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運貨來的商船每艘都有二三十米長,兩三層樓高,何田他們劃來的小船與之相比,就像一群圍在幾只獨角仙旁邊的小螞蟻。 每艘商船周圍都停著五六艘帶著蓬的小船,它們像拱衛在獨角仙身旁的蚱蜢,短小些的約有十一二米長,大些的有十四五米長。 和那些看起來如龐然大物的大商船一樣,這些船都裝了柴油馬達。它們時不時在河面上發出嗡嗡聲,快速地從一條商船跑到另一條商船,或是傳遞信息,或是運送重要的貨物,或是巡視。 易弦看著這些“蚱蜢”上坐著的身穿統一服飾、拿著統一武器的護衛,默默把頸上圍著的布巾拉起來,在腦后打了個結,再用何田給他做的浣熊皮帽子扇了扇風,去去頭上的熱汗,重新戴好。 再看河灣岸上,扎著一座一座四方形的紅色大帳篷下,整齊地圍成一個四方形,中間的空地上人來人往,看起來頗為熱鬧,估計,各色貨物也已經運上了岸。 何田正覺得今年的集市和往年頗為不同,他們的船已經靠近岸邊,這時,他們看到岸上有個商隊派出的人專門迎接他們。 說是“迎接”,其實是指揮。 那人是個中年男人,臉皮黑黃,肚子鼓得像個即將臨盆的孕婦。他手里拿著一支筆和一個硬木板夾,夾子上夾了一疊紙,用鼻孔看人,粗聲粗氣對著撐船的人叫道,“你——先停著別動,登記了再上岸!來了幾個人?男女各幾人?帶了什么貨物?有貂皮么?”一邊問一邊一一記在紙上。 要是帶了貂皮來,那人的態度能稍微好一點點,“去,把船往那兒再劃一點,上岸之后有人領著你去換貂皮?!?/br> 要是來的人沒帶貂皮,那人就會像趕蒼蠅一樣揮手,“去去去,到那邊兒去,別擠在這兒?!?/br> 何田有點懵,她問排在他們前面的一個老獵人,“婆婆,這是怎么了?那人是誰?憑什么大家都得聽他的?!?/br> 那婆婆搖搖頭,嘆道,“今年的貂皮恐怕賣不上價錢了?!?/br> “為什么?”何田不明白。 老獵人卻不再說話了。 易弦小聲跟何田說,“看這樣子,今年的商隊要搞壟斷了?!?/br> 易弦說的沒錯。 很快何田從別的獵人那兒打聽到了消息,去年,南方的兩座大城城主相繼死掉,兩座城合并了。這兩座城在通往北方的必經水道上,本來各據一端,合并之后,今年春天,新城主在兩條河道最接近的地方建立了關卡,統一收稅,所有商人經過時需要登記,那個負責指揮人上岸的,就是城主派來的官兒。 不僅如此,城主還給商人們制定了章程,貂皮的價格,當然也只能按城主說的算。 何田聽了大怒,“這不公平!” “什么是公平?”告訴何田這消息的老獵人笑著往煙斗里填了點煙葉,“熊可以獵食森林里所有動物,兔子獐子卻只能擔驚受怕地吃草。能合并兩座城的城主,難道不比一千頭熊更厲害嗎?人家理所當然該吃更多的東西、享受更多生靈的供奉呀!” 何田沉默一會兒,垂頭喪氣,“好像也對?!?/br> 易弦一直保持著沉默,顯得對這事漠不關心,不過,他把薄麻布又拉高了點,帽子往下壓一壓。 何田做的浣熊皮帽子很是逗趣,是用一整張浣熊皮做的,戴上就如同一只浣熊爬在了頭上,浣熊耳朵豎在頭頂,尾巴垂在脖子后面,尖嘴耷拉在腦門上。她沒有玻璃珠,覺著空眼洞不漂亮,就把浣熊皮兩只前爪縫在眼睛上,倒像是這只浣熊在頑皮地捂著眼睛。 易弦把浣熊的尖嘴壓到額心,這張臉就遮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眼睛。 何田也不覺得奇怪。 別人對易弦透出好奇的目光時,她就解釋,“我jiejie出了花疙瘩?!?/br> 花疙瘩,是春季森林里的常見病,其實就是花粉過敏,病人的皮膚出現一層紅色的腫包,抓撓之后皮膚就會潰爛,流出黃水,但治愈也簡單,只要涂上藥膏,遮住皮膚不見風,一兩周之后就好了。 其實即使不遮住,一兩周也會好,就是看起來挺丑。 對于一位年輕姑娘來說,當然是要遮住的。 這種浣熊皮帽子,在山里,只有小孩子和年輕活潑的小姑娘喜歡戴。 所以輪到何田易弦登記上岸時,那個小官兒沒有起疑,毫不掩飾地露出厭惡,還一手遮住鼻子,似乎怕被傳染了,連連揮著手里的紙筆,“快走!快走!” 易弦這時深深慶幸,他一直沒向何田說明。這樣,即使后來有人追問,連何田自己都深信自己救助的是一個女孩,更不容易受到牽連。 來集市的路上,他明白為什么何田一見他就先入為主地以為他是女孩子了。 何田這一生見過的男人,要是都和他今天所見的相差仿佛,那他易弦確實不像他們的同類。 好多獵人似乎成年沒洗澡,也沒洗衣服,不僅衣服、脖子、臉龐、手指上臟兮兮的,連薄棉袍邊角袖口磨爛了露出的棉絮都是黑的。 年老的就不說了,年輕點的,比如察普家那兩兄弟,也不知道收拾干凈些,胡子拉茬,頭發剃得很短。 后來聽何田說,好多獵人喜歡入冬時把頭剃光了,怕長虱子。易弦一陣惡心。 小船匯集在河灣排隊等岸時,倒也有幾個長得還算周正的年輕小伙子,可近了一看,也都粗糙得不行。 船靠得再近一點,易弦生怕這些臭男人熏到何田。 把小船停在指定的位置拴好,何田易弦抬著木箱,踩著架在岸邊的木板上了岸,有人給他們發了個牌子,“有人叫號你們就過去?!蹦侨酥钢戈犖樽钋懊嬉慌判∨镒?。 那排小棚子排在紅色的大帳篷外面,每個小棚子下面都坐著一個驗貨的皮貨商人。 貂皮的價格倒沒像那位婆婆想的跌得嚇人,可也不高,每種貂皮的價格都列在一個紙牌上了,每個棚子上掛著一個。 何田心算了一下,覺得尚可接受。 很快叫到了他們的號碼,何田惴惴不安抬著箱子走過去,在商人分類查看貂皮時才想到,城主會不會授意他們故意降低貂皮的分類呢?把紫貂被評成黑貂,價錢就差得多了! 往年,如果有的商人不厚道,獵人們只要拿走自己的貂皮再找別的商人就行,今年看起來,可沒這回事了。 不料,商人給的評級十分公允,看到何田的貂皮有四百多條,質量大多上乘,他們又叫了兩三個伙計來評級分類,量長度,一邊唱數分揀,另一個人一一記下來,問何田,“小姑娘,你識字識數么?” 何田突然間靈光一動,說,“我不認字。數嘛……還差不多?!?/br> 她是想看看這些人到底會不會坑騙獵人,沒想到,這些人還真是很厚道,居然算得一點沒錯。 何田拿著厚厚一點錢,有點懵。 收貂皮的商人們還指點她,“出去往左轉,就有賣鹽鐵種子布匹的,小心點收好錢,出了帳篷,城主的官兒們可管不了小偷?!?/br> 出了皮貨商人的帳篷,何田問易弦,“怎么回事?城主在河道上建閘門不需要錢么?” “哼,這叫市惠。就是給你好處,讓你覺得他好?!币紫冶еp臂,冷笑,“我猜城主已經收了商人們的稅了?!?/br> “那他們會愿意?” “你沒看見一路上都有火槍手么?從前商人們來收皮貨,也得請保鏢吧?” “那是?!?/br> 確實。不僅有獵人被打劫,春季匪盜橫行時,滿載而歸的商隊也是匪盜們的目標。只會算賬的商人和每天帶著槍跟熊狼打交道的獵人相比,當然是商人更容易下手。 “商人們交給城主的稅是有明目的,是保護費。如果城主真能保他們來去平安。這稅他們就交得甘心了?!北闶遣桓市?,也沒法子。往年交易都是在這里,今年突然要交稅了,可是沒法改交易地點啊。要是想逃稅、走私,怎么也得等到明年了??梢浅侵鞯谋Wo確實得利,交的稅比起請保鏢向導、開辟新集市、走私要省錢,恐怕以后就成了定例了。 何田又有問題,“商人交了稅,城主派人保護他們,雙方都得利了,可是原先當商人保鏢那些人就失業了。他們怎么辦?城主的‘惠’沒給他們呀?!?/br> 易弦又冷哼,“從前那些保鏢可以投靠城主啊,那些沒了營生的盜匪也可以棄暗投明,當城主的火槍手嘛!不愿意的,城主就乘機討伐,建立威信,又擴大勢力范圍?!?/br> 何田若有所思,“那……以后城主會不會直接讓我們用貂皮納稅?他派人收貂皮?” 易弦笑了,“那就看他有多聰明了。當然可以這么做,可是獵人們不愿意捕貂的話,貂皮從哪兒來?獵人們又都有槍。再說,他難道能派誰進山收稅?” “哦?!焙翁稂c點頭,又問,“那商人交了稅,難道不想從我們身上把這份稅金給賺回來?” “所以他才定了價格。估計也派了人監督是不是有商人故意壓價。這又回到上個問題的答案了,要是沒人愿意捕貂,這條商路就斷了,無利可圖,大家都吃不到。涸澤而漁是下策。你從水鴨子窩里拿蛋,不也一個窩最多拿兩個么?” 兩人正說著,到了買賣鹽鐵種子的市場門口,這里也有人把守,問何田要了號碼牌說,“先交稅,再進市場!” 何田和易弦對視一眼,果然,城主建閘門、派兵全是要錢的。 收貂皮的商人這邊和獵人交易完,就有人把他們收到的錢數登記下來送過來,憑號入門,沒賣貂皮的人,全被趕到另外一邊,從大帳篷圍成的四方城的東邊小門進來。 稅率是十成抽一成,何田交稅時深感rou痛。 易弦還火上澆油,“沒準進去買東西也得交稅。你剛交的是所得稅,那叫消費稅!” 何田聽到稅金名目頓時捂住心口,“嘶——”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文里沒有吃食。但也祝大家用餐愉快。 第32章 惡犬 把持了北方森林的皮貨交易市場, 就等同把持了這片森林中山民的生計。 也許這是位不想涸澤而漁的城主, 也許他是真的要市惠,獵人們買東西不交稅, 商人們也沒敢哄抬物價,東西雖然比去年貴了些,但樣樣齊全, 漲價也在不會令人rou痛的范圍內。 尤其是必需品, 食鹽、鐵鍋之類,不僅沒漲價,還降了一點。 就如易弦所說, 如果獵人們覺得這個“官方”市場不值得他們大老遠來,他們不愿意交易,貂皮放著又不會壞(只要別讓老鼠咬了),很快就會有走私商人出現。 離開了雙城河閘口, 多得是水道,就算城主收編了所有在河道活動的盜匪,也沒那么多人手去抓走私商人, 只有大家都有利,沒有哪一方被壓榨得無法忍受, 這個官方市場才能做得下去。 獵人們換了貂皮,揣著錢, 走進三邊大帳圍成的市場,很快就發現官方市場也有些從前沒有的好處。 從前有些商人會直接讓獵人用貂皮換種子、鹽、鐵鍋、工具,他們不收錢, 只要貂皮,但是今年不能這樣做了。所有貨物都明碼標價,要以物換物,請從西角門出去,外面河灘上是獵人們自己的市場,拿藤筐換竹篩子的,小玩意換另一些小玩意的,什么都有,商人們也可以去換些山珍,比如曬干的榛蘑、松菌、松子或者是狐貍皮、狼皮、鹿皮之類的皮貨,用錦雞的羽毛做的扇子,河里蚌產的小米粒大小的淡水珍珠,或者罕見的動物。 這些交換買賣,就不在城主大人的關心范圍內了。 何田買了二十斤鹽,算了算,居然比往年要便宜近一半。她現在對那位城主大有好感,心說,要是這城主能長長久久地做下去,集市的規矩從此這么定下來,那可就太好了,哪怕再收多點稅也不是不行。當然,永不加稅就更好了! 除了靠近河岸的那一排大帳篷是專門收購貂皮的,另外三邊大帳全是各種貨物,許多貨攤都掛有名號,中間圍出的空地上是三排小貨攤。 貨攤有大有小,貨物種類繁多,賣鹽糖醬油醋各種調味料的,賣布匹的,賣各種鐵質鋼質工具的,修補鐵鍋鋤頭的,賣各種農作物種子、果樹苗的……應有盡有。 還有三家行醫的。賣各種藥丸粉劑,其中一家是牙醫,哪怕離得遠遠的就能聽見里面病人在慘呼,門前照舊排著長龍,生意很興隆的還有一家驗光配眼鏡的。一副老花鏡保養得好能用個十年八年的,算算才兩條黑貂價錢,太值得了。 賣酒的,賣煙草的,還有賭彈珠□□牌九骰子紙牌的,看濃妝艷抹的女郎歌舞表演的……這些全在北邊那一溜帳篷。市場里的貨色也比往年要多,單只買布料的,就有四家,每家的布料質量也都不錯,價格還算公道。 賣鐵鍋的,修理鐵鏟斧頭等等工具的,也比往年多了幾家。 賣種子的多了五六家,還有兩家不僅讓你挑選種子,還帶來了這些種子種出的植物的樣本,種植這些植物的書。 只有彈棉花的還是只有一家,還是那對夫婦。他們在市場西邊的角落,彈起的棉絮已經讓夫婦兩人頭發變白了。 除了這些常見的,甚至還有一家推銷畜力洗衣機、柴油馬達的。 那家伙計說得口沫橫飛,“各位鄉親請看,我們家的推進器,安在船上,只要輕輕一拉,哇啦~不用槳不用力,突突突突一小時就能跑上二三十里水路!有人要問了,我們這里河道多有石頭水草和腐朽的木頭的,沒準還會纏上人家投的漁網,咔啪一聲,馬達葉輪就壞了!”伙計拿起地上一個鐵條焊的罩子,“您說的那是普通馬達,我們家的這是金鐘罩馬達!專為復雜水下地形設計!經過千錘百煉專家驗證!您要是不信,請出西門,到河邊看看,來的大小商船,一共二十六艘,全都安的是我們家的金鐘罩馬達!” “……有大有小,三種尺寸任君選擇,根據您的船大小長短選就行?!?/br> 何田看了很是心動,她的小船順流而下還算輕快,逆流滑動時可費勁了。要是有了馬達…… 她正想著,有人問了,“那柴油怎么賣?” “一壺柴油能用多久?能走多遠?” 聽了價錢,何田暗中捂緊了錢包。 算了,咱還是劃著走吧! 她拉著易弦走開了。 要是在往年,何田一定會把所有大小貨攤都逛個遍,可是今天不同,想到小伙伴很快就要分離,她哪里還有逛街的興致,只是按照自己購物單,遇見價錢合適的就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