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蕭武川聽到那兩個婢女的名字,已明白了大概。他晃著身子,朝前走了兩步,抬頭恰好看到懸在檐下的綠鸚鵡。那鸚鵡歪了歪腦袋,學起舌來:“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房月溪?!?/br> 他喃喃地念了一聲這個名字,猛然將面前的抱月梅枝美人瓶踢翻在地。 “你非要與朕不死不休么!” 那美人瓶原插著一捧時令花,此刻花枝萎落一地,無人收撿。 他突然暴起的嗓音,令諸女子都嚇了一跳,就連陸皇后也不由瑟縮一下。 “傳太醫來?!笔捨浯ㄘ撝?,在殿內反復踱步。他原本輕佻俊俏的面孔,早已布滿了沉沉云靄。當他抬頭掃著謝美人與陸皇后時,那一眼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兩人不由想到梁妃身死時的慘象來。 謝美人顫了一下,心里卻思緒萬千。 這絳春從前約莫是小心翼翼地下藥,因而陛下的妃嬪尚能有孕。但太后遠去靜亭山前,絳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一下下了如此之多的藥劑… 只怕陛下,現在已是無法得嗣了。 若是陛下真絕了嗣,那他便是做不得帝王的。這皇位,終究還得輪到毫州王與競陵王來坐。這消息若是傳出宮外,只怕那攝政王立時便會開始裁起龍袍來。 她知道了這樣一個天大的消息,以后可又該如何是好?怕不是也會和梁妃落得一個下場! 且那皇后視她為眼中釘,若是陸皇后以此要挾陛下,自此得勢,她又豈能在這西宮中繼續活下去? 思緒斗轉間,鶴發白須的御醫提著藥箱匆匆趕到。拜過陛下之后,那御醫便下了簾帳,替蕭武川問診起來。 不一會兒,那簾帳后便傳來御醫跪落在地的聲音。隨后,那年邁衰老、侍奉過三代蕭氏帝王的老御醫便膝行著退出了簾帳,口中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謝美人從未見過這德高望重的老御醫,露出過這般模樣。 但見蕭武川撩起簾帳,負手慢悠悠走了出來。他冷冷地瞧了一會兒老御醫,便道:“庸醫錯診,杖刑一百?!?/br> 謝美人心口一窒——看這模樣,令冬所說的,十有八|九是真的了。不然,陛下不至于為了封口,而要殺了這老御醫。 這御醫尚且如此,自己又待如何? 蕭武川的目光朝謝美人掃過來,謝美人哆嗦了一下,淚眼朦朧,哽咽著開了口:“臣妾……” 蕭武川定定地望了一會兒她那雙眼,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去,撫著她沾滿淚珠的眼角,低聲喃喃道:“如鶯,朕不殺你?!?/br> 在旁觀望的陸皇后,心里一陣失望。 謝如鶯微微一愕,眼淚愈發洶涌。她跪在地上時擦著了額頭,叫那額上妖艷的桃花都變得模糊起來。 她一邊哭著,一邊聽見蕭武川說道:“只是,什么當說,什么不當說,如鶯心里應當有一個譜?!?/br> 謝如鶯連連點頭,哽咽道:“臣妾知道的?!?/br> 那少年帝王拎來了檐下小金籠子,逗弄了一下鸚鵡。只是他神色陰郁,那鸚鵡大概也不喜歡他這張臉,遲遲不肯開口。最后,才說了句“大吉大利”。 謝如鶯用袖子拭去了面上淚水,心道:唯有在這等時候,她才看出來陛下與那攝政王都是姓蕭的人。 眼見著那鸚鵡懶洋洋的,百般逗弄,才肯吐出一句敷衍的話來,蕭武川也不耐煩逗它了,將小金籠子又掛回了屋檐下,道:“如鶯先回去吧,朕有話要同皇后說?!?/br> 謝如鶯理了理發髻,應了聲是。 待謝如鶯與令冬都離開后,這含章殿里便真真正正地寂靜了下來。蕭武川踱回座椅上,歪歪斜斜地坐下,似一潭融了的春水。他懶懶抬手,對陸皇后說:“皇后隨意坐,不要見外?!?/br> 陸皇后沉著面孔坐下了。 “朕有事……要求皇后?!彼f。 陸皇后微微抬高了下巴。 她倒要看看,蕭武川用什么來理由來說動她? 含章殿里,水精簾低垂,博山香爐逸著一抹淺淡白煙。金雕玉飾、山奢海侈,俱是無言,唯有那細細簾珠因風而蕩,互相擊打,發出清脆空響來,半露出其后一雙帝后身影。二人交頸密談,影子映在墻上,竟好似一對恩愛眷侶。 ||| 房太后尚在停靈,宮妃、命婦俱要進宮,替房太后守靈。便是皇后與攝政王妃,也須念經頌佛、長跪靈前。房太后的宮殿里,一連幾日幾夜,都期期艾艾、哭聲不絕,紙錢溢地,焚香繞梁。便是那再末等的外命婦,也哭得極是悲慟,可獨獨為人臣子的陛下,始終不曾露面。 姜靈洲為攝政王妃,須得做個表率,因而一直在靈前cao持。凈手焚香、抄寫經書不說,還在房太后靈前長跪了許久。 蕭駿馳心疼她,也不想讓她跪這房月溪,打從一開始就明說了“王妃大可不去”,可姜靈洲還是咬著牙去了,免得天下人又用言語鞭笞蕭駿馳這個攝政王當得太肆意妄為。好在蒹葭在她的衣裙里縫了兩塊軟墊子,這才不曾傷了膝蓋。 到第六日時,姜靈洲也有些熬不住了,便偷偷摸摸地用手捶起膝蓋來。 她瞥一眼左邊,見陸皇后將灑了椒粉的帕子蒙在眼前,卻也不太哭得出來,明白這是所有人都做戲做累了。就在此時,格胡娜磨磨蹭蹭地挪了過來,跪在了她身側,低聲道:“攝政王妃累不累?” “太后靈前,又豈敢言累?”姜靈洲挺直了脊背,道,“惟愿太后娘娘早登極樂?!?/br> “我看著王妃娘娘剛在錘膝蓋了,”格胡娜不顧這是在靈前,竟然沒心沒肺地偷笑了起來,“我可討厭這太后了,她去了剛好。我總覺得她不是好人?!?/br> 此話讓姜靈洲不由微微蹙起了眉,道:“娜塔熱琴,在我面前尚好。你若在別人面前說這些,會惹來一身禍?!?/br> 誠然,格胡娜那沒理由的直覺,還挺準的。 “因為知道是你,才敢這般說?!备窈韧低得榱艘谎鬯闹?,假模假樣地哭了一聲,又低聲嚷道,“漢人就是麻煩。我十五歲前都在草原上,那可沒這樣的規矩。唯一的煩心事便是族人稍有不豫,就要火燒大草原?!?/br> 聽格胡娜所說,姜靈洲能想到她年少時那無憂無慮的模樣來。 陸皇后又甩了兩下帕子,蹙起了眉。大概是她那催眼淚用的手帕已不管用了,于是她喚來如意,要如意攙著自己起來。 陸皇后歪歪斜斜起身時,身子骨一軟,便朝著姜靈洲這邊倒來,好在姜靈洲伸手扶住了她:“皇后娘娘小心些?!?/br> “謝過攝政王妃了?!标懟屎笥檬直嘲戳讼骂~頭,輕聲道,“本宮近來不知怎的,總是這樣頭腦昏沉、身子乏力,胃口也差得很,一會兒本宮宣個太醫來瞧一瞧?!?/br> 如意一聽,面露驚喜之色。礙于這四下乃是太后停靈之所,這才嚴肅了面孔,小聲道:“皇后娘娘的小日子好似也許久未來了……莫非是……有喜了?” 此言一出,姜靈洲也不由嚴肅起來。 陛下一直未能得子,此事雖是房月溪所為,但世人卻常常說是蕭駿馳暗中動了手腳。若是陸皇后一舉產下太子,那這無端罪名便可得以清除。 想到此處,姜靈洲愈發小心地攙著陸皇后,道:“紈扇,如意,趕緊送你們娘娘到側殿去歇著,召個千金妙手來瞧一瞧。太后靈前有我照看著,無妨?!?/br> 如意應聲說是,陸皇后卻緊緊拽著姜靈洲不放手。她不著痕跡地將捏著帕子的手擱在腹上,一雙眼警惕地掃著四周,尤是狠狠地盯著角落里的謝美人、王嬪那幾個,口中低聲道:“攝政王妃……可否陪本宮一道去那兒?” 姜靈洲見她一直狠狠盯著那謝美人,心下了然。 這宮里明爭暗斗、傾軋太過,從前就有數個嬪妃落了胎。有那吃錯了吃的食、摔了跤的、落了湖的,這數個有孕嬪妃,竟沒有一個真的產下子嗣來?,F下那么多雙眼看著陸皇后,她自然是擔憂非常。 想到這陸皇后乃是蕭駿馳一手挑選出來送入宮中的,攝政王府也須扶持她一把,于是姜靈洲便點頭應了。 “我陪皇后娘娘一道去。紈扇,還不快去宣太醫?” 作者有話要說: 光看內容提要,竟然有了百合的錯覺哈哈哈哈哈哈 第55章 求不得 姜靈洲起身, 陪著陸皇后離開了房月溪靈前,去了側殿。 一至側殿,陸皇后便遣散了身側婢女,對姜靈洲道:“攝政王妃,本宮有些話, 想要在私底下與你說??煞褡屳筝绻媚锶ヒ慌猿圆??” 姜靈洲扶著她在圓凳上坐下, 道:“皇后娘娘還信不過我么?蒹葭是自己人,有什么話, 直說無妨?!?/br> 陸皇后的笑容滯了一下。她攥起手帕, 假作拭了下額間汗水, 道:“只是此事……著實不便與外人聽見, 還是攝政王妃與本宮單獨留下來的好?!?/br> 姜靈洲聽了,心下微有些疑慮, 愈不肯應了。 她就不信, 這由蕭駿馳親手捧起來的陸皇后, 還能強求她做些什么。 “皇后娘娘這話, 我就有些不懂了?!苯`洲笑了笑,“皇后這是信不過我么?” “自然不敢?!标懟屎蟠瓜铝祟^,低聲道,“但蒹葭姑娘,無論如何都要請出去的?!?/br> 這話一出,姜靈洲便覺得不對勁。不容多想,她轉身便走。只是這偏殿的大門卻已在不知不覺間合上,似還在外落了鎖。兩個身強力壯的中年女官上來按了蒹葭, 就往旁拖拽。 “王妃!”蒹葭大驚失色,立時便想掙扎,只是那兩個姑姑力氣大得很,一下便悶住了她的嘴巴,讓她發不出聲來。 姜靈洲靜靜地立了一會兒,問:“皇后,你這是何意?” “本宮并不欲做些什么,王妃娘娘大可放心?!标懟屎蟮穆曇艟従忢懫?,“只是有個人一直想要見王妃娘娘,本宮只是應人所托而為之罷了?!?/br> “皇后娘娘,你可知你這樣做,后果會如何?”姜靈洲側過頭,問。 陸皇后被她瞥了一眼,心里一虛。眼前這女子真是美極,同是身著縞衫,她便如披雪素荷,看著便讓人自慚形穢。 “本宮自然是知道的?!彼€住了心神,道,“這事兒,王妃娘娘便不用cao心了?!?/br> 說罷,姜靈洲身后便傳來一陣衣料窸窣之聲,原是陸皇后走遠了。 陸皇后退出偏殿后,便正了下衣衫,對如意道:“回太后靈前去?!?/br> “可是,娘娘……”如意滿心憂意,她望著自家主子,急匆匆道,“若是真得罪了攝政王,那娘娘日后可怎么辦?”——那攝政王有能耐將娘娘送入宮中為后,便也有能耐將她重新送回膠州那等鄉下地方去。 “莫慌,此事本宮自有打算?!标懟屎髶P眉,如此道。 她根本不曾有身孕只是說來哄一哄姜靈洲罷了。 那日在含章殿里,蕭武川與她點明了前路,令陸皇后茅塞頓開,這才答應助蕭武川放手一搏。 她雖是蕭駿馳選來送入宮中的皇后,可這“皇后”二字,也需要是帝王之妻,方才算有意義。若是蕭武川不再坐在那龍椅上,那她又算是什么皇后? 如今蕭武川已無法再有子嗣,此事若是讓蕭駿馳知道了,怕是這大魏江山第二日便會易主。與其等待東窗事發,倒不如提前出手,好保住蕭武川的皇位。 她妙眸一轉,想到從前詩宴時,姜靈洲所說的話來——高僧為姜靈洲批命,說她“鳳翼攀龍鱗”,那豈不就是皇后之象?若蕭駿馳真取蕭武川而代之,可不就是應了這句話? 想到此處,陸皇后心底涌出一股冷意來。 ||| 姜靈洲待著的這偏殿里極是清凈,似還能隱隱約約聽見太后靈前的慟哭之聲。聽著這模糊朦朧的哭聲,人便仿佛如墜陰泉一般。 她一個人站了會兒,便覺得身子冷得厲害。 她仔細一想,還是不明白那陸皇后哪兒來的底氣對她做這等事。得罪了她,便是在太延沒了攝政王府這個背后大樹,那日后這陸皇后,又怎么在西宮里繼續過下去?保不準哪一日,她便被摘了后冠、打入冷宮。 明明是捏在手心里的提線傀儡,卻生出了什么別樣心思。 這宮里,是出了什么事罷?才至于讓陸皇后膽敢背叛她。 忽而間,屏風后響起了一道怪異聲,原來是一只鸚鵡,在嘰嘰喳喳地嚷著“傾國傾城、傾國傾城”。姜靈洲轉過身來,卻見蕭武川提著小金籠,慢悠悠從紗屏后踱了出來。他發上冠玉皎晶,一身姿儀彰煌。若非面上浮著輕薄的笑,也可謂是霞姿月韻、清風霽月了。 “早先就和三嬸嬸說好,要三嬸嬸到朕這頭來看鸚鵡。只是三嬸嬸總不來,朕也只能懇請皇后幫忙了?!笔捨浯ǘ毫艘幌履躯W鵡,將這金籠掛在一旁。那鸚鵡蹲在金澄澄的籠子里,披一身綠,額頂一撮紅黃相間,烏溜溜的眼珠子轉悠著。不一會兒,便張嘴吐出一句“傾國傾城”來。 “原來是看鸚鵡,”姜靈洲笑了一下,“早說不就好了?何必如此興師動眾?!?/br> “除了看鸚鵡,確還有些旁的事兒?!笔捨浯ㄐα诵?,一撩衣擺,坐了下來,“三嬸嬸可知道,原本你應嫁的人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