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且不說別人,經此一番,康老夫人算得上是大徹大悟了。 送罷了賓客們,回到家,她便命春嬌把兒子喚來。 康維楨今日才是碧水園真正的主人,為盡地主之誼,等到最后一個客人走了之后,才趕回家。 他聽說老娘有喚,自然先想到的,就是錦棠今日在碧水園中跟婆婆一場吵,康老夫人心中怕是嫌錦棠潑辣,對她們母女的印象要愈發的壞。 他晚上還要跟縣令,縣政學臺吃飯,一件月白色細葛布的素面直裰筆挺,一臉凝重的,就走了進來。 康老夫人開門見山,道:“羅根旺去了,過百日了吧?” 康維楨未語。 康老夫人又道:“你是個悶性子,當初生生拆散你和牙妹,我記得你還到羅家酒肆外頭守了一夜,你父親命人把你捉回來,拿棍子抽你,是抽暈了,才從渭河縣帶走的。 那時候娘心里也真是心疼,但門第之間,是跨不過的巨檻兒,所以,娘也什么都沒說,總是希望你能忘了她的?!?/br> 康維楨白衣挺挺,頜下一抹青須,忽而啟唇,柔聲道:“娘管好自己就罷了,兒子的事情,自會自己處理?!?/br> 這不明擺著,就是葛牙妹不肯走,只要葛牙妹點頭,兒子毫無留戀,轉身就得走。 康老夫人一半是替自己寬心,一半亦是有感而發:“但活的久了,娘就發現人不能只看表面。想那齊梅,也算咱們渭河縣的大戶了,表面上大氣知禮,又會教育孩子,多穩妥的婦人? 就為著她生的幾個孩子都成材,我向來都敬重她,誰能知道,她竟是那么個……徜若要議親,你是希望娘自己去,還是找個更有頭臉的人物,提你上門提親?” 康維楨驀然抬起頭來,不可置信的望著老娘。 過了半晌,他撩起袍簾,跪到康老夫人面前,雙手撐地,重重給她磕了三個頭,起身道:“我自己去吧?!?/br> * 要說,人挪活,樹挪死,亙古不變的道理。一回碧水園回來,錦棠又有了幾筆大訂單。 遙遙見自家酒肆在望,錦棠并不進門。 十畝田地,一次性出出去,至少可得六百兩左右的現銀,靠著這筆錢,她得把整個酒肆的外觀從新用青磚壘砌一遍,往外再擴一擴,把頂子掀了,重新蓋出一個更敞亮的二樓出來。 到時候,整間酒肆與住家獨立分隔出來,葛牙妹也就不必像如今這般,局促的擠在酒肆的二樓上了。 錦棠心中正美滋滋兒的盤算著,便見老娘葛牙妹不知從何處而來,走到酒肆門口雙不肯進去,在門外站了半晌,像片隨風飄著的葉子一般,踉踉蹌蹌的朝著她跑了過來。 “棠,娘……”結舌片刻,葛牙妹手下意識撫上小腹:“天殺的劊子手,娘懷孕了?!?/br> 跟著康維楨沒羞沒臊了兩個月,報應如期而止,葛牙妹居然就懷孕了。 她這幾個月早就忘了自己的月信何時該來,直到覺得整日嘔逆,rufang脹痛,混身都不舒服,準備去找個郎中診診脈,進了藥房,把手伸出去,才忽而意識到,自己怕是懷上了。 就這樣,她驀然抽回手,從藥房里跑了出來,便在外面的大街上亂走著,直到看到女兒,才仿如看到了救命的稻草。 “娘得去趟秦州城,找個地方買上幾味墮胎藥,把這孩子弄了去。這酒肆你且先照料著,等娘休息好了,就回來?!?/br> 她這是打算一個人到秦州城悄悄兒的墮胎去。 錦棠上輩子流產過多回,最怕的,就是一回回流產之后,身體日漸的垮敗。所以,她斷然道:“使不得,既懷上了,就必須得生下來?!?/br> 葛牙妹道:“棠,娘是個寡婦啊,怎么懷,怎么生?” 錦棠道:“哪就嫁給康山正,我會讓他娶你的?!?/br> 葛牙妹斷然搖頭:“棠啊,婆媳難處,我嫁過去,沒好日子過的?!?/br> 錦棠笑道:“娘,婆媳難處,說到底,還是因為孩子,沒有孩子在婆家就沒有底氣。就好比你在羅家有了我和念堂兩個,我奶就算再兇,也不敢狠為難你吧? 等你生了孩子,你在康家的地位就不一樣了,你能生孩子,這就是你最大的資本,只要你嫁過去,有幾個孩子,婆婆早晚不是你的對手?!?/br> 她上輩子和陳淮安十年無子,所以才在陳家過的艱難。 而黃愛蓮,仗著個兒子,進門不過幾天,三下五除二就把個陸寶娟和齊梅治的伏伏貼貼,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她沒有孩子,底氣不足? 錦棠好說歹勸的,才把個立志要跑到秦州去墮胎的葛牙妹給重新勸了回去。 孩子當然要生,也不能沒有爹,錦棠想了一夜,正準備著上康家,去跟康維楨談判了,不想次日一早,康維楨就找上門來了。 渭河畔,垂柳依依,鳥鳴喳喳,錦棠極為強勢的把老娘鎖在了屋子里,自己出門和康維楨談判。 梳著道姑髻,穿著青直裰的酒肆小東家,手中抱著一塊酒曲,一壇老酒,雖說身量窄窄,但氣勢絕不輸人。 將老酒和酒曲捧給康維楨,錦棠道:“很快我就出發,也再不耽擱,往河西堡,去替你們康家把那間酒坊給盤活了,其中分文不取,但是你得娶我娘?!?/br> 咬了咬牙,她又道:“她都懷孕了,你非娶不可?!?/br> 康維楨本是在笑,忽而聽說葛牙妹已然懷孕,啪的一聲,手中的酒曲就掉到了地上:“真的?” 錦棠驀的就生氣了:“這還能有假?” 康維楨本是中年男子中難得的清瘦白凈,臉上騰起一股潮紅來,拱了拱背,道:“錦棠,我母親已然允諾了親事,本來,沒有她的點頭,我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也可以給自己作主,但終歸有長輩的許可,婚姻也會更鄭重些。 我明兒就可上門迎娶你娘,你和念堂往后無論稱我作什么,在我心里,你們都是我的孩子?!?/br> 他向來是個硬性子,夫子做久了,待誰都像待學生。此時一幅老父親的腔調,倒叫錦棠莫名生出些辛酸來。 要說能叫康老夫人那樣注重門閥的人點頭,可真真兒的,太不容易了。 至于將來,錦棠覺得她可以幫康家掙錢,她要真能把生意做好了,讓葛牙妹在康家硬氣了,康老夫人也就不敢再欺負她了不是? 本是歡歡喜喜,商量好了就把老娘給嫁出去的。 豈知到了葛牙妹這兒,她卻斷然拒絕。 雖說如今朝廷并不提倡寡婦守寡,而且為著能有更多的生產力,還鼓勵地方上的寡婦們再嫁,以爭取能生更多的孩子。 但畢竟丈夫新死才過百日,這時候嫁人,鄰居都要戳脊梁骨的。 葛牙妹確實也想嫁,但她想在腰身未露之前,先掌著酒肆,等錦棠從河西堡回來之后再說。 錦棠去河西堡,除要開酒坊之外,還有一件事情,就是上輩子的五月,寧遠府的羌人要暴亂,那場暴亂最后一直殺到了秦州,可以說是滿目瘡痍。 她不知道林欽此時究竟在何處,在寧遠堡,或者是河西堡,還是涼州。 所以,她不能像往京城寫信一樣,寫信給他預警,但她怕這場亂事終將要給林欽帶來危險,所以必須得去一趟河西堡,阻止此事。 大批量的酒曲和老酒,因走的慢,由康家的馱隊運著,劉娘子陪著,當日就出發,一路趕往河西堡。 而錦棠因是空人,也會走的更快,又是抄近道,遂定好了四月初八,和葛大順倆人一起出發。 錦棠遙想起上輩子分家之后,陳淮安哄著自己戒酒時哪一段兒的辛苦,還頗有些眼熱,于是想跟他辭個別,然后便去河西堡。 書院放了春假,他不在書院。遙遙見陳嘉利在街上走著,錦棠上前,問了一句,陳嘉利說,熱孝之中不能離鄉,陳淮安立志要考鄉試,所以跑到凈土寺潛心修學業去了。 整日哈在身后的前夫忽然不辭而別,錦棠倒還頗有幾分空落。 陳嘉利手中還提著兩只烏雞,顯然是要帶回去給劉翠娥煲湯的,與錦棠言笑了兩句,轉身就走。 劉翠娥懷孕了,葛牙妹也懷孕了,錦棠撫了一把自己平平的肚皮,想起上輩子也曾腰腹鼓圓,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拳打腳踢著,她也曾滿心期望過一個孩子的出生,甭提有多歡喜了。 別人都那般的開心,她卻如此難過。 記得上輩子郎中們一直說,她的體質偏陰寒,又因為多思多濾,雖說易孕,但極易流產。記得當時為了保胎,陳淮安曾于皇家求得一味極貴重的秘藥,據說里面牛黃、狗寶與馬寶三種奇藥,一丸至少百兩銀子。 便宮里,也只有皇后用它,這是寫成宮律的,為了保證皇家嫡子的延續,皇后之位的絕對權威,皇帝最寵愛的妃嬪都沒資格用的。 她吃那味嗣育丸吃了整整六十丸,最后一胎孩子才能保到八個月。 這輩子她不與陳淮安作夫妻,也永遠夠不到皇家哪樣尊貴的地方,那種奇藥,自然也就吃不到了,孩子,這輩子也成了妄想,錦棠也就不想了。 第82章 涼州之旅 葛家莊葛大順家。 葛青章正在一盞油燈下讀書,meimei小婉在旁借他的光,削芋頭苗子。 去年的芋頭,到今春就全都生芽了,要把芽子剜掉,再洗干凈了,半生半熟,給葛大順背著路上吃。 院子里,葛大順在刷馬鞍,檢查馬蹄鐵,忙忙碌碌。而張氏就在他身旁,嘰嘰呱呱的問著:“你這一趟去河西,究竟是跟誰一起去,能賺多少銀子?” 葛大順怕張氏要撒潑,一直都沒敢說自已在羅家酒肆作工,只道:“仍是齊家商棧,走一趟能有十五兩銀子?!?/br> 張氏掐指算了算,要真有十五兩,這一趟夠值的。 本來,今天倆夫妻不吵架,還挺順心的。 這時候,屋子里的葛青章忽而說道:“爹,下個月書院開學,山正說得一次交足了束侑才行?!?/br> 張氏果然怒了,指著葛大順:“齊家還欠著你至少五十兩,要回來了不曾?!?/br> 葛大順不敢說齊梅都下了監牢,賬也成了爛賬,應付道:“我會想辦法追的,你莫要催我?!?/br> 葛青章又道:“齊梅不是下大獄了,爹那工錢,怕是要不回來了吧?!?/br> 真是那壺不開提那壺,張氏一聽就怒了:“早叫你早點兒討早點兒討,你個窩囊廢,白張了一桿個頭兒,這銀子要不回來,我的青章咋上學,娃們吃啥?” 屋子里,葛青章兩只眼睛只在書中,過了片刻,翻了一頁書。 葛小婉依舊剜著土芋上的芽子,眉都不抬一下。窮人家的孩子,早都習慣于父母為了銀子,為了糧食而爭吵了。 不一會兒,外面的葛大順和張氏打了起來,于是另外幾個更小的meimei都從炕上坐了起來,豎起耳朵,像受了驚的兔子一般聽著。 最終,只聽葛大順嗷的一聲叫。 張氏把葛大順推翻在院子里,咯嚓一聲摔斷了他的左臂骨頭。 屋子里的葛青章,帶著幾個meimei,就哪么豎起耳朵的聽著。 葛青章掏了幾角零碎銀子來,對小婉說:“照這樣子,爹明兒是去不了口外了,我得去幫爹走馱隊去。這些錢,小婉留著,明兒給爹請郎中用?!?/br> 小婉相貌與青章一般標致,比他還嬌秀,畢竟姑表姐妹,生的頗有幾分像錦棠,接過銀子,默默的點了點頭。 窮人家的孩子,早習慣于這種艱難生活中無望的喘息,不聞不問,埋頭悶眼過日子的。 * 次日一早,錦棠仍是道姑發髻,扎腿長褲短衫兒,打扮的跟個小書童似的,牽著馬,背著行囊,就在渭河橋頭等著。 康維楨與葛牙妹倆個一起送她。 雖說如今還不顯懷,葛牙妹畢竟心中有虧,衣服已經穿的格外寬松。站在橋頭上,一會兒摸摸錦棠的耳朵,一會兒又拽拽她的衣襟。 “你回去躺著,我送她不是更好?”康維楨柔聲說道。 女兒在,葛牙妹不甚好意思,悄聲道:“昨兒足足躺了一日,腰疼?!?/br> “可是床太硬的緣故,今兒我再拿兩條蠶絲褥子回來,給你墊著?”康維楨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