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明姝的掌心癢起來,指尖劃過掌心的感覺又重新騰起。一筆一劃,格外清晰。 掌心火燒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緊手掌。她知道他是哪個字。 “等到守滿一年后,我們就回翼州?!泵麈蝗婚_口道。 銀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還是個榆木疙瘩,說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現在終于想通了? 明姝對銀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沒有繼續答話。 第6章 書信 外頭亂糟糟了一段日子,騰空冒出個兒子來。喪禮上的事有些還要推翻了重來,另外還得派人向朝廷稟告。刺史的兒子是可以憑借父蔭做官的,不能亂。 一時間,上上下下,皆是忙得不可開交。幸好明姝摔了那一跤,正好躲起來,把事都給避過去了。 尸首沒有回來,只能造個衣冠冢,但就是這樣,照著劉氏的意思,也不能寒磣了。墓室之類的已經叫人去營造了,只是眼下天已經冷了,再怎么加緊趕工,到了天寒地凍的時候就不能動工了。少說要等到明年暖和時候才能完工。 明姝窩在房內,等到腿腳上的傷好的差不多了,才去見慕容淵,去的時候慕容淵正在劉氏那里。 明姝到了那兒和夫妻兩人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慕容淵是沒有其他表示,“你若是想好了,到時候我派人送你回翼州?!?/br> 劉氏卻抬手,“別急著走?!?/br> 明姝心下一跳,不知劉氏這兒要出什么。 慕容淵頗有些奇怪的看向老妻,只聽劉氏說,“五娘年輕,阿六敦沒有那個福氣早早就走了,我們兩個老家伙,自然不會留著新婦白白浪費青春。只是你替阿六敦守完這一年,就算是盡了你們未盡的夫妻緣分?!?/br> 劉氏說著,忍不住又抹淚起來。 她的心思也很好懂,給兒子娶了這么如花似玉的新婦,兒子甚至還沒來得及圓房,就已經戰死。有個新婦給他守完這一年,也算是個最后的心愿。 “五娘放心,我們慕容家不會虧待你。鮮卑人有規矩,男人沒了,他留下來的財物都是交給他女人的。一年之后,就把他的那一份家產給你?!?/br> 劉氏目光殷切,盯得明姝嘴張了張,慕容淵擰著眉頭開口,“她青春年少的,耽誤她作甚么!” “我又沒叫五娘給阿六敦守節一輩子!就一年,你們漢人不也是守上一年就可以改嫁了么?我這個要求也不過分?!眲⑹险f著,兩眼死死盯在明姝身上,“我也會給你爺娘去信,和他們說好?!?/br> 長子戰死一事在劉氏心里結了個打不開的死結。人死不能復生,既然這樣,就只能把他的身后事辦得體面再體面,甚至才娶來沒有多久的新婦也要跟著她一道做好。 明姝并不是什么多舍己為人的大好人,她下意識想要拒絕,可喉頭一緊,把將要說出口的話給吞了回去。 她強硬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和和氣氣的,不求能和慕容家相處的和和美美,只求別結下太大的梁子。要是強硬走,面上的和氣肯定是維持不住了。 心里權衡一下利弊,明姝已經有了答案。 她躬身,“兒給夫君守節一年?!?/br> 她嗓音依舊和平常一樣,暖如春風。叫多日以來以淚洗面的劉氏終于破冰消融,露出個笑。 慕容淵是不想耽誤新婦的青春年華的,奈何劉氏下了決心,拿出不答應就鬧的全家上下不得安生的勁頭。慕容淵不禁頭疼不已,再加上劉氏也不算過分,僅僅只要新婦守節一年,便可回家改嫁,而且也要照著舊俗,贈予新婦財物,這才沒有出聲反對。 事情定下,就沒有回旋的余地。 劉氏給翼州的,明姝的娘家去信一封,說明了緣由。過了兩個月,翼州那邊來信了,劉氏當著明姝的面拆了,里頭寫的都是些套話,說她這個女兒資質平庸,難得親家不棄,肯收留她,夫君新喪,怎么著也該給夫君守滿這一年的。 滿篇都是一些客套話,聽得明姝昏昏欲睡。 劉氏見親家也肯了,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下來,見下頭新婦低眉順目的模樣,心也軟了點,“好孩子,阿家是不會虧待你的?!?/br> “多謝阿家?!泵麈鹆司?。 這時,外頭守著的婆子進來稟告,“夫人,二郎君過來給你請安了?!?/br> 劉氏啊了聲,眉目間沒了之前對著明姝的親熱和慈愛,冰冰冷冷。 不多時從身后的屏風那兒轉出個男兒,他身量修長,眉眼極其俊美。進來之后,先是給上頭的劉氏請安,然后才將目光轉移到坐在下首的明姝身上。 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面前坐著的是無關緊要的人。 慕容叡拜身下來,“見過嫂嫂?!?/br> 他這般有禮,和之前幾乎是有天壤之別。要不還是那張臉,恐怕都要認為是換了個人來。 明姝也垂下頭,“小叔安好?!?/br> 兩人的對話就到此終止,慕容叡在另外一張坐床上坐下,詢問劉氏身體是否好了些沒。 劉氏對慕容叡淡淡的,隨意答了幾句。 當慕容叡說到慕容陟還沒辦完的后事,劉氏面有動容,“你哥哥實在是太不容易了,這么年紀輕輕的就沒了?!彼f著忍不住又抹淚起來,“一定要把他的后事辦的風風光光的,原先你坐的位子原先就該是他的,對他好些,也是天經地義?!?/br> 這話聽得明姝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下意識去看慕容叡。 慕容叡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瞧不見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也察覺不到他有其他情緒。 “阿娘放心,這是我應當做的。這些月,我會讓那些僧道為哥哥持續誦經,墓xue等,也令人去尋找上等的石料和手藝出眾的匠人,以求石棺等物精益求精,無可挑剔?!?/br> 鮮卑人和漢人風俗不一樣,例如死后所用的葬具不是漢人那樣用木磚,而是用石器,所以石床石棺等物格外重要,容不得有半點差錯。 這一對一答,幾乎沒有多少感情,劉氏還在感傷長子,慕容叡面上跟著母親一道感傷,那雙眼里卻是冷冰冰,尋找不出任何傷心的影子。也就是劉氏忙著感傷,沒有發現。 說完了長子,劉氏抹了抹淚。 “我已經把事都交給你嫂子去管,以后若是有事,也可以找你嫂子商量?!?/br> 明姝抬頭,正好撞上慕容叡的目光。他眸光清冷,對她頷首,“弟弟年輕,許多事還需要嫂嫂指點?!?/br> 他年輕,她比他還小點。也不知道慕容叡是怎么將這話說出口的。 明姝低頭,“小叔言重了?!?/br> 言罷,兩人又各自轉頭,慕容叡和劉氏說其他的,目光再也沒有看過來。 兩人一道從劉氏的房門里出來的,她走了一段路,聽到背后有人叫她,“嫂嫂等一等?!?/br> 那聲嫂嫂傳揚在風里,用他低沉嘶啞的嗓音道出來,莫名的沾染上欲說還羞的曖昧。 她回首,就見慕容叡大步走來。他步履很快,不消幾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 明姝有些怵他,撇開那個夢境,慕容叡這個人也叫人不容易看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年紀不大,城府頗重。和這樣的人不管是為敵為友,都是極累的。 她已經打定了主意,守完這一年就回娘家,到時候前程再仔細策算。在走之前,和慕容家的人也不好鬧得太難看,她露出一抹嫂嫂該有的笑容,“小叔有事?” 慕容叡伸手入懷,掏出一封書信來,“這個是外頭信使一同送來的,我想應該是給嫂嫂的?!?/br> 說完他把書信遞給她。她伸手接過來,瞥見上頭的字跡,認出是嫡兄韓慶宗的字跡。心里奇怪當時劉氏怎么沒有一道給她。 慕容叡見她面露古怪,他突然笑了。他面容俊俏,笑起來的時候,令人心曠神怡,“嫂嫂可知道我從那兒得來這信的?” 這個她怎么知道? 慕容叡一笑,他臉上的笑容里平白添了幾抹嘲諷和惡意,“我是從府門口的大街上撿的?!?/br> 明姝一愣。送給她的家書,沒送到她這兒來,反而是慕容叡從外頭大街上撿的? “小叔,此言是真的?”她吞咽了口唾沫,讓自己冷靜下來。 慕容叡笑,“嫂嫂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罷了?!闭f罷,對她一拱手,轉身便走,半點也不停留。 明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一下心緒復雜。 她很快回了房,把信拆開。 在韓家里,也就嫡兄對她好些。當初慕容家和韓家定下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她的meimei,可是meimei見著平城離娘家千里,而且地處苦寒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天寒地凍,死活不肯嫁過來??墒且娭质且恢荽淌?,舍不得就這么拒婚,嫡母一拍大腿,就把她給頂上去了。 反正不是她親生的,不管嫁多遠也不心疼。要是能在夫家混開了,那是她走運。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兩眼一抹黑,得罪了夫家人,那也是她的事。沒什么好心疼的。 嫡兄韓慶宗和父母說這樁婚事不太妥當,畢竟對方是鮮卑人,哪怕朝廷已經放開了,漢人和鮮卑通婚,但習慣到底不一樣,嫁過去了肯定會有不習慣??上脑捊械漳笎佬叱膳?,痛罵一頓胳膊朝外拐,給轟了出來。 有人對她好,得要記住。 韓慶宗在信里說了家里已經知道慕容陟早亡的消息,他在著手給她物色新的郎君。在平城千萬要保重。 信通篇看下來,明姝把信紙折了折,那個家里為她著想的,恐怕也就這個大哥了??上退慊厝チ?,也不打算馬上找個男人改嫁。 她想起慕容叡說這封信是從大街上撿回來。如果是真的,八層是有人先看過里頭的內容,怕她真的動了心思回去? 第7章 花用 天完全冷下來之后,事情也多起來。 劉氏病重,雖然不危及性命,但短期之類也下不了床。明姝借腿傷休息了許久,到這陣子,終于不能再躲著了出來管事。 主母管得事很多,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塊抓。 她翻著賬冊,下頭人來報,說是二郎君要從庫房里支取幾匹布帛。 時下流通的貨幣不是朝廷發放的銅錢,而是一匹匹的布匹。要支取布匹,最終要報到她這兒來。 “多少?”明姝轉不經意的問。 “一車?!?/br> 明姝抬頭,滿臉驚訝,“一車?這是要干甚么去?” 一車的布匹可不便宜了,而且帶這么多出去,還得叫幾個家仆跟著去,免得他上街就被人給搶了。 “二郎君沒說,小人也不知道?!奔移偷土祟^,腦袋低下去了,目光還在偷偷打量她。 這么一車布匹,不說明用處,得到慕容淵或者劉氏的許可,她可真不敢給,“那我要問一下阿家?!?/br> 今日慕容淵不在府內,去衙署辦公了。只能去問劉氏。 小叔子的事,還是她自己去問比較妥當,她站起來就往外面走,門一拉開,慕容叡那張韶秀無雙的面容出現在門外。 明姝當即就嚇的往后退一步,腳踩住裙擺,身形一個趔趄,慕容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抽氣間,被他拉到身前。他此刻還是剛來的那一身皮袍打扮,長發披散而下。他頭發生的極好,在光線下散發著靛青的光暈。在肩膀上曲出柔和的弧度,披在肩頭。 “嫂嫂小心?!彼圩∷氖滞?,言語帶笑。 明姝借著他的力道站住了,見他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生氣。他好像老早就料到了她會出丑似得,等著看她的笑話。她用力就把手腕從他手掌里抽,誰知她一抽之下,竟然沒有抽出來。 他施加的力道好像只有那么一點,手指就松松的握在腕子上,沒想到掙不開。 她咬住嘴唇,憤憤瞪他。明亮清澈的眼底里,染上了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