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
隨著越昶的話音落地, 周澄的臉色越發蒼白了, 心里一下子如同無底洞般往下墜落。 “你說什么?” 周澄費力的問著,聲音喑啞,原本看到越昶出現,他心里依然還有五分勝算, 但是越昶的話卻擊破了他心里最后的底牌,讓他一下子失去了鎮定。 周澄扭頭往屋子處看,窗子后面是許顏華面無表情的容顏,眼前是越昶悲憫的眼神,周澄的眼睛頓時一片血紅。 很久以前他就從師傅越昶那里,知道了劉昭熙注定是有大氣運之人,將來會命主江山。 越昶也曾經在周澄的探尋下,推算過周澄和許顏華的情緣,說他命里注定情單緣淺,是一段末路孽緣,以證命定天成,千般掙扎終成空。 而劉昭熙和許顏華,才是九華情緣中的生路,兩人是能走到最后的正經夫妻。 但是周澄不信命,即便早知道結局,也不愿意因為老家伙的一句預言就放棄許顏華,所以決意和所謂的天命對抗,不屬于他的人,哪怕搶也要搶回來。 所以在周澄的計劃里,整個一盤棋活起來,劉璋是個關鍵的節點。 而周澄會結識劉璋,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在方從夷陵回來不久時。 當初三王之亂曠日持久,暗中籌劃了數年,夷陵又盛產金銀礦產,一直是被當朝覬覦的錢袋子,三王叛亂需要資金扶持,所以齊王費勁搭上了夷陵的土司。 后來三王之亂失敗,夷陵地勢復雜,群山峻嶺眾多,林中瘴氣,號稱有十萬大山,山脈綿延,異族實力強悍又語言不通,朝廷屢次派朝廷命官過去都沒有成效,收不回礦產也招撫不了異族勢力,只勉強有安寧侯帶兵駐守此處,不教夷陵異族一方勢大,徹底脫離朝廷掌控。 后來周澄深入夷陵三年,除了擊破了夷陵幾大勢力的結盟,將部分金銀山脈標注上繳朝廷后,還意外從那里得到了三王之亂時的隱秘信息和齊王的一小嘬沒有撤離的人手,也是靠著齊王倒臺后留在夷陵不敢離開的人手,才確認了確有劉璋這個人。 劉璋在京師用姜夔這個身份活動,可是暗自卻依然招攏三王剩余在逃的舊部,最終被周澄費力抓到了跟腳,這才確認了姜夔就是劉璋。 而若是他所結識的劉璋,壓根就不是真正的劉璋,那么他后面所設計的一切就都成了一場笑話,但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真的有人能夠從那時候起,就開始謀劃如此龐大復雜的局中局了嗎? “劉昭熙還活著?” 良久后,周澄突然失聲大笑,笑容癲狂的問著越昶。 “天命之人不可違啊……” 越昶搖著頭,望著這個從小看著長大,命途多舛的孩子,越昶曾經猶豫過數次,尤其在周澄能站起來,并且結識六皇子走入仕途后,他以為那會是周澄的一線生機,說不定能從此逆命,過不一樣的人生。 可是事實證明了,周澄注定要接過他的衣缽,如他們師門的所有人一樣,都是三難之命,本性難、業障難、心意難,至親憎惡,因緣錯配,所求的一生錯失,所愛的半世情孽。 “六皇子十日前已經魚龍白服潛回京師,京中一切異動都在他和陛下的掌控下,紫微星已經入命宮,很快每個人都回到既定的位置?!?/br> 喃喃著,越昶沖著窗子中一直目瞪口呆望著外面的許顏華招手,示意她出來。 “天命之人……哈哈……天命之人!他是天命之人,天命又為何要我降生!” 周澄瘋狂的大笑著,終于確認了自己之前的千般計策萬般謀劃,全部都如同打了水漂一樣落入空處。 把之前的一切計劃都條分縷析的順一遍,便知道自己自以為得計,卻不過是落入了別人早就編織好的陷阱中,全部為他人作嫁。 甚至還沒來得及多做什么,他就已經被逐出了計劃外,所自以為豪的都成了自恃過高的笑料,自己的名字終究只能與落敗者掛鉤,到頭來仍然一無所得,甚至連最后的驕傲和尊嚴都失去了。 所謂的逆天而行,如蚍蜉撼樹,他早就在一開始時就輸給了命運。 走過半生,他終究還是那個躲在四方天地的小院子中,被父母親人厭憎,身體殘疾的癱子,一切都沒有什么兩樣。 隨后周澄更是從心口處吐出一口鮮血,像是一瞬間失去了整個生命力般,整個人跪倒在地上,將精致的唇瓣染的在夜色中更加驚心動魄。 “癡兒,你也是天命之人啊?!?/br> 越昶知道周澄性子容易走極端,之前更是明知道天命還要逆命而行,如今折騰了個人仰馬翻卻只是推動了一切走向注定的軌跡,他心里定然是不甘和怨憤的。 就像二十年前的他自己,半生懸壺濟世,自豪于一手醫術能治百病,卻不能醫死人,藥白骨,救不了愛妻的性命。 但是這也是他們的天命,經歷了痛徹心扉,得到又失去后,他才能勘破,接受灌頂傳承,學會了演化天機之術,傳承著混世方和滅世方,成了整個天地氣運的守護者。 “你的道和他們的道都不一樣,跟我回去吧!” 抬頭看了看點點星河,越昶的眼睛里也閃過了疲憊,他用了半條命向劉昭熙換了周澄,周澄的存在,在某一方面來說,同劉昭熙一樣重要。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許顏華走出屋子,滿心都是疑惑,之前周澄和老人的談話沒頭沒尾的讓她聽不明白,但是看到周澄頹然怨恨的神色,還有老人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神,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想確認什么,但是又不敢開口。 “六皇子的人已經到了,孩子,回到你該回的地方吧。轉告六皇子,我把徒弟帶走了?!?/br> 越昶望著不知何時,院子里又進來的一波侍衛,沖著許顏華揮了揮手,輕松的拎起了比自己高了一頭不止的周澄。 周澄臉色灰敗的掙扎了幾下,擺脫越昶的鉗制,重新站直了身子,長身玉立,一步步走近了許顏華。 “你恨我嗎?” “不恨?!?/br> 許顏華搖了搖頭,沒有愛,恨也無用。 “我早該殺了你的,無數次的想殺了你,只要你死了,就是我的了,誰也奪不走?!?/br> “那你為什么不殺?” 許顏華眼睛澄澈明凈,縱然這段日子周澄關著她,又強迫她如人偶一般按照他的意志生活,但是他始終也沒有對她怎么樣。 “我的刀鋒永遠也無法對準你,哪怕你不是因我而生,可我卻因你而活。這個世間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唯有你不同?!?/br> 周澄無數次的想殺了她,可是始終做不到,他甚至比許顏華還要憎恨著哪怕對她有一丁點不好的人,沒有任何人能夠對她不好,連自己也不行。 他恨這個世界,對他全是辜負和殘忍,他早已心如鬼蜮,可是卻想在她面前當個真正的人,想在她的眼里,成為特別的存在。 無數次,夜里趁著許顏華入睡,看著她的臉,周澄就想起曾經她在陽光下的笑顏,他曾以為自己做得到,她不愛他,就恨他吧,反正終其一生,也沒有人來愛他。 可是如今他即將失去一切時,卻突然覺得,恨也失去了意義。 “我不想把你讓給別人,可是你從來也不屬于我,只有我是你的?!?/br> 周澄猛地傾身擁抱了許顏華,在抱住她腰身的下一秒,不知道何時他已將一柄鑲著金玉的匕首橫在二人之間,鋒利的刀刃一下子戳進了他的胸腔。 他抑制不住的輕咳了一下,咳出的血沫濺到了許顏華的肩膀上,如同一滴滴綻放的春華。 許顏華是感覺到有堅硬的東西抵著自己,才顫抖著手推開周澄,看著從周澄身上溢出的熱血來,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她如何不明白,他那樣孤獨,他的愛如杜鵑啼血,所所渴求的,只是一個毫無保留的擁抱。 “何必呢……不值得的……你原本有大好的前程,若是肯放下,京師貴女隨你挑……” 顫抖著試圖用手帕掩住周澄不斷往外溢血的傷口,許顏華心口被血色壓抑的快要喘不過氣來。 “我卻只想你能愛我?!?/br> 退去那些朝野的陰謀和詭譎,仕途沉浮和人心難測,周澄其實什么都不想要,當那些東西都換不來許顏華時,對他來說就沒有意義。 許顏華握著周澄的手,她的一滴眼淚滴到了周澄的傷口處,將他胸腔里之前日夜輾轉反側,也無法平息的火焰一下子壓滅了。 那是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在層層憎恨和孤獨中包裹著的,充滿自毀趨向的火海,周澄在痛楚中長舒一口氣,忽然覺得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在心里叫囂沸騰著,想點燃一切,毀滅一切的火真正的平息下來。 只有在你將一切放開時,才能真正的得到,這時候存于你心的東西,才是誰也搶不走的。 曾經越昶的話在周澄腦海里忽然響起,他這才明白其中的真意。 “一飲一啄,因果不空啊?!?/br> 越昶感嘆了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倒了一粒藥粗暴的塞進周澄的嘴里,將刀柄從周澄的腹部拔出后,為他胡亂撕了衣角包扎起來,然后越昶趁著周澄受傷無力時,飛快的將人扛走了。 院子里原本屬于周澄的人,已經被隨后到來的侍衛們無聲的拿下,不知道越昶靠近時撒了一把什么粉末,在場的黑衣人全部都身體酸軟,甚至都沒有人反抗。 “許姑娘,末將奉六皇子之命接您回去?!?/br> 一個身形高大,長相清秀,武官模樣的年輕男子待越昶身影消失后,便走向愣怔著的許顏華,對她說道。 許顏華強行定了定心神,今夜的沖擊太大,一時之間她沒有辦法消化這么多情緒,只能麻木的跟著那位武館的指引上了馬車。 終于擺脫了周澄的拘禁,離開了這個她痛恨了許久的小院子,甚至還得知劉昭熙還活著,她應該開心的,一起都在向好的地方發展,但是許顏華坐在馬車上閉目時,卻感覺心里空洞極了,忽然捂著臉哭了出來。 她從來都懂周澄,但是她自始至終的都忽略了他,一直以來,對他的好照盤全收,對他的壞冷臉怨忿。 她不想承擔起另一個人的命運,也沒有那么多的溫柔和責任感,所以毫無負擔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任由他的偏執和陰郁在體內滋生著,她能做的其實更多,但是她太自私了,只想活好自己。 一直哭到馬車停下來,許顏華才算是舒服了一些,往事已矣,她注定了辜負周澄,他們從此就如同永不相交的地平線,只希望未來他能夠擁有真正的平靜和幸福。 下了馬車后許顏華才發現,自己并沒有回到侯府,而是來到了像是郊外別莊的地方,她滿心疑惑的跟著引路的婆子和丫鬟走到一處富麗堂皇的院子里,直到進入正廳時,許顏華一眼即看到了等在那里的人。 “大哥?” 許顏華看著萬玉青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一下子驚呼出聲。 “這陣子你受苦了……” 萬玉青看著許顏華眼睛哭的有些紅腫,衣衫的料子上滿是褶皺,看起來狼狽不堪,不由得心疼的摸了摸她的額頭。 許顏華已是許久未見萬玉青了,他是許顏華來到大秦后第一個對她好的親人,尤其是在經歷過和周澄的各種錯綜復雜之后,再見到萬玉青,許顏華心里的陰翳才驀地被驅散,逐漸輕松起來,甚至有種終將重新開始的感覺。 等二人就坐,上了茶果后,許顏華情緒平穩下來,這才向萬玉青簡單說了幾句自己的情況。 萬玉青知道她這段時間竟然是被周家的周七郎關起來了后,也是震驚又氣憤,之前勇毅侯府將許顏華失蹤的事瞞的緊緊的,他還以為許顏華這是從侯府出來的呢。 說完了自己后,許顏華又問起了現在的情勢。 如今皇上病重,四皇子監國幾乎是一手遮天了,原本五皇子和皇后一系備受打壓,其他勛貴和世家都保持著緘默,看著事態一步步發展。 萬玉青知道的也不多,他自從被六皇子招攬后,就一直默默的聽從指令辦事,半年前六皇子剛去廖洲不久后,他就突然收到了六皇子的密令,讓萬玉青將萬記票號的大部分銀子轉移到南方。 前不久,突然許宜華找上了萬玉青,原來她不知何時已經與萬玉青的嫡親弟弟相認了,兩人一起游說萬玉青,讓他投靠四皇子,將萬記票號獻出來。 許宜華聲稱自己和四皇子感情深厚,一旦四皇子得登大寶,就會納她為貴妃,到時候有她在,萬家就會成為京師顯貴,到時候一族都擺脫商戶身份,萬家既成為貴妃娘家,有許宜華在,萬家就能至少再興旺兩代。 兩人口口聲聲的讓萬玉青為了子孫考慮,商戶身份低微,哪記得上貴妃娘家尊貴體面,子孫也能做官了。 但是開口就要整個萬記票號,四皇子這吃相也讓萬玉青心中不屑,只是六皇子一下子失去了聯系,幸而萬記之前已經轉移了大部分的資產,萬玉青也只能和他們虛與委蛇,裝作要考慮幾日的樣子。 幸而沒幾日,萬玉青就又接到六皇子的密令,知道六皇子尚在人間的消息,萬玉青心里也算是有了底。 近日,聽說宮中皇上病情已經到了彌留之際,太醫們不分日夜的守在這里,幾位皇子和宗親,以及重臣都在皇宮守著,宮里的情勢外面的人都不清楚。 就在許顏華來之前,六皇子傳信讓他等在別莊里,沒想到他在這里見到了許顏華。 而萬玉青還打聽到,勇毅侯夫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勇毅侯鬧翻,帶著許仲騏已經回了周家。 許顏華面不改色的聽著這些消息,雖然信息不多,但是也能判斷出來,如今的情勢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劉昭熙不僅沒死還秘密回了京師,肯定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她能做的,就是默默等待了。 “meimei不用著急,六皇子是有大成算的,定然會無事的?!?/br> 萬玉青將知道的信息都說完后,看著許顏華滿臉的疲憊,也不多說,勸慰了幾句后便讓許顏華回去休息了。 許顏華被安排到了一間雅致的內室,泡了個熱水澡后依然睡不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覺得自己如今似置身漩渦般,身不由己的隨著情勢浮沉,她的親人們和在意的人,都被趟進了“奪位”的渾水里,前程難料。 這種無力感,讓許顏華第一次這么迫切的想要站在更高處,意識到權勢和地位的重要性,她想要在下一次面對這種危急關頭,不用躲在別莊里等待著,而是與在乎的人并肩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