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她今天的難受,不亞于那天,她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不是又要把她一個人丟在一邊想清楚。 門外走過一群人,輕輕傳來碗碟碰撞的聲響,大玉兒的心一沉,她知道,皇太極今晚要去jiejie的屋子。 她嘆了口氣,翻身躺下,不去想,不去想心就不會疼。 海蘭珠的屋子里,膳房送來食物,擺滿了炕桌,阿圖和雅圖圍著吃得香噴噴。 海蘭珠給她們擦嘴,一面嗔怪:“這是最后一次了,下回吃飯的時辰再不好好吃,就沒得吃了,記住了嗎?” 兩個丫頭沖她嘿嘿笑,爭先恐后地把大雞腿送給姨媽也嘗一口,此刻,寶清從門外進來,輕聲說:“主子,大汗去了玉福晉的屋子?!?/br> 聞言,海蘭珠頓時松了口氣。 這一邊,大玉兒被人拍了拍屁股,她一下就察覺是皇太極,翻身起來看見他,眼里便是藏不住的歡喜,可她是委屈的,不安的,內心忐忑的。 蘇麻喇等人跟來,為大汗脫下外衣靴子,問了是否要晚膳,或是茶和點心,皇太極一切都不要,他累了一整天,身體累,心更累。 趴在炕上,慵懶地說:“給我捏捏背?!?/br> 大玉兒便爬上來,坐在他身上,皇太極悶聲一吭,翻身把她推下來,罵道:“往那兒坐,你以為我這幾十年在馬背上顛簸的腰,還經得住你坐?” “可你昨晚,那么兇,力氣大得很?!贝笥駜喉饩К?,在他身下縮成一團,顫顫地問,“你昨晚就知道了是嗎,是在懲罰我嗎?” 皇太極目光深深地看著她:“玉兒,我在懲罰我自己?!?/br> “大汗……”聽見他說這樣的話,大玉兒心中什么難受都消散,只留下心疼。 她以為,這次又會被皇太極丟在一邊,讓她自己想清楚,讓她去“成長”,可他竟然來解釋,從好多好多年前開始講,大玉兒頭一次聽皇太極親口提起,那個叫德因澤的女人。 皇太極親手殺了愿意為他去死的女人,原來阿巴亥大妃和代善毫無瓜葛,原來真正和努爾哈赤的女人有瓜葛的人,是他皇太極。 他把美麗的德因澤送到了努爾哈赤的身邊,利用德因澤挑唆努爾哈赤對阿巴亥的喜愛,可最終的最終,還是失敗了,努爾哈赤放不下阿巴亥,又把她找回來。 德因澤便不能再活著,她懇求皇太極殺了她,她寧愿死在自己深愛的男人手里,也不愿被努爾哈赤折磨,或是被阿巴亥報復,皇太極便狠心成全了她。 大玉兒怔怔地聽完整個故事,在丈夫的眼角看到微弱的淚光,她知道,德因澤,一定也在他心里。 玉兒不會嫉妒一個已經離世的女人,可是她心疼皇太極。 這一路走來,他做下的每一件在旁人看來心狠手辣的事,真的不會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嗎? “玉兒,我現在多疑,不信任身邊的人?!被侍珮O道,“因為我曾經,將忠于我的人,一個一個殺害?!?/br> 大玉兒搖頭:“可是你信我,也信姑姑,還有jiejie啊……” 皇太極輕輕揉過她的臉:“我怎么知道我信你?” 大玉兒嬌然:“不信也要信,不然你還給我說這么多的事?你不怕我明天就去告訴別人?” “你敢?” “那是……不敢的?!贝笥駜和麘牙镆汇@,拍拍他的心門說,“都過去了,過去了?!?/br> 皇太極則嘆:“但眼下的事呢?” 大玉兒心頭一緊,忙起身跪坐,鄭重其事地說:“不論你怎么想的,我也要把話對你說清楚,我和多爾袞,從來連話都說不上,我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捕風捉影這么鬧。昨天是齊齊格穿了我的衣裳和多爾袞說話被誤會,可若反一反,我穿著齊齊格的衣裳被多爾袞誤認,那是不是一輩子都洗不清了?” 皇太極搖頭:“我當然信你?!?/br> 大玉兒很嚴肅地說:“你必須信我,一丁點的懷疑都不能有,絕不能有?!?/br> 皇太極笑了:“你在命令我?” 大玉兒點頭,大義凜然地看著他:“你要是懷疑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br> 還以為她會發什么毒誓,下什么詛咒,到頭來就這么一句不理你了,皇太極浮躁凌亂的心情,頓時舒坦了好些。 他的玉兒,已經可以站在他的背后,支撐他日益衰老的腰桿。 “聽見了嗎?”大玉兒反復地問。 “聽見了,聽見了……”皇太極嫌棄不已,霸道地摟過她,叮囑道,“剛才說的話,明早就忘了吧?!?/br> 大玉兒舒舒坦坦地把身體趴在丈夫的身上,他沒把自己丟在一旁讓她自己去想,她已經心滿意足,她要守著他一輩子,哪怕他老去。 這件事,在盛京風傳了幾天,皇太極始終不聞不問,多爾袞雖然知道齊齊格已經為他進宮解釋,但心里終究不安。 豪格每天都很得意,卻不知父親心里恨不得將他毒打一頓,他手下的謀士得知后曾苦心勸諫,可豪格卻說:“那天這么多的人,憑什么查到我的頭上,好幾天了,阿瑪若是遷怒于我,早就發話了。我是他的兒子,有什么不可說的?” 他似乎完全忘記了,他的父親,也曾經是兒子。 至于大玉兒,有皇太極哄著,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轉天就高興起來,沒事兒人似的往來于書房和內宮。哲哲看在眼里,十分欣慰,海蘭珠一樣為meimei高興。 這一日,皇太極擬定四月初一,派豪格和多爾袞前往察哈爾迎接娜木鐘,傳國玉璽即將到達盛京,八旗上下都明白,大金很快將發生巨變。 時隔多日,皇太極再次來海蘭珠的屋子,海蘭珠將親手做的春衫,放在他的背脊上比劃,見尺寸大小都剛剛好,欣喜地說:“等天氣再暖和些,就能穿了?!?/br> 皇太極故意笑話:“你縫的線,牢不牢?” 海蘭珠自然是驕傲的:“一定比針線房做的強?!?/br> 她愛惜地將衣裳收起來,說孩子們常在這里玩耍,別糟蹋了,背對著皇太極整理柜子時,身后的人突然問她:“那天,你一直和玉兒在一起?” 海蘭珠心頭一緊,轉身來問:“大汗是說,在大阿哥府里那天?” 皇太極漠然頷首:“是那天?!?/br> 海蘭珠鎮定地應道:“我一直和玉兒在一起,連解手都在一起?!?/br> 皇太極哦了一聲,不以為然地坐下喝茶。 “大汗?!?/br> “什么?”皇太極抬眼看向她,卻被海蘭珠臉上的神情震懾到了。 海蘭珠嚴肅地說:“大汗不要告訴玉兒,你問過我,玉兒會傷心?!?/br> 皇太極的目光虛晃過:“我知道,知道……我不是不信玉兒,你相信我?!?/br> 他朝海蘭珠伸出了手,海蘭珠將自己的手交付在他的掌心,他很用力地握緊,捏得海蘭珠骨頭生疼。 海蘭珠爬到炕上,抱住了他的身體,她竟然感受到皇太極微微的顫動,她有些后悔了…… “你不愛出門,就別出門了?!被侍珮O苦笑,“不出門,少些禍端,我無法想象,他們若再牽扯上你?!?/br> “我不出門,我就在家待著?!焙Lm珠答應他,“反正,我本就不喜歡出門?!?/br> 皇太極舒了口氣,反過來,將海蘭珠抱在懷里,他的身體依舊繃得緊緊的,不知幾時才能松下來。 寶清伸腦袋進來,見這光景,趕緊退了出去,吩咐門前的宮女,都別去打擾。 底下的小宮女輕聲問她:“寶清jiejie,那個囊囊福晉就要來了,聽說長得很美,會比咱們主子還要美嗎?主子可是草原第一的美人吶?!?/br> 寶清說:“那都是瞎傳的話,要嫁閨女了,總得有些名頭吧,就這么編排唄。咱們主子是美,玉福晉不美嗎,十四福晉不美嗎,大福晉呢?就連扎魯特氏都美吧,這美人里頭,到底要怎么比第一第二呢?你們可別再說了,主子最不喜歡別人這樣稱呼她?!?/br> 小宮女連連點頭,但忍不住嘀咕:“那個囊囊福晉,千萬別像扎魯特氏似的,欺負我家主子?!?/br> 第132 超越他的父汗 屋子里,皇太極已然冷靜,安寧地由著海蘭珠為他將松散的辮子拾掇整齊。 方才,他不過是隨口一問,卻被海蘭珠點穿了他質疑的心,他當然相信玉兒,可質疑幾乎成了他的本能,傳言若是牽扯海蘭珠,他很可能也會同樣再去問玉兒。 所以他很累很痛苦,可控制不住自己,他不想連心愛的女人都要質疑。 玉兒如是,哲哲如是,海蘭珠更如是。 “好了?!焙Lm珠滿意地看著重新煥發精神的皇太極,問道,“大汗餓不餓,要不要我做些點心來?” 皇太極搖頭:“讓下人做吧,你做的點心好吃,我要省著吃,別吃厭了?!?/br> 海蘭珠溫柔地笑著:“大汗幾時想吃我做的點心,就幾時吩咐我?!?/br> 皇太極頷首,此刻,對面側宮里的人散出來,像是收拾好了什么。 他起身走到窗下看了一眼,對海蘭珠說:“不必和娜木鐘打交道,她若來拉攏親近你,你敷衍著就是,或是把她往哲哲面前帶?!?/br> 海蘭珠頷首:“我知道?!?/br> 皇太極說:“她應該不會像扎魯特氏那么蠢,明著來傷你,可她若傷在看不見的地方,你要告訴我,別藏著遮著,別怕我嫌你沒用不敢說?!?/br> 海蘭珠微微撅著嘴:“你這樣講,心里就已經在想我沒用了是吧?!?/br> 皇太極含笑上下打量她,捉過她的手親吻指尖:“那到夜里再看看,有沒有用?!?/br> 海蘭珠滿面嬌羞,眸中秋波盈盈,扎魯特氏踩斷她指甲的痛苦早就不記得了,可是皇太極留在指尖的每一吻,她都刻在心里。 轉眼,便是三月末,饒是盛京也溫暖起來,萬物復蘇,大地蔥綠,齊齊格站在院子里,看著滿園新意,卻是輕輕一嘆。 下人們搬出兩口箱子,她攔下叫打開,又細細地查看了一遍,才安心讓他們搬出去。 多爾袞這一次回來,大半年,日子滿足的叫齊齊格都忘了他曾經長年不在家,雖然老天始終不肯賜一個孩子給他們,可這大半年日日夜夜與丈夫耳鬢廝磨,也是快活的。 突然這就要出遠門,大半個月后才回來,再回來,恐怕就要帶兵出征,好不容易春天了,他們卻將分離。 這些日子,家里奴才因為傳說多爾袞和大玉兒的事,被齊齊格下狠手責罰,府里是消停了,下人們怕是連想都不敢再想,可門外的人的嘴,齊齊格就管不住了。連多鐸家的媳婦帶著孩子來串門,都小心輕聲地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話說多了,也會變成真話,齊齊格這幾日就在想,倘若那天不是自己和多爾袞說話,而是多爾袞找到了穿著自己的風衣的大玉兒,將玉兒誤認做自己,那是不是……漢人那句俗話怎么說來著,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更重要的是,她會怎么想,她能信任多爾袞嗎,她能信玉兒嗎? 齊齊格又一嘆,不愿再胡思亂想,帶上婢女道:“跟我去書房,為你家貝勒爺收拾一些筆墨隨身帶著?!?/br> 可一路走來,她又想到多爾袞的話,多爾袞說:我若遇見的是玉福晉,也就只能站得遠遠的說兩句寒暄的話,誰還像你似的親親抱抱? 齊齊格笑嘆,自嘲她當時是怎么了,腦子沖昏頭,在人家家里做這樣的事。 四月初一,豪格和多爾袞在大政殿前領命,共同前往招撫察哈爾部眾。 出發前幾日,皇太極就已經對兒子耳提面命,讓他明白此行的目的和重大意義,希望他不要沖昏頭腦,在外與多爾袞發生沖突,話說到這份上,做父親的已是萬般無奈。 可豪格尚不自知,心中反而怨恨皇太極太過忌憚多爾袞,更是認為既然忌憚這個弟弟,何必將他扶持到今日的地位。要說多爾袞能有今天,全仰仗皇太極的栽培,豪格就是想不明白,阿瑪為何要在自己的臥榻邊養一頭狼。 話雖如此,豪格終究也害怕父親,手下謀士則再而三地與他分析此次謠傳多爾袞與大玉兒私通的事,對他的諸多弊處,豪格漸漸地也感到不安,而阿瑪之所以沒追究他的責任,應該也是顧念父子情,存著他的體面。 皇太極看著豪格和多爾袞離去,目光徐徐掃過階下眾臣,他還沒有聽過群臣山呼萬歲,而他曾經和他們一起,站在階下仰望著他的父親。 大金的江山是阿瑪打下的,連帶這盛京皇宮,都是阿瑪建造的,他皇太極想要超越父汗,就必須帶兵入關,拿下明朝。 他要站在紫禁城之巔,俯視朝臣的叩拜,他要做真正的天下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