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3 邊忱在支付寶上以他的名義種下一棵小樹苗。 可氣的就是,她的能量總是被自己的支付寶好友偷走,所以小樹只能以慢吞吞的速度成長。 緩慢得如同她了解「張挽微」這個存在的進程一樣。 她所擁有的途徑只有小說文字和微博讀者的分享。 十二月的一天,邊忱習慣性地在微博上尋找他的痕跡,看見有位讀者 po 出一張手寫生日祝福,落款處是有點熟悉的「——張挽微」。 邊忱激動得從床上坐起來,一不小心還眼眶發了熱。 這是他親手寫的耶。 就像是從水底下浮出一絲漣漪一樣,本該是很平靜的湖水,一下子有了別樣的動靜。 邊忱把那幾張照片保存下來。 心里想著:這是他自己寫下、拍下來、發給這位讀者的嗎? 他是否并不那么抗拒跟網絡上的讀者親近? 他是否并不介意突破某些隱形的堅固界線? 他是否并不吝嗇為了這些真實而虛無的東西付出情感? 難道他不知道嗎?這樣的舉動會讓她這種蠢蠢欲動的忠實粉絲燃起某種不切實際的期盼。 寥寥幾個黑色字體,看起來像是毛筆寫的,又像是軟毛簽字筆寫的。 在此之前,邊忱沒有設想過他的字體該是怎樣的。所以親眼看到時,只覺得,他的字就該是這樣——說不上蒼勁漂亮,反倒有一種狡猾的手段藏于其中——因為他選的那種筆,讓人無法分辨出他的字體特點。 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才會用手寫的方式給一位素不相識的網絡讀者送生日祝福? 4 一個不喜歡過生日也不喜歡跟別人說生日快樂的人。 垂下眼眸,張臉色冷清,目光掃過平板屏幕上的q·q信息。 「今天生日,發燒,明天還要參加考試」……這是幾條來自讀者的留言。 這已經不是第一位跟他說自己今天生日的讀者了。 張忍不住開始思考:人們為什么一定需要特定某個人的祝福? 是不是沒有得到祝福和關懷就無法正常生活? 是的。 他知道,是這樣的。 沒有得到特定某些人的注意、關懷或者愛,正常人的確無法繼續正常的生活。 只有像他這樣不正常的人才不被算在其內。 所以他可以理解,但無需效仿,也從不效仿。 但現在是怎樣? 這位讀者的用語清晰地傳達著一個信息:真希望能得到你的生日祝福。 靠。張輕輕呼出一口氣,視線移到右手腕表上,已經七點整了。 這間中式餐廳里的顧客并不多,他在等羅宋湯。 既然晚餐還沒到,那似乎,可以趁此空隙敲篇隨筆。 5 邊忱剛回到宿舍,登上手機q·q,一眼就看見了讀者群里有人在說:他在微信公眾號上發了一篇隨筆。 于是,原本說好要第一個洗澡的,她又毫不猶豫地退居第二了。 邊忱趕緊爬上微信去看,哎呀媽,真的有更新! 當通篇讀完后,前幾天她冥思苦想的那個問題,似乎也得到了模糊的答案。 他在這篇隨筆里闡述了他對人們生日的相關看法,提到了儀式感,提到了生命的鮮活度該如何衡量。 哦!原來他并不習慣祝人生日快樂; 哦!原來他并不認為儀式感是必需的。 邊忱以前只知道他不怎么喜歡慶祝他自己的生日。 但是為什么,既然這樣,他還會手寫生日祝福送給讀者呢? 他真是一個矛盾又奇怪的人。 并且還真誠得令人害怕?;蛘哒f,是囂張得令人害怕。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表達什么就表達什么,他似乎完全不考慮所謂的個體行為的前后一致性,更不考慮他在別人眼中該如何被定位。 6 邊忱每天都會在微博上看到有人把他的性別認錯,讀者群里不少新進來的成員也有認錯的。 后來,他大約是覺得煩了,改了個不那么女性化的筆名。 邊忱琢磨了很久他的這個新筆名,「張飲修」,有什么含義呢? 但不管是舊筆名,還是新筆名,邊忱都琢磨不透到底有什么含義。也許他只是順口取的。 嗯……也許吧。 有時候,邊忱也難免覺得失落,因為她無從了解他更多,只能反復地閱讀他的文字。 7 張飲修很少發微博動態,每次邊忱望著他那毫無動靜的微博主頁,都會感嘆一句:真懶哎。 張飲修經?!疅o故消失’,隨筆十幾天都沒更新了,小說也沒有寫新的,更不會來讀者群。 邊忱慢慢地體味到他以前說的「寫作只是我個人自娛自樂的活動之一」,真的是自娛自樂啊,自在得很。 但是對于她這樣苦苦等候他出現的讀者來說,他的自在就是她的煎熬。 張飲修幾乎不在公開平臺發圖片,發過的幾張圖片都是抽象的風景配圖,沒有他個人的生活照。 文字就是他在網絡上唯一的存在方式。 他并不需要其他任何引起關注的方式。 張飲修把他的作者身份與其他未曾公開過的身份,分得特別清楚;清楚到令邊忱不再對他的私人生活心存任何窺探欲。 只是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候,邊忱也會忍不住遙想,他在現實生活里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幾歲了呢?做什么工作呢?喜歡吃什么呢?喜歡怎樣的女孩子呀?媽耶好困……睡了。 8 平安夜,邊忱在他的讀者群窺屏,突然看到有人說他時隔多日終于又更新了一篇隨筆。 馬不停蹄退出q·q,奔往微信訂閱號,懷著激動喜悅的心情匆匆看了一遍,她就再也激動不來、也喜悅不來了。 啊……原來張飲修的平安夜是這樣度過的呀。 他在挪威念書的時候,弟弟出車禍離世了,就是圣誕節前一天。他對于自己沒能及時放下固執原諒弟弟而感到愧疚,難以釋懷。所以一直到現在,對平安夜都心存恐懼。 隨筆的結尾處有這么一句話——「習慣被愛,等于深受詛咒。你懂嗎?」 邊忱想,她目前還不太懂。 她該如何懂得呢? 即使盡力地換位去想象,也還是太難了。 兩人的生活隔得如此之遠,感同身受顯得像天方夜譚。 邊忱反復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指腹,這一刻她語塞,詞窮,坐在電腦面前想給他寫郵件,但是什么都寫不出來。 她感到一陣深切的悲傷,頭一次因為家人之外的人而心情低落。 聽說,當人們出自內心地關注并喜歡著一個人的時候,心情就會隨著他的心情而變化。這是無法控制的情感原則。 9 圣誕節的晚上,666號寢室的四位女生一起出去逛街。 從廣場中心看了場電影出來,大家都特別累,站在奶茶店外面排隊等叫號。 邊忱突然想起自己已經有三個小時沒看他的讀者群了…… 可是,什么東西?!她一登上q·q,發現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的讀者群了。 一向不愛麻煩人的邊忱,一著急就跑去微博私信,問了他關注的那位讀者,到底怎么回事。 ………… “哎,你怎么不來拿呢?”章敏把她點的飲料遞給她,“冰死了,快拿著!” 等邊忱轉頭時,章敏才看見她臉頰兩邊的淚水。 “你怎么啦?”她問著,趕緊找出紙巾遞給她。 但是邊忱暫時什么都說不出,只一個勁兒擦眼淚,擦了又掉。 她們倆人走在前面,后邊兩位室友沒發覺異常。 沉默著走了好大半路程,邊忱突然拉住章敏的手臂,聲音沙?。骸鞍⒚?,我好生氣啊。你知道嗎?我就是好生氣……” “……”章敏心想,看出來了,你都氣到哭了。 但她實在不知道她到底為什么生氣,也不敢問她。 后來邊忱也沒再說話了,兩人一路無言地回到學校寢室。 邊忱料定了自己會失眠,就干脆在書桌前一直坐著,反反復復地翻著跟張飲修有關的東西。 他把讀者群解散了。知情者說,除了因為他一向不建議組建讀者群之外,還因為前幾天群里有幾個素質偏低的人在背后組團詆毀他來著。 邊忱氣得簡直想把那幾個人掛出來罵回去。但是事實上,她只能默默地掉眼淚。 一來,她不在現場;二來,已經有真愛讀者幫他清理掉那些人了;三嘛……群都被解散了。 現在再特地找黑粉罵回去的話,只會給他招黑,甚至可能讓事態失去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