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因天麻亮,路上沒人,這倆人才敢站到一處。葛牙妹不著痕的往外挪著:“不是床的事兒,你也別費心了……”說著,她干嘔了兩聲,嚇的康維楨如臨大敵,七尺高的男人,伸著兩只手,又不知該怎么辦,斷然道:“聽話,快回去,許是河風吹涼了你,錦棠還是我送的好?!?/br> “中午想吃什么,我從酒樓調廚子來,替你做?” “什么也不想吃,你行行好兒,快走吧?!备鹧烂媒锌稻S楨纏的沒辦法,哀求道,語氣很是不好。 錦棠往外翻著白眼兒,恨不能隱形了去,她還從未聽葛牙妹如此低聲下氣,但又堅決的,在一個男人面前撒過嬌。 她和羅根旺,要么就是罵,要么就是拿孩子說事兒。她永遠強勢,但又帶著些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的怨恨,而羅根旺表面唯唯喏喏,卻于低聲下氣中,用消極來對抗,氣的葛牙妹火冒三丈,偏拿他沒辦法。 黎明清朗的河風中,康維楨忽而低眉一笑:“好好,我走,我此刻就走,中午,新床和廚子就來了,你要怕要說事非,我就從地窖里出糧砂的地方進來即可?!?/br> 葛牙妹依舊扭著頭,等康維楨走了,又回過頭來,癡癡兒望著他的背影。忽而回頭,見錦棠唇側兩只米渦兒,笑嬉嬉的望著自己。葛牙妹翻了個白眼兒:“也還是孩子,趕都趕不走,是夠氣人的?!?/br> 錦棠上輩子也懷過孕,可沒人如此細心貼意的照顧過。 懷了孕的婦人,其實也不需要太多的照料,畢竟不過孕吐,也非是什么大病。但更多的,是那種在乎感吧,有個人在乎自己,圍在身邊,問句可舒服,可難受,可要躺著。 錦棠上輩子,也就勞林欽這樣照料過。她笑了笑,并不作聲兒。 * 清早天麻麻亮,等了許久,才見有人騎著匹馬得得而來。 錦棠老遠就招著手,喚道:“大舅,大舅?!?/br> 待來人走近了,她才發現來的居然是葛青章。穿著行路人的短打,戴著斗笠,綁腿扎起,一張秀致白凈的臉,倒是跟個少年游俠一般。 葛牙妹一聽說葛大順摔斷了手,去不得,得葛青章陪著錦棠一起去,斷然就道:“這不成,我還是找康山正,讓他來調人,陪著錦棠一起去吧。你也不過個小孩子,跟著錦棠兩個出門,這我不能放心?!?/br> 葛青章這些年,但凡學里有假,一直跟著葛大順一起走口外的。 他道:“康家的人不是帶著高梁、酒曲和老酒,從大路提前已經出發了嗎?錦棠要走捷路,哪條捷路上常有匪徒出沒,若是行人還罷,要是一整個商隊過,很容易叫土匪盯上的?!?/br> 葛牙妹望著這一大一小倆孩子,頗不放心。 葛青章笑著拂干凈了馬鞍,對葛牙妹說道:“姑就放心吧,我們不過兩個年青孩子,身上又無錢財,一般沒什么人會盯著的,我也絕對,趕一月之期,把她給你送回來?!?/br> 錦棠也知葛家麻煩事兒多,葛大順和張氏動不動就上手的,暗中猜測,只怕昨夜里家又鬧了不太平,為著他的臉面,不好多問,而且日子漸漸兒耽擱,她怕林欽會有危險,不得不走,遂也是安慰葛牙妹:“青章又不是沒走過口外,您就放心吧,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會及早回來的?!?/br> 葛牙妹到底不放心,跟著倆孩子的身影跑過了橋,一遍遍的叮囑飯食,叮吃夜里住宿,送了五里又五里,直到實在送不得了,才止步。 倆馬而并,駛了一段兒,葛青章忽而伸手,遙遙遞了一把東西過來。 錦棠接了過來,白白的,新鮮的甜杏仁兒。 渭河縣的杏子五月才黃,這時候杏子都還是青的,不過這時候的甜杏仁兒油份不多,又脆又甜,是最好吃的時候。 錦棠接了過來,剝下白白的皮來,往嘴里丟了一枚,格外的清脆,還帶著一股晨起的露水味兒,想必是葛青章在來路上半路摘的杏子,也不知酸杏子是不是叫他給啃掉了,獨給她留著仁子。 張氏雖兇,悍,整日拿兒子說事兒,但也懶,早起從來不給孩子們弄飯的。 葛青章今日起的早,嚼了兩只放里的冷山芋做早飯,沒有面食墊肚子,心里空的難受,路過山里的野杏樹,本是想,弄一把杏仁兒墊肚子的,結果嚼了一枚發現極好吃,于是全留下來,給錦棠做路上的零嘴兒。 他瞧著錦棠吃的很香,忽而側眸一下,晨光下臉上泛著股子淡淡的粉紅,竟是害羞少女才有的神情:“好吃不好剝,一早晨,為了啃酸杏皮兒,我的牙都酸倒了?!?/br> 錦棠只當這真是個零嘴兒,不知道自己這表哥只吃了山芋挖心,一路都在難受,吃了個歡實。 * 葛青章帶錦棠走的這條路,非是大道。 而是,穿蓮花山,沿洮河過炳靈寺,再一條直道到涼州府,由涼州府,再到河西堡。 錦棠還是頭一回往西走,瞧著越走天越朗,地越寬,自然格外的開心。 恰又是四月的暮春之時,行的又是多鄉村,民居,民風安定的村間小道。這些地方少強盜,少土匪,民風又純樸熱情,途經之處,處處勝似桃源。 因葛大順沿路皆帶著葛青章走過多回,葛青章為求穩妥期間,日暮就歇宿,歇的,也俱是自己曾經住過的,熟悉的客棧,便掌柜也小廝,也得再三確定過沒有換過人,才敢進去。 至于夜來,他前半夜略睡得半晌,只要入了更,就坐起來看書,專心聽著隔壁的聲響,但凡聽到有任何聲音,隨即便要敲壁問一聲,得知錦棠尚安全,才敢放下心來。 如此,倆人幾乎沒怎么說過話兒,白日里不停歇的趕了整整七天,才到達涼州城。 而出了涼州,不過半日的路程,便是河西堡了。 錦棠是個任什么上面省,也絕不肯在吃住行上虧了自己的人,是以,這夜趕著月色進了涼州城,錦棠沿路抓了幾個路人打問,便是問,仙客來客棧在何處。 這仙客來客棧,錦棠還是上輩子聽陳淮安說過,是涼州城最大,也最舒適的酒樓。他當初在大理寺為任,但凡出差涼州,不肯住官驛,皆是住在仙客來。 到了之后一看,并非普通的二層小樓,這客棧,居然是處極大的宅院,只瞧門前幾株百年老松柏,再看青磚石階沖洗的干干凈凈,照壁映著夕陽,莊重質樸,便只果真是有錢人才住得起的了。 既差費有康維楨來付,錦棠自然也財大氣粗,進去讓跑堂牽走了馬,要了兩間普通客房,吩咐伙計讓弄上幾樣菜來,隨便吃了幾口,便與葛青章兩個投宿到了里頭。 她先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兒泡了個澡,等再出來找葛青章時,一輪滿月,已然高掛于枝頭了。 葛青章的屋子和錦棠的一模一樣,分著里外兩間,里間只有床,外間有待客處,置著八仙桌,太師椅,桌上花瓶之中,插著幾株盛放的芍藥。 葛青章許是怕自己穿的太貧寒要給錦棠丟人,難得居然換了件沒補丁的青褂子,千層底的絨面布鞋,一張白皙的臉叫燭光映成暖玉色,就在燈下坐著翻書。 見錦棠進來,他隨即放下書,站了起來。 因是浴后,不時就要睡覺,錦棠仍是穿著她哪輕巧簡便的直裰兒,唯獨頭發不曾認真梳過,就拿絹帕扎成個馬尾形樣,松垮垮垂在腦后。 葛青章站了起來,想起什么似的,轉身,捧過一只盤子來,道:“方才在院子里轉悠,見樹上櫻桃正熟,問過伙計,說可以隨便摘食,于是我摘了幾枚,給你留著?!?/br> 他這一路上,謹守帶路的本分,七八天的時間,幾乎沒有跟錦棠多說過一句話,但哪里有什么零碎嘴兒,他總是格外的眼尖,要弄點子來給錦棠吃。 錦棠抓了一把,與葛青章兩個出了屋子,便準備要逛一逛這座園林式的大客棧。 暮春時節,涼州的夜里還略有些冷,一路往里走,古槐參天,綠蔭遍地,還有一條小溪潺潺,隨路而走。 就在進涼州城的來路上,錦棠沿路在茶寮吃飯,聽人聊天時,已經打聽好了,據說,林欽如今就在涼州都督府里住著。 若想給林欽以預警,叫他防范羌人首領貉臺,如今正是時候。 錦棠心中思忖著,回頭看葛青章,他仍是一貫的樣子,離她三步之遠,無事也絕不會多望她一眼,但偶爾目光傾注過來,總是溫柔無比。 錦棠手里抓著一把子的櫻桃,邊吃邊笑著說:“表哥這些日子來,一句話都不說,莫不是我有地方惹你不高興了?!?/br> 葛青章唔了一聲,并未說話。 錦棠于是又道:“本來,咱們說好的,來返一趟是十五兩銀子。不過,我有件事兒,必得要你到涼州都督府去一趟,屆時,我給你五兩銀子,你替我送封信,跑跑腿兒,可好?” 葛青章仍舊不語,卻是止了步,月光下冷玉色的臉,神如秋水,定定望著錦棠。 錦棠渾然未覺葛青章已然查覺什么似的,猶還道:“不過一封信而已,但別人送我不放心,便你去,也一定不能說是我送的。只記著,必定要把信親手交給神武衛的指揮使林欽?!?/br> “錦棠,你和陳淮安到底什么時候和離?” …… “我聽你們不止一次吵架,說上輩子怎么怎么樣,這輩子又怎么怎么樣?!备鹎嗾侣曇舨淮?,而且是專門停在一個,四周皆空曠,沒有人會經過,也沒有墻壁可以隱匿人的地方,才敢問這話。 錦棠本還以為,是葛牙妹跟葛青章說過什么,聽他這話的意思,是從她和陳淮安兩個吵架的時候,聽出來的。 上輩子,葛青章是叫陳淮安給殺死的。 而且,她在和離的那夜,無處可去,恰是碰到葛青章,葛青章替她找了一間客棧叫她住著。 已經糾纏過一世了,錦棠自然沒有想過跟葛青章多做糾纏,當然,也不會把自己多活過一回的事情告訴他。 她斷然道:“我們夫妻吵架,說胡話兒呢,這你也聽,你怎么能這樣?” “陳淮安還曾有過后任的妻子,還生過孩子,而你,為了他流產多回,這就是陳淮安給你的婚姻。就這樣,你這輩子仍不和離,還打算繼續和他走下去?” 錦棠算是明白了,葛青章不止聽過一回,他應當時聽過很多回,也許一開始并不相信,但漸漸兒的,聽他們夫妻吵起上輩子的事情,便開始為她而抱打不平,為她抱屈。 他哪么聰明一個人,早就察覺到了,只是一直隱忍著不肯說罷了。 “我不是他哪等急色之人?!币婂\棠別過了臉,葛青章又道:“徜若真是為色心而娶你,來的路上,七天七夜,羅錦棠,我不可能不與你多說一句話?!?/br> 作者有話要說: 涼州副本,正式開啟。 哈哈哈哈,猜猜錦棠和小表哥說這話的時候,咱們的男主在干啥? 第83章 公府之冠 穿著件青直裰兒的小娘子,馬尾松束,纖細修長的脖頸,美貌端寧,像月光下的鳳尾竹似的。 葛青章說罷,見錦棠兩眼的不可置信望著自己,隨即便別過了眼。 小的時候,羅錦棠是個頗有些rou乎乎兒的小丫頭,城里小姑娘,葛牙妹疼她,變著花樣兒的喂好吃的,喂出一身綿胖胖的細rou兒來,每每夏來,最喜歡往葛家莊跑。 要到河邊摸魚,要上樹摘桑椹兒,兩只又綿又軟的rou腿兒,跟塘里新出來,剝了皮的嫩藕似的。 每每夜來又貪涼,不肯蓋被子,叫蚊子叮上一夜,滿身紅紅的包兒。 葛青章每每見她叫蚊子叮了,總要滿地的找車前子,苦渠菜,嚼碎了,揉出汁兒了,一點點往她腿上覆。 她嘴里喊著疼,疼,癢,癢,兩條小rou腿兒蹬著。 玩到夜來池塘里滿是青蛙呱呱兒的叫時,錦棠困的連眼皮子都睜不開,才肯叫葛青章背著她回家。 她總說,葛青章,我長大了總要嫁給你,到時候還是要喊你名字,如今就不會叫你表哥。 葛青章于是笑著說:“叫青哥哥就好?!?/br> 就是這樣,錦棠雖是表妹,卻從未喚過他一聲表哥。 青哥哥,青哥哥,她一直都是這般叫他。 “我娘人性子暴虐,我是她生的,如今還脫離不了她。但等meimei們成年了,我會想辦法,離開秦州,到時候,只要你愿意和陳淮安和離,我去哪里,都帶著你,咱們一起去?!?/br> 要讓他拋棄張氏,算得上決心了。 錦棠柔聲道:“表哥,我和淮安不會和離的。你也會有你命定的妻室,咱們孤男寡女一起出門,我當你是君子,你就不能背著淮安,與我說這種話兒?!?/br> “他分明負過你,還跟別人有了孩子,我聽你們吵架時說過的,就這樣,你都不肯與他和離,你就愛他,愛到這步田地?” 葛青章艱難的說出個愛字來,便直勾勾望著錦棠。 那種于世道的無力,絕望,任憑再怎么努力,也掙不開家庭束縛的痛苦,叫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表哥……” “叫青哥哥?!?/br> 就好像,只要她還肯叫一聲青哥哥,倆人之間就還能有希望似的。 錦棠轉身要走,便聽身后一個女子語聲悠悠,說道:“蠢材,你們這幫蠢材。須知,人與人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而已。知道這句話出自何處否?” 一個女子說著,從錦棠和葛青章身邊經過,身后跟著兩個白衣少年,月光下瞧著,俱是仿如女子般姣美的絕色容顏。美到叫人有種他們都不真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