知為何帶著一縷扭曲的淺笑,根本藏不住。 蕭武川此言一出,周圍哭靈者面面相覷。繼而,嘩然議論之聲便如潮水,轟然響起,紛紛不絕。四周人皆垂頭側目,不敢直視這一對蕭家叔侄。 “攝政王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謀害陛下?!” “可我等親眼所見,方才陛下都咳了血……” “雖我早知攝政王有狼子野心,可這也未免太……” 此時,殿外忽然響起了兵戈之聲。數隊外侍劍履上殿,不顧此處乃太后靈前,竟將靈堂環得水泄不通。連串鏗鏘銳響,寶劍盡數出鞘,直指站在一團狼藉里的蕭駿馳。 能在蕭駿馳威壓之下,于太延調動兵力的,也唯有毫州王蕭飛骕了。 “三弟,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陛下出手?!?/br> 蕭飛骕自外跨入,話語里滿是扼腕嘆息之意。他那與蕭駿馳肖似的面龐上,盛著痛惜與憾然,旁人不知,定會以為他與蕭駿馳兄弟情深。 嘆過之后,蕭飛骕揚起臉來,滿面剛肅:“我雖是你兄長,可這‘君為臣綱’之理,為兄還是懂的。你竟敢對陛下出手,實乃謀逆之罪也!在場諸位,皆親眼所見;便是愚兄,也不可對你網開一面;否則,便是我這個老二,愧對大哥在天之靈!” 此話說的擲地有聲,極是鏗鏘。 蕭駿馳沉著眉目,望著眼前一切,冷冷道:“原來二哥也是早有打算,倒是競陵失策了。也罷,我自己做了的事,自是要承擔。競陵愿還回攝政之權,也愿隨二哥走這一趟。只是,此事與競陵王妃無關,須得先讓她平安歸家方可?!?/br> 姜靈洲聽聞此言,面色一陣蒼白。她輕輕搖了搖頭,便去拽蕭駿馳的衣袖,道:“王爺,妾身同你一道……” 此事乃是蕭武川失德在先,蕭駿馳雖犯下大罪,但若憑她言語,也許還能有幾分回轉余地??扇绻活欀H荷?,退而求全,那蕭駿馳便是真真正正地回不來了。 誰料,蕭駿馳卻摟了一下她的肩膀,在她耳旁低聲道:“無妨,我早就料到有這樣一日,自是已做好打算,王妃安心回家等我音訊便是?!?/br> 雖面前境況于他不利,可他這一句話卻說得信誓旦旦。 而姜靈洲聽了,原本懸著的心竟也有了落地的跡象。 不知為何,他總能叫人心安。 眼看著蕭駿馳要朝蕭飛骕走去,姜靈洲仍是有些不忍,眼里不由盈出了水意。 “……王爺!”她喊了一聲,那聲音極是凄楚。 蕭駿馳回過身來,摩挲著指上白玉扳指,道:“王妃聽話?!?/br> 只一句話,便止住了姜靈洲的眼淚。 他還有余裕說這等情人私話,想來,心中也是有幾分底的。 ||| 朝堂驚變,太延城里家家閉戶,憂心忡忡地等著將至風雨。姜靈洲不安地回到了攝政王府,卻見傅徽在王妃門口等她。 “末將拜見王妃?!?/br> 傅徽躬身,對她道,“王妃這幾日,還請待在王府之中。末將等自會護王妃周全?!?/br> 姜靈洲雖心有不安,也不至于失了理智。她說道:“謝過傅將軍了?!?/br> 傅徽與她一道穿過王府內垂花游廊,口中低聲道:“王爺早猜到這一日遲早要來,以是已做好了準備,王妃不必憂慮。只是……” “只是什么?” “王爺雖受困,至多也只是去了攝政之權。只要競陵王麾下玄甲軍尚在,這大魏便無人動的了王爺。毫州王與圣上也意在此處,想要借機奪走玄甲軍權。若要號令玄甲軍,須有魚符在手;接下來那毫州王必然會想盡辦法,從這攝政王府里奪走那魚符,還請王妃……謹記此言?!?/br> 傅徽末尾幾句話,壓得極輕??山`洲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魚符如此重要,憑借蕭武川與蕭飛骕必然是找不著的。 因而,如今是蕭飛骕與蕭武川,有求于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起來像是小高潮 然鵝離完結還遠滴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