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馮俏興高采烈,悄悄握緊他的手。章年卿頓了一會,反握住,緊緊攥著。 兩人并肩擠在狹小的轎子里,彼此無話。章年卿說不清他在遷怒什么,卻不想張口把怒氣發泄在馮俏身上。耳旁回蕩的是馮俏一聲又一聲的‘壽哥’,聲音又嬌又嫩,撓在他心上。 馮俏只以為他累了,便沒有鬧他。 一路安靜回到章府。 第二天,章年卿作出人生第一個重要決定。他決定放棄刑部就職。外放到任地上做官。所有人都被他的決定嚇到了,因為這相當于離內閣越來越遠了,別人都往上奔,他怎么逆流而下。 只有馮俏揉著睡眼惺忪的眼,愣愣的問:“是外公的意思嗎?” “外公的建議?!闭履昵湔碇渥?,道:“我想了一夜,覺得可行?!?/br> 馮俏松了一口氣,馬后炮道:“其實我早就想問你,能不能不要留京。想來想去,卻不知怎么開口……我不想干涉你什么,不想讓天德哥覺得我只會給你添麻煩?!甭曇粼絹碓叫?,垂下脖頸,喪氣道。 章年卿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他道:“哦?”尾音略揚,莫名的情緒。 馮俏擺弄著腿上的被子,嘆氣:“之前徐科君給我寫信,問我什么時候回京。我思來想去,只覺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鼐┖?,知道小齊王接了推行科舉新策的重擔。我才確定他是沖著你來的?!?/br> 她憂心忡忡道:“可小齊王是什么人,搞不好就是將來的太子?;噬嫌幸鈱⑦@份百年基業交給小齊王做,可你不能幫他啊。你名義上還是四皇子的人,你真這么干了,王國舅會吃了你的??赡闳袅粼诰┏?,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怎么可能直接拒絕小齊王,皇上不治你罪才怪?!?/br> 馮俏目露擔憂,低聲道:“京城群狼環飼,各個對你虎視眈眈。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與其留在京城,冷不防被人咬一口,倒不如我們躲出去。等小齊王將差事般的辦的差不多了,我們再回來?!?/br> 她主動抱著章年卿的腰,親昵的在他腹間蹭蹭,軟聲道:“我聽喜歡跟你到任地上去的,外面自由自在,無論去哪,豈不比在京城輕松。如今你能想明白,真的太好了?!?/br> 章年卿沉默半晌,心里一陣一陣動容,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締結不知不覺煙消云散。馮俏字字句句都關心著他,哪里提過旁人半分。 章年卿抬起胳膊,猶豫良久,緊緊抱著她。下顎抵著她頭頂的軟發,輕輕摩挲。心里大石重重落下,他在想什么呢。懷里這個姑娘情竇未開時,就和你訂了娃娃親。她春心萌動,懵懂開竅時,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你怎么那么糊涂,竟然用那么齷齪的心思揣測她和劉俞仁有過什么過往。 章年卿內疚不已,為昨天到現在對她的冷淡覺得心痛。阿萱有什么對不住他的,要承受他這樣的冷暴力。 萬幸,他沒有對她發火。這讓章年卿心里稍稍得到點安慰,他笑道:“之前怎么不告訴我,在三哥面前還要藏著掖著?” “才不是?!瘪T俏揪著他腰兩側的衣服,悶悶道:“我不想耽誤你……我年紀小沒見過世面,萬一說錯了什么,讓你誤入歧途就不好了?!笔譀]自信。 章年卿鼻頭一酸,他究竟把馮俏養成什么樣子了,她才嫁給他不到半年。以前的驕傲和信心滿滿被他丟到哪里去了。馮俏是不博學還是對朝政不敏感?她從小在衍圣公膝下,見多識廣,哪里就會說錯了。 章年卿從不知道馮俏在她面前這么沒自信。她什么都不說……他也就真么什么都不問! 章年卿望著天色,叫早膳。兩人用過后,面對面盤腿坐在床上,你一言我一的分析。 馮俏道:“就算要外放出去,你也不能自甘墮落。起碼也要在六部直率的地方選一個好去處?!?/br> 章年卿含笑看著她,認同道:“不錯。幼娘有什么好主意?” 馮俏不理他的調侃,道:“‘吏、戶、禮、兵、刑、工’六部里你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br> 章年卿沉吟片刻道:“沒有特別想去的。不過工部我肯定不去,老劉家的地盤,我還是退避三舍的好?!?/br> “恩,還有嗎?” 章年卿想了想,道:“兵部不去,我不是武將。在兵部去也只能擔任個不痛不癢的文職。以后前途不大,沒什么希望?!辈淮T俏繼續問,他又道:“禮部也不大合適,禮部地方上沒有什么得力的官職,只能進京。我暫時還不方便回京?!?/br> 很好,一下就排除了三個。 馮俏勉強擠出一絲笑,道:“那就剩吏部工部和刑部了,吏部的話,是公爹扎根的地方。家里有人脈也有路子,子承父業,到也不錯?!?/br> 章年卿面無表情,不像有心動的樣子。 馮俏忙覺失口,章年卿最不愿意借力祖輩了。她忙道:“刑部也不錯,你不呆在京城,去地方上當個按察使也好,也算干回老本行了?!?/br> 章年卿嘆口氣,不愿多談:“刑部還是算了吧。就在吏部和戶部挑一個好了?!?/br> “唔,戶部也不錯啊。富得流油……” 章年卿眼睛豁然一亮,賊的發光。馮俏噎住半晌,吞吞口水:“不會吧,天德哥你很窮嗎?” 章年卿立即正色,冷淡道:“窮到不窮,我只是突然想起,歷年市舶司都在海上遭難,導致年年虧收。我在翰林院的時候,就聽內閣要取締海運。只因工部掌著造船的營生,劉宗光不肯,這件事才被壓下來。我在想,皇上既然奪了我在科舉上的功勞,那我重新去海運上賺回來?!?/br> 馮俏見他義正言辭,擲地有聲,沒有多想,道:“好啊,你想去哪我都陪著你?!?/br> “這是自然?!闭履昵渎N起嘴角。 外放自然比在京為官阻力小的多,章年卿想要離京,大把的人等著送他。其中最為歡喜的莫過于劉宗光,他對劉俞仁道:“最多五年,爹一定把你提到內閣來?!?/br> 劉俞仁苦笑不已,拱手道:“孩兒謹遵爹爹教誨?!?/br> 內閣五大學士皆以滿員,五大閣老譚宗賢、劉宗光、馮承輝、齊地上來的東閣大學士,兵部侍郎尚文賀以及身為三朝元老的禮部尚書晁淑年。 晁淑年接的是前禮部尚書嚴福光的擔子,典型的大尾巴狼一個。倒戈倒的比誰都快,不過開泰帝倒是很喜歡。他是五大學士里,除譚宗仁外,唯一個掌部事的,任中極殿大學士。 譚宗賢是武英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掌部事。劉宗光是建極殿大學士太子太保尕工部尚書,僅為加銜。兒最倒霉的就是馮承輝,光桿文淵閣大學士,幾乎成了朝上的笑話。 但笑歸笑,皇上挺看重馮承輝。馮承輝的岳家和女婿都得力,只可惜馮承輝名義上是劉派的人,開泰帝才一直不愿重用馮承輝。而且馮承輝教過十多年書,桃李滿天地。更別提暉圣閣出來的那一撥嫡傳弟子,如今各個是朝廷上的肱骨之臣。 故,馮承輝處境雖尷尬,卻沒幾個人真的敢不把他當回事。 劉俞仁嘆息的想,父親想把他往內閣提,不參合五大學士便罷,要參合,第一個動的肯定是馮承輝。五大閣老,三個都是皇上的人,開泰帝是政令通達,順通無阻了。 劉宗光的話確實越來越不起作用了。父親想換掉馮承輝,和他父子同心,也不足為奇。 只是,在這么折騰下去。他和衍圣公那點師生情誼,早晚得被消磨光。父親再這么折騰馮承輝,他和馮俏那點兄妹情,也會消失殫盡。 若真動了馮承輝,馮俏不恨死他才怪。 作者有話要說: 我好膩害,說五點起居然真的五點起了。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哈哈,早上的更了,下午的也**不離十了。 沒意外的話,晚上九點還有一更。 么噠,愛你們~ 第100章 三年后,泉州市舶司。 泉州遍地刺桐,其中亦以刺桐港為最大。章年卿陪著幾位洋商一路從市舶庫參觀到刺桐港,cao著一口洋文,和諸位洋人談笑風生。 毛竹尋個空跑來,對章年卿道:“家里有急事?!?/br> 章年卿目露詫異,對諸位洋商說聲抱歉,拉著毛竹細問:“出什么大事了?!彼裆粍C,心慌不已。若沒有大事,馮俏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叫人來喊他的。 毛竹苦著臉道:“你還是先跟我回去吧。這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br> 章年卿當機立斷,“走,回府!”一行人,撒腿就走,幾乎是一路小跑回去的。 三年的時光匆匆而過,泉州市舶司的門面也今非昔比。 章年卿來時候,泉州市舶司可謂是一堆爛攤子。不僅市舶司老舊無人打理,連正經官員也沒有幾個。 當年李威海上出事后,泉州市舶司形同虛設,不通貢也不通舶。偌大的市舶司什么也干不了,坐吃山空。市舶司提督一職也一直空著,這幾年一直由當地同知兼領著。 章年卿不以為意,似乎是在大風大浪里看慣風雨,他不僅毫不擔心,還笑著安慰大家:“我哪次去的地方不比這里糟心?!彼麣舛ㄉ耖e的站在那里,負手而立。望著略顯頹敗市舶司,嘴角翹起笑意。 馮俏當時不在場,只聽毛竹說,章年卿人高馬大的站在那里,比在場的官員都高出一頭。他身長玉立,面容俊美,端著不卑不亢的氣勢,加上這些年在官場上積攢的威嚴,一時竟沒有人敢挑釁,也沒有人拿他年紀說事。 馮俏暗笑,南人比北人本就稍矮一些。何況章年卿本就比同齡人都高,這幾年個頭猛進,在河南的時候,比陶金海都高半頭。和章芮樊倒是差不多,不過章芮樊當時穿的皂角靴,木底都要一寸高,不算數。 許是泉州市舶司今非昔比,許是章年卿真的氣勢驚人,同知將位子讓的很痛快。不僅親自帶章年卿參觀了府衙,內宅住所,連各個倉庫都和港口都一一帶著章年卿看了。同知笑道:“……屬下對章大人早有耳聞,章年卿少年英才,實乃我等楷模。泉州百姓有了章大人,可算有福氣了?!?/br> 話鋒一轉,他嘆了口氣,道:“只是當年李大人的事出了之后,上面對泉州港口的船只出海,審查極為嚴苛。運貨比鄰近港灣都要遲十天半個月。洋商那邊不愿意,朝廷這邊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讓出海。前兩年來調來橫額半路出家的周大人,朝上面遞了個折子,說什么將原先三成的押金,提成五成。船只安全到了,再給剩下的?!?/br> 章年卿初來乍到,還不懂里面的門道。給毛竹使了個眼色,毛竹立即裝愣賣傻的問:“這不挺好嗎?!?/br> 同志大人急道:“咱們是好了,那洋人能樂意嗎。憑什么出海的風險他們要承擔一半啊?!?/br> 章年卿又給毛竹使眼色,這次毛竹實著愣了一會,好半天才領會精神,試探的問:“出事了,不是給退嗎?” “嗨,哪能啊。錢進了市舶司的腰包,誰給你往出吐啊。別說你叫知府大人,你去叫天王老子也沒用!以前三成的時候都不退,五成?呵!想的美?!蓖獫M臉鄙夷,說完才覺得哪不對,忙描補道:“章大人,我不是說你啊。我是說以前的……呃,朝廷,對,大家都是給朝廷辦事的?!?/br> 章年卿笑笑,“這有什么,不必拘謹?!?/br> 同知見他笑的燦爛好看,一副少年意氣的模樣。也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像是看著自己小兒子一般。 章年卿到泉州后,第一件事先讓人給他請了兩位老師。一位教泉州地方話,一位教洋文。經過一月的學習,章年卿開始著手整頓市舶司現況。不到半年,便重整了刺桐港昔日的繁華。 他還給烏蓬幫和漕幫牽了線,讓烏蓬幫掛在漕幫名下,兩家合伙做生意。作為報酬,章年卿將海運上的單子給漕幫做,由漕幫保駕護航,負責海運。每次抽一成報酬給他。還許諾允許漕幫自帶銀兩,借東風運舶來貨,販到運河上去賣。 汪靄和俞七很爭氣,自從漕幫和烏蓬幫結盟后。兩人便成了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將偌大的運河硬生生一分為二,和薄津浩分庭而治。汪靄和俞七很大方,兩人還把運河剿匪趙喜山拉入伙,汪靄沒有露面,一直又俞七出面接待。 三人將運河把的嚴嚴實實,讓失了烏蓬幫的薄津浩不得不向通州船行求助。自烏蓬幫出事后,劉宗光便掐斷和薄津浩的聯系。也不知是避嫌還是責怪薄家辦事不力。 總之薄家勢力一落千丈。 通州船行被薄津浩欺壓了那么多年,哪肯跟他好好合作。獅子大開口要吞七成利潤,薄津浩捏著鼻子答應了。就這樣,通州船行還不滿意,每次薄津浩央通州船行出船做點什么,都要另外索要報酬。 薄津浩過的可謂苦不堪言。 說起報酬,章年卿擔任市舶司提督監管礦務,礦務是時隔半年,朝廷任命加管的。章年卿納悶很久,才知道是衍圣公給劉宗光要的。 劉宗光起初以為衍圣公是給自己兒子要,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事情快辦下來的時候,才知道衍圣公是替章年卿要的。字是劉俞仁簽的,章是劉俞仁蓋的,命令也是劉宗光自己下的。底下人都以為是這父子兩的意思,心下雖奇怪,卻也一直沒人給劉宗光說。 等劉宗光知道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他叫來劉俞仁質問:“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孔明江的意思?還是說你們兩合起伙來糊弄我?!?/br> “我的意思?!眲⒂崛熟o靜道,他將所有事情攬下來:“是我求衍圣公,讓他想辦法勸章年卿不要留在京城。把泉州礦產五年的管理權給他,是我的補償。我主動想給他的,我知道爹你不答應。才想了這么一招,先斬后奏?!?/br> 劉宗光暴跳如雷,口不擇言道:“你被章年卿灌了什么迷糊湯了,你對他那么好!他領你的情嗎,???你們不是一路人,你們是競爭者,是對手。傻兒子啊,你把你的仁善之心,留給自家人行不行!” 他情緒太過激動,心突突突,跳的越來越厲害。一陣天旋地轉,重重摔倒在地。 “爹,爹你怎么了?!眲⒂崛试竟蛟诘厣?,見狀,幾乎是滾著爬過去的。 劉宗光閉著眼,將臉扭到一旁,不愿意再看劉俞仁一眼。大夫來的很快,只說劉宗光是怒火攻心,好好修養。不要大喜大悲,不然遲早得出大問題。 劉俞仁跪在門外,太陽炙熱,曬的地板都guntang的。他跪的筆直,“不孝子劉俞仁,前來請罪,請爹爹責罰?!?/br> 劉宗光額角突突的跳,他近乎絕望的望著大夫,第一萬次問道:“我兒子,真的治不好了嗎?” “唉?!贝蠓蜷L長嘆了口氣,不知道怎么樣該去面對一個父親的目光。 劉宗光太執著了,也太倔了。他寧愿將劉俞仁品行中的仁善,當成智力受損。也不愿意承認,劉俞仁是愚善,不,或者用‘愚仁’更貼切一點。正貼合他的名字。 大夫心如明鏡,劉俞仁休養至今,已與常人無異,只是再難現神童罷了。 神童是劉宗光心里一道傷疤,一個締結。章年卿算他倒霉,一次次撞在劉宗光的眼皮子底下,劉宗光原本對章年卿就不喜。劉俞仁還一次次向著章年卿,頂撞劉宗光。父子異心,溝壑難補。于是乎,劉宗光越發覺得章年卿可恨。 大夫從劉俞仁八歲就來事照顧他的傷勢,他將這個孩子脾性摸的徹底。劉俞仁重感情,無論是教過他六年的衍圣公,還是曾在他摔倒時,扶起他的一個小丫鬟。他都將‘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句話貫徹到底。他待每個人都仁善,如果他的父親不是當今權傾蓋野的大權臣,他許能當個溫潤公子哥。 劉宗光是匹狼,他絕不愿意教出一個兔子般懦弱的兒子。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章年卿其實更對他口味。章年卿身上有股野性,不符合一個文人該有的狠勁。分明是土生土長在京城,受儒家文化的熏陶長大的孩子,骨子里卻像極了河南那位土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