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 要說,兩輩子以來,錦棠還是頭一回在陳淮安這潑皮無賴的方式中得益受利。 上輩子她從寧遠侯府出來,身邊只有林欽去時留下的一把劍,依舊開門做生意,相府的人也是這般欺負她,不過那時候最好,最疼她的丈夫死了,在京城無依無靠,也就只有任人欺負,砸爛了桌椅,砸爛了腦袋,揩把臉交了保護費,閉上眼睛緩過氣兒來,生意還得照做。 被人欺負,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律法向來只威懾和約束她這樣的良民。 而陳淮安這樣的無賴,恰是曾經掌過大理寺,掌過法的,掌法,知法,犯法,律法就是他們用來欺負良民的工具而已。 今日若非他先聲奪人,從醋壺里倒出蒼蠅來,她也占不到上風,康老夫人也不會于她另眼相看,說到底,陳淮安這種無賴,總有他的可取之處。 春夜風微寒,騎上刷的干干凈凈,肚子鼓圓圓的馬,陳淮安牽著韁繩,就走在她身邊。 “你怎知他家的醋壺里有蒼蠅?!卞\棠忽而問道。 陳淮安道:“就好比人本身是個五谷輪回之軀,再冰清玉潔的美人,也得吃喝拉撒。酒樓之中,最藏污納垢的就是哪只醋壺,尋常小廝們只會往里面添醋,頂多抹一把面子,不會多動它,而食客,也只會提起來倒醋,沒人會揭開看,但只要搖上幾搖,誰家的醋壇子里面不臥著幾只死蒼蠅?!?/br> 錦棠吐了吐舌頭,白齒咬著紅唇搖頭:“我往后再也不吃酒樓的面了?!?/br> 走至州府大門外不遠處時,陳淮安伸手,自掖下將錦棠抱了下來,道:“趕明兒成了舉人娘子,雇個會掂勺的婆子來專替你做飯,又何必去吃酒樓一碗面?” 錦棠旋即挑眉:“就你臉大,上輩子考個二百五,如今還敢托大,自稱舉人?” 陳淮安苦澀一笑:“就為了你為商時不叫人欺負,我也必定得考個舉人回來不是?!?/br> 錦棠應付著笑了一笑,并未說話。 但止這一笑,已比上輩子動不動出言挖苦,他牽著馬,她要不順心,還要踩他的腦袋兩腳泄氣兒時強多了。 到了府衙的后門上,早有人等著陳淮安,陳淮安將錦棠安置到了門房里,說道:“你且在此等得片刻,我進去辦件事兒,約莫半個時辰就會出來?!?/br> 錦棠應了聲好,遙遙看著陳淮安高大的背影在月光下進了州府大院,心中忽而一念,重生回來之后,瞧著他也不像是個沒心沒肺沒良心的。 那上輩子,害她八個月的胎兒小產的事情,當只是黃愛蓮一人所為,與陳淮安沒關系吧。 他也曾,期待過那個孩子出生吧。 畢竟,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作者有話要說: 幫葛牙妹贏得尊重,才是嫁進康家,而不受老夫人輕蔑的關鍵啊。 錦棠會繼續努力噠。 第75章 調換考卷 錦棠說是有事兒,跟陳淮安一起出門了。 念堂自打回家,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后院的屋子里寫著作業。 葛牙妹與劉氏倆個一起收拾完了鍋灶,讓劉氏也到后院睡了,一個人提著桶子熱水便上了樓。 酒肆小,連個正經洗澡的地方都沒有,多一半的時候,也不過略擦擦身子就得。 忽而有人敲門,只聽聲音,葛牙妹就覺得是康維楨。他敲門的聲音都跟別人不一樣。 此時酒樓之中就她一人,下樓,葛牙妹開了門,并不敢大開,悄聲道:“我這還沒準備好行李,叫人瞧見你在此出沒不好的,你快走吧?!?/br> 康維楨總歸力氣大,輕輕推開葛牙妹,徑直就進了門,熟門熟路的,上樓了。 寡婦門前事非多,葛牙妹生怕叫人撞見,也是提心吊膽的,但跟在康維楨的身后,瞧著他高高瘦瘦的背影,想想倆人在書院里,擠在一張三尺寬的窄床上時過的兩個月,心又不舍他這個人,跟著,就上樓了。 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心跳的跟只小鹿似的。 康維楨今天倒是穿的輕便,只穿著件夾質青衫,還是葛牙妹在書院里閑極無聊時,替他縫的。他似乎于衣著沒甚講究,家里的仆婦們放書院里放什么,他就穿什么,如今既有葛牙妹做的,他也就不穿家里仆婦們所做的了。 他手里還提著只兩尺見長的木頭匣子,上樓之后,將匣子放在地上,掀開,從里面取了塊木頭楔子出來,一撩袍簾跪在床邊,忽而肩膀一撐,撐起床來,將木頭楔子砸了進去。 如此,自己再從上去試一試,試著仍舊不穩,又往里面砸了一只,敲打半天,才抬眸,笑道:“牙姐兒,坐過來試試,這床穩了不曾?!?/br> 這張床,是葛牙妹和羅根旺成親之后,羅根旺買給葛牙妹最值錢的東西了。 不過十多年過去了,因為羅根旺的身子重,又臥床一年多,將樓的木板壓彎,床也是斜溜兒的,睡在上頭,人總要往下溜。 “穩的?!备鹧烂玫溃骸昂⒆觽兊牡傁有薮残藜揖咭M銀子,舍不得叫我叫木匠來,如此狼伉的家,叫你看笑話了?!?/br> 羅根旺雖說對大房大方,可對自家的人卻是省到了極致。 慢說一張床快要垮了,就連墻上掛著的,錦棠自己做的幾幅絹花、樹葉制成的畫兒,畫框叫孫福海砸爛之后,仍還歪歪扭扭的掛著,他就舍不得修。 他是從牙縫里省救命錢,省下來也要送給娘的那種人。 康維楨墊好了床,又把畫框揭下來,取出錘子來錘錘打打的修了起來。 他要教學生,兩手一負,端正肅穆的樣子,腔調又正,中氣又足,實在是個天下難得的威嚴夫子??商嶂N子敲敲打打,居然也是個像模像樣兒的木工。 葛牙妹因為康老夫人,早想好了要拒絕康維楨,只是話說不出來。酒肆里最多的便是酒,她于是從桌上拎了一壇子過來,道:“不如,咱們吃點子酒?” 酒壯慫人膽,拒絕的話她就能說出來了。 康維楨修好了畫框,修好了床,提著只錘子站起來,環顧著這間窄窄的閣樓,一笑道:“往昔不知道你住的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心中也不覺得有什么。昨日見了一回,我心中便格外放不下,且不論你在走之前要在這兒住幾天,總歸將屋子收拾整齊了,床替你安穩了,我的心里才踏實?!?/br> 四目相對,葛牙妹換上了自己在酒肆里時常穿的質劣,又顏色艷鮮的舊衣服,面兒略略發黃,憔悴的不成樣子,全然不是在書院里時,穿著他的寬大衣服,發髻一綰,清清素素的道姑模樣。 她垂著頭,長發半披,坐在床沿上,燭光灑在她一側的耳垂上,閃著暖蜜似的光澤。此時瞧著,她貞靜沉穩,尤還是當年大姑娘時的樣子。 不得不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唯能移性的,就是漫長,而又叫人無望的生活了。 丈夫的死固然讓她傷心,可也改變了她曾經毛毛躁躁,總是歇斯底里的性子。她又重新變回了,曾經的從容和溫和。 收拾好了自己為木匠的一套匣子,康維楨道:“生意隨時都能安排穩妥,便到了涼州,我也不會叫你餓肚子,就只等著你點頭了?!?/br> 也不過謙言爾,他有整個渭河縣最大的馱隊,到了何處,都是一方首富。 葛牙妹跟著羅根旺將近二十年,掏心掏肺,在這家里就像頭老黃牛一樣,也沒從羅老太太那兒把羅根旺的心給奪過來,便對于康維楨,也是一樣的不自信。 男人都是好的,可只要一提到生他養他的娘,瞬間就得變樣子。 想當初羅根旺還好著的時候,就因為葛牙妹偶爾說羅老太太一句不好,可是經常吃他拳頭的。 所以,她雖也覺得康維楨好,三十多歲的成熟男子,斯文清正,溫柔體貼,可他有一個做渭河縣首富的娘,她又怎敢嫁過去? 送著康維楨走了,葛牙妹早沒了睡意,想來想去還是干活兒最舒服,于是油燈一盞,下到窖里,三更半夜的,一個人去磨高梁皮子了。 * 陳淮安是從后門進的州府衙門,王金丹率著幾個小弟,就在自家院門上等著。 陳淮安甫一進門,幾個小弟齊齊垂首,壓低聲兒叫了聲:“二爺!” “虛頭巴腦的東西,快快散了,拿著銀子吃酒去?!标惢窗舱f著,丟了幾角碎銀子,就把王金丹給他找來的幾個小弟全打發了。 他是想干件偷偷摸摸的事兒,可王金丹的性子,什么都講排場,這就給他找了一溜圈兒的小弟。 陳淮安道:“可盯好了,什么時候書吏們彌封完考卷,把考卷送去給同考官批閱?” 王金丹道:“咱們頂多,還有一刻鐘的時間?!?/br> 陳淮安道:“足夠了,筆墨和宣紙是否齊備,趕緊的,我立馬就得用?!?/br> 像鄉試,會試這樣極為正規,掌握著儒生們進階命運的考試,其規則是特別嚴格的。 答試題的時候,考生們用的是黑筆,書完文章,交到考官手里之后,考官會把試卷的名字整個兒彌封,然后交給書吏,由書吏們把文章整個兒再用朱筆謄抄一遍,然后送到同考官手中,由同考官批閱。 這種方式,從很大程度上阻止了考官們在閱卷的時候起私心,因為考生的名字被彌封,就連墨跡,也并非本人的,考官想要巡私舞弊,也無從巡起。 但是科考相對就簡單得多。 在府衙考罷之后,書吏們彌封試卷,省了謄卷這一道工序,直接就會送到同考官處,由同考官來閱卷,閱罷之后,再轉交到提學陸平和學政張寶璐的手中,由他們最終敲定名次,以及參加明年鄉試的人選。 進了王金丹的書房,陳淮安左手執筆,閉眼凝神片刻,想象著自己早晨在府衙大院里做的文章,再略作潤色,一刻鐘的功夫,用左手書了一篇文章出來。 再接著,他把自己上輩子所答的那份,讓王金丹以自己的筆重新抄了一卷,署上王金丹的名字,便和王金丹兩個趁著書史們還未彌封考卷,送給同考官之時,去調換試卷了。 陳淮安究竟想知道的是,擺脫偏見偏識,他的考卷,在陜西省這些考官的眼里,究竟能排到第幾。 而上輩子的那一份,又到底能考個第幾。 王金丹就是這府衙的大少爺,對府衙的地形,自然比哪些從陜西省城來的書吏更了解。 借故讓幾個小廝撞了一下書吏,灑了點水在書吏身上,把考卷接過來,其實不過轉眼的時間,陳淮安快速翻到自己和王金丹的考卷抽了出來,將自己方才用左手寫,并彌封好的兩份夾雜在了其中,就這樣,把早晨那兩份給調了出來。 這樣一來,無論任是誰,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認得哪是他的筆跡了。 疾匆匆出了州府府衙,錦棠居然并不在門房之中,陳淮安有些焦急,疾步跑出去,便見不遠處,銀色的月光下,馬被拴在一棵大樹上,錦棠坐在樹下的石椅上,手里捧著一包米花兒正在吃。 她也是等他等的久了,撿起一粒來,扔的高高兒的,一伸舌頭,順順兒的舔了進去。 甜甜的米花兒,她似乎挺喜歡吃這東西的,看來他沒有買錯。 “州府府衙?可是又跟王金丹混到一處了?”見他走來,錦棠側首,將米花一總兒一包,站了起來,笑著說道。 陳淮安輕輕唔了一聲,道:“是有點子事兒,要跟他一起干?!?/br> 錦棠輕嗤了一聲,道:“曾經為了一個女人爭的頭破血流,到頭來還能好的穿一條褲子,男人,真真兒是……” 要說陳淮安和王金丹在四喜樓爭女人,那都是成親前的事兒了。 就是為著這個,陳淮安一直不怎么敢讓王金丹見錦棠,怕他要說出不好聽的來。 那位仰慕陳淮安的瓊芳姑娘,在錦棠在渭河縣做生意的時候,還專門跑到渭河縣,照料過她的生意。 錦棠恨黃愛蓮,恨陸香香,卻并不討厭瓊芳姑娘。妓女與嫖客,銀錢買來的rou體關系,男人便嫖一下,倒也沒甚。 可陳淮安不是,他不嫖,也不偷,他一動,動的就是真感情,兒子養到五歲上,還瞞她瞞的像個傻子一樣。 錦棠挖苦到一半,見好就收,不說了。 陳淮安上輩子叫她罵成了個順耳,莫名聽她不罵了,耳朵竟還有些癢。上了馬,依舊是陳淮安牽著韁,倆人便悠悠兒的要往渭河縣走。 馬上的小媳婦兒晃晃顛顛,青衣遮著兩團白兔子,在胸前顫危危兒的晃著。 真說這輩子不要孩子,似乎也不大可能,陳淮安賊心不死,在見過幾回王金丹造出來的火藥威力之后,還想要個孩子。 但錦棠的身體,那種習慣性的流產,卻必須得先給她治好了再說。 陳淮安上輩子不是沒替錦棠找過好郎中,也不是沒替錦棠找過好藥,但她天生的宮房寒僻,再兼心思易怒,很難坐得住胎。 及至后來,宮里最好,只能是給皇后私用的秘藥都給錦棠用過,上輩子是窮盡一切辦法,才調理好她的身子,叫她能有一胎坐住了胎的孩子。 只是那種藥得來太不容易,他這輩子,非得拼上一番生死,只怕才能求得來。 孩子可以暫時不想,但人有七情六欲,床上哪點子事兒要真的也戒了,哪還不如回到幽州,繼續去打鐵呢。