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賈修亦步亦趨地跟著容恪入門,到了溫暖的內堂,地龍燒起來, 屋內炙如春陽的溫度,將門外的冷風寒雪隔絕起來,徐氏也摘了斗篷上的兜帽, 面色有一點焦灼,其余的倒看不大出。 倘若不是為了與賈修這樁事,徐氏在容恪面前一直極有面兒,絕不會如此被動地受掣于人,仿佛手腳被鐵鏈捆了起來,動彈不得。 賈修又筆直地跪了下來,冬雪在身后呼嘯,內堂里只有容恪、冉煙濃二人,他并著徐氏,守備在外的曲紅綃,以及明蓁、錦云等數人。 “世子,懇請世子成全?!?/br> 容恪與冉煙濃坐在上首,冉煙濃側過身悠然從容地取了一盞碧螺春,便眼波不眨地盯著容恪,想知道面對賈修如此懇切的要求,他會如何回應,但容恪只是微笑著,目光在賈修跪得伏貼和徐氏立得筆挺的身影上逡巡了片刻,層疊的雪白衣袍如流云蓬松,他撣指弄了弄膝上的一截外袍,淡淡道:“賈將軍,以往我敬你,念你一聲賈叔,但,你知道以下犯上,覬覦侯夫人是什么罪過么?” 容恪能說出這句話已經是念著情分了,賈修不敢有所僭越,喉嚨滾了滾,艱難道:“依照軍中規矩,死罪?!?/br> 徐氏眼眸一縮,竟害怕了起來。 容恪微笑,“甚好,將軍還記得?!?/br> 冉煙濃將碧螺春分了一杯給他,容恪卻并無興致飲茶,“眼下,有一個恕罪的機會,賈將軍,可否容我說來與你一聽?” 一聽還有這種機會,賈修自然是愿意的,但徐氏卻瞳孔緊縮,她知道容恪會攻心,三言兩語離間她與賈修之間的情分,果不其然,他這么一說,徐氏見賈修神色便知道他心動了,搶先一步道:“賈修沒有錯,我雖是侯府的徐夫人,卻沒有封誥在身,不必為侯爺守節,他既然不在了,我與賈修在一處,不礙國法,有何不可?” 容恪笑吟吟道:“賈將軍,你愿意一聽么?” 他全然不理會徐氏的話,徐氏慪極,險要一腳踹賈修,賈修趕緊道:“愿聞其詳?!?/br> 容恪道:“那好。賈叔為陳留cao勞多年,身旁卻沒有無妻無妾,沒有一名婦人,容恪感念將軍情義,前不久為賈將軍物色了一個,她倒是極愿意為將軍之妻的,不過也只愿意為妻,眼下徐夫人也要嫁你為妻,賈將軍不妨好生考慮一下?!?/br> 徐氏臉色慘白,今日與曲紅綃說話,她隱約就提起過此事,但徐氏以為,容恪至多為賈修找幾個通房侍寢的女人,可哪里來的女人愿意嫁給他一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子的?徐氏強迫自己冷靜、鎮定,告訴自個兒,眼下即便有愿意為賈修之妻的女人,也一定是半老徐娘的,只要年紀上來了,她就自信能贏過那女人。 但賈修和徐氏的心思全不一樣,他之所以騎馬載著徐氏回來,是與徐氏拴在一起,愿意成為一根繩上的螞蚱,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的。早在幾個月前,他就厭倦了徐氏的糾纏,這個女人如狼似虎不說,性子還狠,又好占據主動權,賈修被她發狠時擰得一身粗糙的黑皮囊都要發紅發紫,愈發不愛忍耐她。 如今容恪擺在他眼前一個機會,既可以饒恕他不死,又可以讓他平白得一個妻子,賈修立即便心動了,“世子,敢問,是什么樣的姑娘?” 男人之中的好色之徒,冉煙濃見過不少了,但想賈修這般連眼眸都冒著火且于眾目睽睽之下毫不掩飾的人,冉煙濃卻沒見過,但也分外討厭。 她蹙了蹙細長如柳的眉,輕輕呷飲著碧螺春。 明蓁便沖容恪一點頭,出得門去,少頃,便領入了一個云鬢霧鬟的美麗女子,約莫雙十年華,明眸皓齒,膚色極白,緙絲芍藥絳紅內衫,蜀錦狐裘莧紅色外裳斗篷,宛如風露之間一朵搖曳的丁香花。不但勝在年輕,更比徐氏美貌。 徐氏一見,便怔住了,手足冰冷。 只要賈修是個正常男人,這個時候就知道該怎么選了。 “奴婢錦霞,愿意照顧將軍?!闭f話的聲音,像和春的風拂過桃花梢頭,拂得人心底酥癢不止。 賈修胳膊一顫,不禁多看了兩眼錦霞,又怔怔地望向容恪,不大確定容恪是不是真有此意,既賞賜給他美人,又饒恕自己性命,容恪卻仍然帶笑,賈修當真看不穿了,徐氏在他身后輕輕一咳嗽,示意他不要上容恪的當。 賈修當真兩頭為難,倘若能有這么美貌的錦霞為妻,他何必要找一個半老徐娘,被他咬死一輩子?是個男人也不能愛徐氏,侯爺想必也是忍受多年了,臨終之際才日夜思念溫柔的秀秀夫人。 其實倘若重頭來過,即便徐氏剝光了玉體橫陳眼前,他也絕不會輕易上她的賊船。 “世子,末將、末將……” 容恪知道他的顧慮,淡淡一笑,“賈叔在我軍中多年,知道我治軍只靠一個‘信’字,我允諾過的事,一定會兌現?!?/br> 這是真的,賈修深吸一口氣,再不遲疑,“末將愿娶錦霞?!?/br> 錦霞折腰,額頭扣到了地面。 而徐氏則臉色一白,捏緊了拳,“賈修,你膽敢……咱們說好了的!” 賈修心神慌張,怕徐氏將事情一股腦兒捅穿,破世子計較前事,忙要打斷徐氏之言,但徐氏卻退了一步,避開了賈修的手掌,怨毒地盯著他,“既然你不仁,休怪我無情了。容??!我與這人早在容桀死前就已勾搭成jian,他不過是我的姘頭而已?!?/br> 沒想到徐氏這么快便咬鉤上來了,冉煙濃也是驚訝,沒想到容恪這招這么靈光。 徐氏自知說漏了嘴,賈修也是狠狠一哆嗦,面色慘白,徐氏掩住嘴唇,輕輕驚疑了一聲,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是上了容恪的當,她驚呼道:“容恪,你騙我!” 容恪輕笑著將手肘擱在木桌上,“徐氏,我可自始至終不曾與你說過一句話啊?!?/br> 徐氏跺腳,恨不得將容恪和賈修碎尸萬段,緊咬牙關道:“容恪你這個卑鄙jian猾的小人?!?/br> “我還能小人得過你?”容恪的臉色恢復了漠然,“徐氏,你自幼喂我毒湯,陽奉陰違對我父侯,暗中唆使兩個兒子仗勢欺人之時,是誰小人?你兒子欲置我死地,卻多行不義而斃命,你卻來怪責于我,是誰小人?你身為侯夫人,不顧婦德勾引丈夫部下,與之交歡,陷害留侯,是誰小人?你今日張皇出城,欲與賈修串詞改供,回來又欺哄于我,更想嫁給賈修為妻,又是誰小人?” 一樁樁一件件,徐氏啞口無言,被駁得說不出話來。 她的一舉一動,原來早就落在了容恪眼中,她身旁有容恪的jian細! “你污蔑我!” 容恪哂然道:“是你自己承認的?!?/br> “來人?!?/br> 幾名家丁走入內堂,容恪揮袖道:“拉下徐氏,扣押待審?!?/br> “諾?!焙顮敳辉?,府中主事的當然是世子,徐氏自來便沒有人肯服氣。他們擲地有聲地一應,便將徐氏左右胳膊一叉,托著要往外走。 徐氏叫嚷著大罵道:“賈修,你不是人!你這個狗東西,狗奴才,你為什么屈從了!你背信棄義!” 賈修面色如土,飄著雪的冬日里,卻汗出如漿,渾身都濕透了。方才徐氏沒揭露他的罪行,世子饒恕他的過失或許還有余地,眼下……眼下賈修完全想不到世子會如何待他。 容恪負手,長身而起,“事情一碼歸一碼,你既然與徐氏通jian在先,此事便要重審,若你清白,只是徐氏勾引于你,我放你一馬,將錦霞賜給你。否則,便依照賈將軍諳熟于心的軍規處置?!?/br> 賈修閉上了眼睛,容恪的話還算是公正的,他只能啞巴吃黃連,默默點頭,暫時應下了此事。 容恪喚來后頭兩人,“將賈修押入侯府內院軟禁起來,沒有我的吩咐,不許任何人探視?!?/br> “多謝世子?!辟Z修感激容恪給他留一線尊嚴,沒奪走最后的自尊和驕傲。 他回頭看了一眼嬌滴滴的丁香花一般的錦霞,幽幽一嘆。他確實是受徐氏唆使的,他自己有賊心沒賊膽,相信世子明察秋毫,必定不會冤枉自己,來日,錦霞一定還是自己的。賈修這般告訴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事情還沒完呢~ ☆、約見 直至徐氏和賈修被拉出去, 內堂清凈了不少, 曲紅綃抱著彎刀斜倚雕花木門, 望著回廊底下一片風雪,藏藍袍子的男人瘦長得像竹竿一般的影子,默默地櫛風沐雪, 狐裘沾了一身晶瑩,他穿過了門,失魂落魄的。 曲紅綃定睛一瞧, 是她兩個時辰前拋下的夫君。 雪下得這么大,他竟沒撐個傘。 滿天晶瑩里,江秋白一個人耷拉著腦袋,手拎著一截斗篷往木籬門后頭去了, 活像一只求歡失敗的公雞。 曲紅綃皺了皺眉, 心想等下世子吩咐可以走了,她再去哄哄他就是了。 里頭,冉煙濃長吐了一口氣,笑吟吟地扭頭沖容恪獎勵的一塊綠豆糕,“夫君真厲害, 四兩撥千斤呢?!?/br> 輕飄飄幾句話就瓦解了徐氏與賈修的聯盟,賈修色令智昏背叛徐氏,徐氏腦子一熱, 就和盤托出了。 容恪從善如流地銜住了綠豆糕,眉眼溫沉如畫。 冉煙濃一扭頭,只見錦霞還跪在地上, 楚楚可憐的,心生憐惜之意,“你快起來罷,不必跪了,世子與你說說玩笑的?!?/br> 錦霞與錦云是一同進府來的,她性子靦腆不愛說話,因而不常在主人跟前伺候,攬了一些浣洗的活計罷了,容恪偶爾一瞧,這婢女生得端正秀雅,比錦云等人的姿色還要高一等,故而找她來幫這個忙。 容恪料敵于先,知道賈修的說辭是容桀死后才對徐氏起了覬覦之心,他順水推舟、借坡下驢給賈修一個選擇的機會,徐氏果然氣惱地一股腦兒將事情原本交代了。容恪這才裝作恍然大悟狀,原來賈修說了謊話,那這個承諾自然可以不作數了。到底錦霞也是清清白白一個妙齡女郎,賞賜給賈修,太過可惜。 “奴婢多謝世子、世子妃恩德?!卞\霞說的聲音輕輕的,像一團無力飄搖的棉絮,一點不敢高聲宣揚。 冉煙濃扭頭沖明蓁狡黠笑道:“錦霞姑娘的事,請姑姑費些心思啦?!?/br> 這等事老人處理得要周到些,因而明蓁也是回了冉煙濃一個縱容的眼神,便笑著拉過了錦霞柔軟纖細的手腕,“同我到府庫取些銀子去?!?/br> 錦霞是奴籍,賣到侯府的,容恪允了釋奴,即日起便可以出府去了。 待明蓁攜著錦霞的素手下去,冉煙濃才回眸一笑,“后路退路全有了,這下好了?!?/br> “別高興太早,事情還沒有完?!?/br> 容恪行事謹慎,微微蹙了眉。 冉煙濃疑惑地單手支頤,臉頰和他湊得分外近,近得像是調戲,她歪著腦袋,笑靨明艷,“你是怎么知道賈修看到錦霞,一定會棄了徐氏選她的?” 雖說賈修這人色膽包天,但關乎性命之事,他總該掂量掂量、合計合計罷,這么草率就露出了馬腳?還是說,這幫赳赳莽夫壓根禁不起算計? 她的臉頰離得太近了,呼吸溫熱,宛如揣在胸口的白兔,正枕戈待旦著去興風作浪,容恪沒給敵人機會,一口咬住了冉煙濃微微嘟起的花苞似的紅唇,冉煙濃早知道他不會縱容自己的,給他親了好久,內堂里的婢女都紛紛退下去了,看得怪羞人的。 嘴里還有綠豆糕淡淡的甜味,冉煙濃小小地嘗了一口,臉頰沁出了花蜜似的粉,抹勻了,與胭脂紅雜糅在了一處,更添嬌艷魅惑。 容恪放開她,深邃漆黑的眸子宛如點了兩團濃墨,“知己知彼,才有勝算。我從來不打戰前無準備之仗?!?/br> 冉煙濃被蹂.躪得紅彤彤,像海棠經雨的唇微微一翹,“那對我呢?” “也是一樣?!比葶娜莸貙⒁粔K綠豆糕回敬到了她的嘴里。 冉煙濃想了想,那個矗立在上京城的望江樓,那些時不時盯上她的耳目……算了,其實她也早就被他摸得透透的、吃得死死的了。 錦云紅著臉蛋出門去時,曲紅綃兀自抱著銀色的彎如月牙的刀沉默著,仿佛沒聽到一絲一毫屋里頭的動靜,悄聲道:“曲統領,天冷,你怎的還在屋外頭站著?” 在蘼蕪苑,錦云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人緣好,曲紅綃的眉心擰了一瞬,道:“我記得不錯,你跟著世子比我還久,論年歲,與我差不多?!?/br> 錦云呆了呆,不大懂平素不易近人的曲統領為何與她說這些,但莫名覺得一陣驚喜,連忙點頭如搗蒜,“對?!?/br> 曲紅綃顰著纖細的眉,抱著彎刀,低聲道:“跟了世子這么久,你沒想過與錦霞一樣,出府嫁人么?” 女孩子之間談論這個話題很平常,但要是曲將軍問這個,錦云便怔忪著,一絲不茍地考慮了一番,道:“想過啊。等世子爺不需要我了,我自然也要離開的?!?/br> 曲紅綃默默一聲嘆氣。 她與錦云不同,錦云是在侯府里伺候的丫鬟,這樣的丫頭上哪兒都能找,世子離開陳留時都不會帶走她,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了。而她是世子近衛,恐怕是要一世背負著恩義,守護世子,她沒法把全部的身心都交給別人,哪怕她已無親無故,只有一個丈夫,也不能。 她和世上普通女子不同,她能給江秋白的,實在少之又少,這些年實在委屈他了。 錦云還以為曲將軍還有問題,但曲紅綃只道了一聲謝,便離開了。 從寢房一路找到庖廚,都沒有見到江秋白的身影。 曲紅綃不覺心神晃動——難道,他真的聽了她的話出門找女人去了? 一想到有這個可能,曲紅綃胸口一陣堵悶,似是濃云翻墨,黑沉沉地滾了下來。 曲紅綃提著彎刀去問了門房,才得知他是從后門走的,積雪太深了,模糊地能辨認出幾行腳印,侯府之中時常有人進出,但相處久了,曲紅綃也不是當真對他一點都不了解,鞋子大小她一眼就量了出來,故而一路沿著腳印沖了出去。 雪花如壓如覆,將她大紅色宛如烈火灼燒的裙袂襯得更如朱砂一般曜目。 瓊華樓到了這個季節,客人也少了,江秋白本來一個人喝著悶酒,不知怎么的,他明明知道曲紅綃心里有很多顧慮,對世子有著很深的情誼,讓他納妾不一定是心里沒自己,但這回卻硬是要鉆牛角尖,惆悵著惆悵著,不覺多喝了幾壇,腳邊攤著一地酒壇的碎片,酒香四溢,熏人鼻孔,江秋白迷迷糊糊兒地就靠著木桌閉上了眼。 腦袋昏沉沉的,約莫是爬不起來了,他想先就著酒勁兒睡一會兒,等醒來,愁緒散發完了,大約就沒事了。 但這時,時常約著牛飲海喝的幾個統兵將軍來了,其中就有柏青,他們還沒這么快得知賈修叛變的事兒,最近賈修時常躲在營中叫不出來,他們只能哥三個自己約出來喝酒,其中一個斷右手的,一個缺左腿的,但喝起酒來酒量都不遜于柏青。 斷右手的喚作丁全盛,是總兵出身,昔年也有一身毫武藝,如今雖不能像柏青、賈修一般鎮守一方,卻也是個左將軍,缺左腿的喚作孟仁義,缺手的還能上陣,但斷腿就無法了,他后來在柏青帳下做了幕僚。 孟仁義眼觀八方,眼睛尖,一眼看中了困在酒桌上酩酊大醉的江秋白,哈哈一笑,“這不是咱們世子跟前的親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